宗诗一惊,扑通跪在雪地里。
莫不是菩萨真的显灵了?他急忙双手合什,瞑目祷告:“小僧不慎言语冒犯,还请菩萨恕罪!”
“本菩萨并没有怪罪你,你就自己起来吧!”竹林里又传出甜甜的、逗逗的声音。
尽管,那声音有意逗乐地拿腔拿调,宗诗还是从那笑声笑气儿里听出几分耳熟。他一皱缓弓微棱的眉毛,睁开那双线条柔和的眼睛。
只见一个身穿桃红小袄的苗条少女,眯着细媚的笑眼,挎篮走出竹林。
果然是这个鬼丫头!宗诗低低咕哝一句,扑扑僧袍上的雪站起来,带着埋怨的眼神瞪着对面走来的少女。
少女竟不以为意,嘴角斜挑笑意瞪着他。两个人的眼睛都不大。但宗诗的眼睛像平湖阔水上的半孔小桥,显得沉静柔和;少女的眼睛却似慵伸懒腰的长长花须一样,弯卷俏媚。这样四目一对,宗诗原本埋怨的眼光变成了退让的轻波微涟;少女那不服气的眼神也变得春花般热情。
“妙慧妹妹,你也是佛门弟子,怎敢自称菩萨?就不怕佛祖怪罪吗?”宗诗颇为自己错认菩萨难为情,半红了脸和声轻责道。
少女却不认错,翘了嘴角辩道:“是你刚才那样称呼我的,怎么反说我自称菩萨?”
宗诗想想自己的确刚说过:“真乃雪巾菩萨也!”顿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法号唤作妙慧的女居士俗名便叫雪巾。她就是十年前倭寇烧杀秀水时,与宗诗一起藏身柴堆、同成孤儿的邻家女孩。后来,他俩幸遇虚白禅师,被带到少林寺。宗诗进寺做了小沙弥,雪巾则被安置在离寺不远的寡妇李氏家。李氏是个在家信佛的优婆夷(在家修行的女居士),雪巾也就随她作了不出家的佛门信女,虚白禅师为她取法号妙慧。
前后贯通一想,宗诗明白了。他说的那句话,本意是赞叹戴雪的翠竹,就像头顶雪白佛巾的南海观音菩萨一样高雅圣洁,却不料被雪巾误作称赞她了。于是,如此这般解释一番,又问妙慧到这竹林做什么。
“雨山师兄可真是好记性!”妙慧指指竹篮里的竹枝,撇撇嘴道:“你忘了?入冬以来,李婶咳的厉害,还是你教我的偏方,打些淡竹枝烤出竹沥让她喝。”雨山是宗诗的别号。因同是虚白禅师的门徒,她平素便称他为雨山师兄。
宗诗问问李婶病情,又嘱几句,便催她赶紧送竹枝回去。
妙慧却东一句、西一句地问这问那,就是磨着不去。她见宗诗问一句应一腔不冷不热,便有些不快道:“听说你前日来画竹,老虎到了身边,还没事人似的,差点被老虎吃了。人家快担心死了。有心到寺里看你,寺里人多嘴杂不便说话,便趁采竹枝来这里等你。你倒好,竟一个劲儿撵我走,难道我比老虎还可怕?”
宗诗又赶紧解释,说是她多心了。又劝她不要为前日的事情挂心。说是只三两点墨汁,他就把老虎打跑了,有什么好怕的?
妙慧撇嘴一笑:“能的你!你不过是踫上个跟你一样的呆老虎。换了我是那虎,偏就不在乎你那两点墨汁,咬上你就不丢了……”忽觉自己有些失口,含羞瞥他一眼,勾了头。
宗诗也尴尬一笑,不知当说啥。
“为画竹,差点喂了老虎——你真就那么爱竹吗?”还是妙慧重启话题。
“何可一日无此君?”宗诗忽想起古人句子,脱口而答。
妙慧回看一眼竹林,竟轻轻叹了口气道:“竹子可真好福气啊!”
宗诗又搭不上腔了。
“也难怪!”妙慧瞟他一眼,自解自答道:“你自己也就像一棵竹子呢!”
能与清纯风雅的竹子列为同调,宗诗自然十分得意,立刻大长精神道:“我像一棵什么竹子呢?”
