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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病僧因病施绝技 疑处添疑叹神秘

少林僧兵 李靖天l 12344 2024-07-06 15:32

  一分援,一分胆。月明见后面援军赶来,愈加不顾性命,拼死向前,却忽听得嘡嘡铜锣声响起。

  势头恰转,元帅怎么忽然收兵?

  他愣了一下,感觉此时正是与倭寇胶在一起,贴身粘进的时候。小山元帅又为什么偏偏鸣金收兵呢?再看后面,嵩山十八剑及来援僧兵,不仅没有闻金而退,反而奋勇冲杀,直朝自己这边前进。

  怎么?他们杀红了眼忘了军令?还是为救自己和被围僧兵甘违军令?月明心里一震,决定不管是什么情况,他都要转身杀回,一则提醒嵩山十八剑遵守元帅将令,或者阻止他们为自己违抗军令;二则自己出征前,曾跟小山元帅立过军令状,保证严守军纪,所以,自己必须听令而退。

  于是,月明一转身率领僧兵朝着嵩山十八剑的方向杀回来。

  众倭寇听到僧兵鸣金收兵的锣声,又见月明返身而去,以为僧兵力不能敌了,便用半生不熟的汉话大呼小叫着:“少林僧兵的失败了!少林僧兵的要溜了!”紧逼着扑向月明等僧兵。

  山口寨子的正门敌楼上,三个倭寇头目亦在审视着寨外的战况。居中一人,个子瘦小,颧骨尖峭,面如干枣,眯着一双小眼,慢拈着唇上反翘的短髭,默然无语。他正是足利自吉;左边一人,黑壮敦实,颊生红瘊,便是足利五虎中的老四足利自岛;右边健牛似的高个子红脸汉,即是陈东。闻听僧兵鸣金,三人面生得意。足利自岛止不住狂笑两声,致使颊上红瘊微颤,瘊上两根长毛轻轻摇动。陈东高抬着扫帚眉,一手端着胡子茬儿密布的肥脸,见寨下僧兵鸣金,倭阵中的道兵依然与僧兵向前冲杀不止,不由纳闷嘟囔道:“这些道兵和僧兵是要拼命吗?怎么听到收兵锣响还不退回呢?”

  足利自岛隔着足利自吉瞥他一眼,红瘊上的长毛一抖道:“我看他们的是被杀昏了头,已经的不管什么军令的不军令!”

  足利自吉依然没有出声,只是专注地眯眼审视着战局。

  良久,他压着嗓子朝足利自岛道:“四郞,你带一支我们真正的大日本武士下去,但见后退者,就地斩首。无论如何,要把少林僧兵压进水田里,不能让他们跟我们混战入寨。那就会让我们的弓箭、滚木、擂石成为摆设。他们也将乘机夺寨过山,进援桃渚。停顿一下,又朝陈东道,“一旦我们的人与少林僧兵混杂过来,到了寨下,就让寨上的弓箭手、滚木擂石手将其一体杀死!”

  陈东打个激灵,点点头没敢出声。

  足利自岛刚刚带人下寨。足利自吉便发现最早入阵的僧兵与后来的道兵相向而冲,很快合兵一处。

  此时,僧兵已如长剑深深刺入倭阵腹心。

  足利自吉脸上的肌肉痉挛一下,嗓子半哑道:“他们已经合兵一处,大概就要全力来攻了!”

  话音刚落,即听对面僧兵的鼓声隆隆而起,颇有惊风骇雨之势。

  陈东一震,向足利自吉竖起大拇指道:“足利将军神算哪!他们果真开始猛攻了,好在您已经派四郎将军出阵了!”

  与此同时,足利自岛亦率领数百倭寇精兵齐声呐喊着冲出寨门,直扑月明、空明子等僧、道兵。

  足利自岛刚与空明子等人接手,空明子、月明等人即边战边退。其他僧兵也仿佛久战已疲,纷纷后退。

  待月明等人完全退出倭阵后,水田里几乎满是散乱逃跑的僧兵。

  而僧兵的鼓声仿佛不甘心失败,竟是越擂越急。听来犹如困狮怒吼、伤虎惨啸。

  再看水田里的僧兵,却是鼓声越急,跑的越慌。

  寨楼上,足利自吉的两只小眼,则似夜空寒星,开始阵阵闪烁。

  他慢慢抽出腰间太刀,向陈东道:“少林僧兵已经不听号令了!无令之军,即使个个神勇,也是乌合之众。此时,正是乱中取胜的绝佳时机。我要倾全力追上去,将他们斩尽杀绝!让少林寺从此威名扫地!”

  陈东连忙点头道:“对对对!这些少林秃驴太猖狂了!我也随足利将军杀出去,好好的报一报在温州、海盐的失败之仇!”

  足利自吉忽然掉转太刀,刀尖直接陈东鼻尖道:“不,不可以!你——你的部下太烂,追上去不济什么事!你还是带着部下守好这个寨——其实现在这个寨已是单刀可守了!”说罢,让身边亲兵小倭传令:全力追杀少林僧兵。自己随即提刀下楼。

  陈东待他走远,看看左右,只有自己的亲兵,遂远远地朝他背影啐了一口,低声道:“呸!看见人家秃驴败局已定,你才去抖威风!多大能耐?你死去吧!”

  