“木竹!”
宗诗一愣红了脸。他把“木竹”听成了“母猪!”自觉不是个污秽蠢笨的主儿,神色难堪道:“你怎么骂我是母——”
“是实心木竹!”妙慧扑哧一笑,一字一点头解释道,“又叫柴竹!”
宗诗这才挠挠头,道:“没错,我还真是有点实心眼儿!不过,要真能做个实心木竹也挺好,就是让人劈了当柴烧,也要留下一缕清香在人间呢!”说罢一笑,笑得心甘情愿。
妙慧见宗诗一说到竹子,就兴致大增,言深情浓,不再催她离去,遂也添了兴趣道:“雨山师兄,这竹林几十种竹子,你最爱哪种?”
“这还用问吗?”宗诗朝她一扬下颏,不假思索道,“我是佛门中人,当然最爱佛面竹、菩萨竹、净瓶竹、观音竹……”
妙慧不觉微微努起小嘴。见他如数家珍似的没完没了,便挥挥手打断他:“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
宗诗有点不尽兴,拉了脸道:“你问我的!又不让我说——”
妙慧白他一眼:“似你这样数下去,天荒地老也难到头!”见他一脸委屈,眼珠一滚,斜睨着他又道:“你猜猜,我爱什么竹?”
宗诗一脸茫然。
妙慧朝他一扬下颏:“双竹,扶老竹、相思竹、苦竹……”
宗诗已听出话外之音,一下子慌了神,也急忙挥手打断她:“知道了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妙慧突然甩起尖腔,直盯着宗诗,眼眶里盈满泪水。
宗诗被她突变的情绪惊呆了。
妙慧苦颜一笑,满脸怨色走近他,这才声调颤抖地低低道:“还有最后一种,最爱的一种!你知道是什么?”
宗诗感觉自己被逼得脚根悬空,站在悬崖边上。他清楚一切,却又茫然不知所对,只得艰难地摇摇头。
“是——木竹!”妙慧怨声吐出,泪珠翻身滚出眼睑。
许久,两人都凝然不语,只有灰沉沉的天压在头顶。
“雨山师叔祖——”
忽然,一声憨憨的、半带沙哑的童声呼唤,打破了竹林前冰结似的沉寂。
宗诗、妙慧同时惊梦般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只见东面小岗头,站着一个小沙弥,正朝他俩挥手。听声辨音,宗诗已断定是庆方。
“看来寺里有事,招我回去!”宗诗远望庆方嘀咕一句,又急急朝妙慧道:“师妹,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我身在佛门,怎能——如何——哪可——你还是赶紧去吧!否则,待会儿庆方过来看见,传出去要惹笑谈的!”
妙慧瞪他一眼,小嘴努成个花蕾,索性把竹篮放在了雪地上。
宗诗急得直跺脚:“你咋不顾佛门仪规呢?!”
“张口就是佛门佛门!佛门又不是牢门,只能进得出不得?”妙慧使起性子,一摇臂道:“当年虚白方丈就说,你虽天姿聪明、心地纯净,却是好文性痴,终非空门圣徒,只是带你到寺里养大,至于将来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则只能随缘天成了!你怎么就佛门长佛门短死守一理呢?”
虚白这番话,宗诗当然记得,但他在少林寺多年,与虚白情同父子,与众僧亲如兄弟,早已随虚白禅师、小山师兄等人真心皈依佛门了。平时除了参禅学武,赏竹画竹,已经很少想到其他。
初进寺时,他在佛事功课之外,常与同命相怜的妙慧一起玩耍,两小无猜,倒也没有什么。渐渐地,二人长大成年,相聚的时候也就大大减少。见面时,妙慧也不再轻易与他拉手撕扯了。然而,眉目间,却常常闪过微带羞涩的、媚媚的眼神;言语里,也常溯些他们少年相亲的快乐。宗诗虽也有感有觉,却深怕自己成了佛门罪人,辜负了少林寺的养教之恩,从来都是假作痴呆,婉转闪避过去。
今日,妙慧猝然积怨喷发,一时令他蒙头转向,不知所措。眼看自己平时用来遮护的佛门也挡不住她的痴情诘责,不由连连暗唤“阿弥陀佛!”
两人又冰凝在雪地里。
好在庆方很快跑来,气喘喘道:“师叔祖,雪山师叔祖和月明、月满法叔祖要赠你礼品,他们正等你回去——这是他们的礼单!”随手递上三张折叠着的红纸。
“他们为什么要送你师叔祖礼品?”妙慧好奇地问。觉得不年不节,同寺僧众送礼物挺怪的。
“明天雨山师叔祖就要参加僧兵出山了,他们自然要赠礼品送别了!”庆方道。
妙慧闻言乍惊,一迭连声地问宗诗:“参加僧兵出山?要打仗吗?去哪里打仗?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宗诗无奈,将朝廷传旨少林、调遣僧兵抗倭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道:“此次出山抗倭,是去保卫咱的家乡。我想你也肯定乐意。我若还俗,如何参加僧兵出征,为咱们死去的家人报仇?再说,沙场征战,吉凶难料,我又岂能牵累他人?所以,你刚才说的那番话——”他看一眼庆方,继续道:“我又岂敢答应?”
“我是他人?”妙慧细眉一皱,埋怨道:“谁又不让你参加僧兵了?可这,跟我说的是两码事!你早告诉我,也好给你准备些东西,免得征途不便!”
宗诗连忙摆摆手,说是寺里一切准备停当,什么也不用再备。
庆方倒是朝妙慧点点头,沙着嗓子道:“姐姐可真好!等我长大了出山抗倭,你也给我准备准备好吗?”一下子,逗得宗诗、妙慧全笑了,争论只得暂时搁下。
妙慧刮了一下庆方的小鼻头道:“好是好!但你叫我姐姐,而叫他——”一指宗诗,“师叔祖,我不吃了大亏?”
“就是啊——你俩年纪差不多的!”庆方也觉有些不对,咬着指头想了想,抬头又道:“那——我就叫你师祖太吧!”
“哎呀!更离谱了!”妙慧笑着,轻轻拧拧他的嘴角,斜瞄一下宗诗,提起竹篮,朝庆方一努嘴,“不跟你说了,你啥都不懂!”抬头又朝宗诗道:“看看他们给你的啥礼物?”
宗诗红着脸点点头,俯视第一张礼单。见外面写着宗画的法号,不由低声道:“不相熟的人都道雪山师兄是冰僧。其实,他是个外寒内暖的人!”说着,打开礼单,却见里面只写了三个字:一条腿。
宗诗登时愕然。
凑近来看的妙慧也是莫名其妙,奇怪地望了宗诗一眼。庆方则踮脚扒脑,脖子伸得老长,却还是看不见什么,急得直问他俩是啥宝贝。
再往下看。
月明的礼单。里面也是三个字:一只手。
两人愈惊。
第三张礼单是月满的,里面还是三个字:一个头。
天哪!这都是什么礼品啊!又有哪一样他能收得起?太匪夷所思了!宗诗和妙慧茫然对视着,俱是惊讶不已,莫名其妙。
只有回寺弄明白了。妙慧与他俩顺道,三人一路走一路猜测,始终没能猜明白。
山门前分手时,妙慧突然朝宗诗道:“我想好了——”
宗诗一喜:“快说,什么?”
“明天,我要跟你一道出征抗倭!”妙慧决然说罢,转身就走。
“什么?!”宗诗乍觉五雷轰顶,和尚带个大姑娘出征?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急切切欲要劝阻,妙慧却不管不顾地转身去了。
庆方看着妙慧远去的背影,甚是钦佩地点点头,眼前也霍然一亮,回头朝宗诗道:“我也想好了——明天,我也要随你们出征!”
宗诗烦躁地轻拍一下他的小光头:“你就别凑热闹了!”拉起他的小手,连声叹着进了山门。
宗画正等在宗诗的禅房内。
宗诗开门见山就问他的礼品到底是咋回事?
宗画淡笑一下,并不回答,只招手让他跟自己出来。
二人出寺,度过正对山门的少溪桥,沿着少溪河南岸向西,直入十方禅院西邻的飞龙苑。飞龙苑就是少林寺的养马院。十方禅院是少林寺专门接纳四方行脚僧的旅舍,同时兼作寺院邮亭。为十方禅院用马方便,寺院专门靠近修建了养马院。小山宗书升任方丈后,嫌养马院名字不雅,遂更名飞龙苑。
宗画让喂马僧牵出一匹高大健硕的雪青马。那马一出厩就咴咴嘶鸣着前踢后蹬,性情显得异常暴烈。宗画问喂马僧:“还没有驯下吗?”喂马僧愧疚地点点头。
宗诗仿佛忽然悟开:原来,师兄是要送我一匹马做脚力,可不就是“一条腿”吗?没想到,这个平日冷鼻子冷脸的师兄竟这样逗!师兄才进寺时,就是个小喂马僧,最通马性,堪称是少林伯乐。今日,他送这“一条腿”肯定差不了!
他正要上前谢过,宗画却回头朝他道:“我送你的礼品在登封城东门外,你骑这马,我们一起去取!”
宗诗一下子又堕入五里雾中:“一条腿”不是这马?
他看看天,心里道:眼见天色擦黑,再跑到十几里外的登封城东门外,回来时,岂不天已黑透?这一路冰雪一路滑溜的,太不方便了!遂指指天道:“师兄,天色已晚,我看就算了吧!”
宗画只盯着马道:“这匹‘一抹云’是咱少林寺最能跑的脚力了!只一忽儿就够了!”朝后一招手,让他上马。
他无奈,只得走过去。哪知“一抹云”根本不让他靠近,暴躁地磨来掉去、腾身扬蹄,只想一下子把他踢得远远的。他周旋了一会儿,终是上不了马,只得望着师兄摇摇头。
宗画嘴角笑了一下,无声走过去,从喂马僧手里接过马缰。“一抹云”似乎也不买他的帐,忽地人立而起,扬起前蹄就要踢他。他却并不退开,只是一腿后伸、一腿横向前弓,上身微微后倾,用力一带手中马缰,“一抹云”直立不住,俯身而下,两只前蹄猛地踏在他前弓的大腿上。
宗诗倒抽一口冷气。
宗画却岿然不动,支在那里,任由马蹄上下几次踏击。马见不能踏断宗画大腿,一时性起,咴地一声尖叫,扬蹄向他当胸踢去。
“师兄小心——”
宗诗一声惊呼未歇,却见宗画刷地一声,双掌齐出,稳稳接住踢来的双蹄,而后,猛地长身举臂,将马蹄高高举起,马身被迫再一次直起。宗画高举双蹄迎着马身往前一进,“一抹云”站立不住,后腿倒退几步,坐卧地上。接着咴咴一声哀鸣,似在乞求宗画放过它。
“乖了吧?”宗画对着马头说一句,身子一偏,撂下马蹄。然后,轻轻拍一拍沾在掌上的灰土和雪屑。示意宗诗上马。
“师兄好神功!”宗诗赞叹一句,走过去。“一抹云”果然乖巧多了,摇尾静候宗诗上背。但他还是轻轻抚弄几下马背,才跨上去。
宗画牵马出厩,弄得宗诗惶惶不安道:“师兄怎能为我牵马?你怎么不骑一匹出来?”
宗画又恢复冰僧面目,不答也不回头。只是一扽手里马缰,放脚如飞向前奔去。“一抹云”也蹄洒急雨跟上。说也怪,宗画的一条腿虽让马连踏数蹄,却毫无损伤痕迹。一路上,他一直跑在马前面。有几次,宗诗想试试师兄腿脚到底如何,便连加几鞭,想让马超过他。“一抹云”也是拼命撒蹄狂奔,却始终不能跑到前面去。
宗诗不由暗暗称奇。
很快到了登封城下,他们并没有进城,而是沿城壕外沿儿绕过北门万岁门,到达东门春雨门外。宗诗下马,直夸师兄腿脚功夫好,硬似钢铁,快过奔马。
宗画并不在意师弟的夸奖,只是淡淡道:“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礼品‘金刚飞毛腿’。
宗诗慌然大悟:原来师兄送的是少林腿上神功,顿时,惊喜不已,连连合掌致谢。
宗画却摆摆手道:“师弟切记:练功如练兵。人身如大军一支,心为主帅、身为大营、眼为前哨、手为先锋。而腿,则为士卒军兵。将帅一声令、三军齐冲锋。为将求胜本,强军先强兵。”他一口气说完,言简意明,合辙押韵,显是经过精思熟虑的。
宗诗本是聪明之人,听师兄借兵法论武功,借武功论兵法,一语双关,寓意深远。既佩服他见识不凡,又感激他厚礼相赠,不由眼含热泪,再次感谢。
宗画摆手止住道:“抗倭得胜还山,那才是最好的感谢!”随即,寻一僻静处教给他练习“金刚飞毛腿”功夫的要诀和基本方法。最后嘱道:“照此练去,虽不能立见奇效,日久必然见功!”
宗诗想起心中疑问,遂问他身怀这么好的武功,为什么不愿远征抗倭?
宗画冷冷瞟他一眼,只说进京解释少林山门风波,也是事关抗倭大事,便不再多言。宗诗虽不信服这个说法,却也不好再问。
二人回到少林寺时,寺内刚刚掌灯不久。
收下宗画的厚礼,宗诗触类旁通,也就明白月明、月满送的是什么礼物了。不用说,一个是掌上功夫,一个是头上功夫。
果然,他一进禅房,早已等在房中的月明就递给他一把剑,道:“你来当胸刺我!刺罢,我即将礼品奉上!”
这算怎么回事?我刺他一剑,他送我一礼?!宗诗觉得不合礼仪,道:“我收下你的厚礼就是,这当胸一剑就算了吧!”
月明却是不依,一脸认真道:“不试一剑,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上阵?今日你不出剑,明日我就第一个拦你出山,信不信?”说了,眯眼一笑。
宗诗无奈,只得拔剑出鞘,当胸刺去。原本背手挺胸的月明,闻风遽然开目,刷地挥出一掌,大刀般横劈剑身,当啷一声响,那剑竟已半截落地。宗诗原以为他会用掌把剑格开,没想到:他竟手比剑快、掌比刃利,居然以掌劈剑、削铁如泥。心中不由连连赞叹。
“截金断玉掌——送给你啰!”月明爽朗一笑,轻轻转动着手腕点破题。
宗诗双手合什,深表谢意,嘴里却由衷赞道:“厚礼无价!神功无敌!……”
月明却不以为然,笑着摇摇头道:“哎哟哟,天下哪有什么无敌神功啊!堂主是能诗会画的文雅人,道理当然比我明白:世间万物,有一长者必有一短,有一雄者必有一雌。譬如:这截金断玉掌,看起来功夫尽在掌上,其实紧要处却在眼里。咱们少林拳讲究‘滚进滚出’,刺出的剑也常如此。如果掌劈来剑时,眼睛看不分明,这掌不是劈在剑脊上,而是劈在了剑刃上,那就不是手掌截金断玉,而是宝剑截筋断骨了!所以,练掌同时,必须练眼,你说对吗?”说罢,即将掌诀掌法教给他,并演练几遍。
月明告辞时,宗诗犹自激情难抑,兴冲冲道:“难得你们如此抬爱,我这就去向月满请教,取了他的厚礼!”
月明却回身拦住他,笑呵呵道:“别急嘛!礼待真情相送。你又不是朝廷的贪官污吏,怎好亲自向人家讨要礼物呢?月满师弟让我代话给你:今天晚了,不再扰你。明晨一早,头三响钟声之内,他在钟楼等你,自会将厚礼呈上。”
宗诗只得抑住兴奋之情。他熟悉:如今做督监僧的月满曾经是个执时僧,专管晨课前敲钟。也许月满明天要代哪位执时僧敲晨钟,所以,才约他钟楼见面。从他的禅房到钟楼要穿过四进院落,若要在头三响钟声之内赶到钟楼,他就必须在钟响之前赶到钟楼下。因担心误时,他一夜几次醒来,几乎没怎么睡。
听见梆打五更,他即穿衣起来,早早赶到钟楼下。却是始终不见月满人影。可等了许久,眼见天将破晓,寺内的务下僧已开始殿里殿外的洒扫庭除。他失望地搓搓冻僵的手,转身就要离去,乍听“当——”的一响,楼内悠出钟声。
原来月满早已进了钟楼!他自惭地一叹,急忙推门进楼。仰面一看,却又登时呆住——
只见身材粗壮的月满站在高高的大钟木架上,两手紧把立柱,两脚蹬定横木,手脚伸展,四肢开张,长伸脖子,探头向前,正再次向千余斤的大钟外沿儿撞去。看上去,仿佛一只小蚂蚁正在用头推抵反扣的大酒盅。
当——大钟被他用头一撞,随声悠去。
大钟悠回来,他再一头撞上去。
当——
这才叫铜头铁脑、千钧之力啊!宗诗暗暗惊叹着,不由惋惜自己身在少林十年,却贪竹爱画,并未学得多少少林神功。如今参加僧兵抗倭,还惊动他们劳心费神,赐赠武功。
粗短壮实的月满撞罢钟,并不见多少体劳乏力。他把宗诗带到寺外西牌坊边,让宗诗在一通石碑前站定,才道:“堂主吃我一头,我即送厚礼!”说罢,不等宗诗回答,即探头当胸撞去。
一个百余斤重的血肉之躯怎好跟千斤大铜钟相比?宗诗觉得月满太过高看自己的武功了,这一头撞来,即使不要自己的命,也非骨断胁折不可。那可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山抗倭了!
心念到此,宗诗再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侧身一闪。只听轰的一声,月满的头已经撞在石碑上。
宗诗回头再看,碑边弥漫着稀薄的轻尘,依稀看清,那碑并未断开,只是月满双肩抵碑,头已伸到石碑的另一面。
他已将碑撞出一个大洞。
这哪是人头啊!活脱脱就是一个金刚钻嘛!宗诗望着月满从碑洞中拔出的头,一时目瞪口呆。
“这就是俺送给堂主的‘铜头铁脑金钻’功,堂主替俺收好!上阵好给倭寇点颜色看看。”月满失态地笑笑。嗡声嗡气道:“俺本想也参加僧兵,偏偏寺里让俺守关选将,又让俺帮师兄月明在家操练武僧。俺不能亲自上阵,就只能让你带上俺这一头功夫去了。”
宗诗感动地眼含热泪。他重重地点点头,一步跨上去。
两双粗细不同的手掌紧紧锁在一起。
早课刚罢,即听寺里一阵鼓声隆隆滚出。暮鼓晨响,虽然不合少林寺晨钟暮鼓的惯例。然而,今天谁听了都不觉得奇怪——
这是召集僧兵出山的点兵鼓。
很快,300名僧兵一色的橙黄短打棉僧衣、一色的腊木少林棍,整整齐齐地聚在山门口。其他僧众和传旨送甲的官军则分立山门两边的八字墙处。小山、宗画、宗诗、月空、月明、月清等人则站在山门前的台阶上。
月空审视一下僧兵,朝小山道:“僧兵已经聚齐,只等方丈法谕出山。”
小山微微一颔首,双手合什,默念声“阿弥陀佛”才道:“我少林所宗,乃大乘佛法;大乘要义,便是普度众生。今日,倭犯东海、残害生灵,众位应召出山、远征抗倭,济世救难,保国安民,正是金刚入世、普度众生。同时,也是血海参禅、自造金身。功成归山之日,也即成就佛果之时。还请诸位惜此机缘、珍重此行!于此临别之际,老衲山门相送,唯有一事相嘱,还请大家谨记:僧兵是兵更是佛。抗倭保民并不等于滥开杀戒。古人有诗曰:‘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正是此意。所以,此次上阵,诸位当以抗击、驱赶、生擒为主,而不可轻易杀生。亦即抗倭不轻杀倭、退敌不轻杀敌、擒贼不轻杀贼!此谓少林僧兵‘三不轻杀’寺训。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僧兵一律用棍,不用刀枪的原因。众位牢记寺训、遵此而行,便无愧是佛家慈悲兵、度世真金刚!如来佛祖将为你们捻花微笑,少林禅寺将为你们再增佛光!”
一番言罢,台下众僧悉数合什,齐诵佛号。
小山这才朝台下前排居中的三个僧兵招招手,吩咐道:“开旗吧!”
三僧各捧一面叠得方方正正的杏黄旗,走上台阶,月空一一接过打开,让人穿上旗杆。
第一面:正中绣了一圈**,**中间篆书一个“佛”字。
第二面:上书魏碑体“少林”二字,每字周围绣着一圈白莲花。
第三面:居中绣着一圈蔓陀罗花,花间书一“月”字,自然就是月空的将旗。
三旗上杆,月空威严下令:“焚香祭旗!”
话音刚落,却听门前东牌坊外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唤:“等等我们——”众人一惊,不由循声望去。
宗诗乍闻此声,登时心儿一跳老高,直觉就要撞出嗓子眼儿来。坏了!这定是妙慧赶来了!这个犟丫头,怎么一点儿不顾俺僧家脸面?!他急忙低下眉头,却见台下的庆方小沙弥正伸着舌头朝自己坏笑,心里愈慌愈乱,哪敢再往牌坊口瞧?急切切走到小山身后,低低道:“我且回寺取样东西!”没等小山答应,他已逃命似的跌撞进山门。
往里踉跄几步,又听门外传来少女的声音:
“叔叔——”
叔叔?他隐觉不对,迟疑着停下脚步。
背后突然传来月空厚重的嗓音:“娘——”
娘?是月空的母亲?声音如何那般年轻?宗诗愈加惑然,悄然转过头来。
只见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扶着一个白发蓬蓬的老婆婆,艰难地走上门前台阶。月空正迎上去搀扶。
确是月空的母亲来了,宗诗放心转回身来。
月空扶着母亲登上台阶,却转过脸去,面带愠色责问另一边扶着母亲的少女:“虹儿,你怎么这时候带奶奶来这里?”
“我——”少女看一眼奶奶,委屈地咽下后面的话。宗画却直望着少女,出了神。
“不怪她!不怪她!”老人连忙拍拍月空的手臂,替孙女解围。然后,颤巍巍的朝小山一合什,气喘喘道:“方丈大师啊!我老婆子是听说少林寺要出兵,专门赶来送儿子的!没有冲撞佛祖吧?”
小山连忙合什还礼,温言安慰。老人即一句一喘把来寺情由说个大概。
月空俗姓苏,名顺成,家住登封县凤鸣寺旁的小村子里。凤鸣寺却是少林寺的一个下院。少林寺挑选僧兵抗倭,凤鸣寺亦有多人报名。比武选将后,月空要率僧兵出山的消息,自然由凤鸣寺传到小村里。老人这才带着月空大哥的女儿来少林送儿出征。
想想老母70多岁了,还这大老远地踏雪而来,月空不由泪涨满眼。他强忍泪水道:“娘啊!儿归山之时,自会回家看您,您又何必这么远跑来呢?”
老人摇摇蓬蓬白发,苦笑道:“说的倒好!早年你大哥应征北上,你二哥从征南下时,都是这么说!可最后,哪一个回来了?娘和你爹,剩你一根孤苗,怕你再走两个哥哥的路,才早早将你送进少林寺,不图你为苏家传根香火,就指望你活得安安生生。哪想——”说着,一咽泪下。
月空一颤,泪水滚落。周围众人也多已唏嘘有声。
“娘啊——儿不孝了!”月空忽然嗵地跪下,哽咽道:“若是没人出征,东海岸边,不知又有多少爹娘的儿女要惨死在倭刀之下了!”
老人擦着儿子脸上的泪,自己却泪花花地强颜笑道:“起来儿子!起来儿子!娘明白这个理儿!娘今儿是来送你出山的,不是拦你出征的!将军要有将军的样儿,起来祭旗吧!”
台下早已哭声一片。
小山心里一阵凄伤感动,再次向老人双手合什,深深躬下腰道:“老人家,月空出征后,我少林众僧,便都是你的空门子孙。我们会时常照看您的!”
老人赶紧扶住小山,一指孙女道:“别麻烦!别麻烦!俺有虹儿照料呢!”转脸给儿子使个鼓气的眼神道:“抖足咱少林僧兵的威风,让娘也见识见识!”
月空一抹泪,重重点点头,令旗刷地一扬,随即一声滚雷出喉:“祭旗出征——”
这声轰鸣未歇,却听东牌坊外传来一片杂乱的马嘶铃响。众人正自惊疑,乍见一彪官军人马舞刀弄枪风卷而来。过了牌坊,当头一员小校挥剑招呼着飙上来的官军,连声大叫:
“快!快!将少林叛贼悉数拿下!”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倭寇劫掠台州、温州、湖州及上海、崇明、定海、金山等郡县,明政府调河南地方武装少林僧兵,随河南军队,奔赴江南抗倭。
——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登封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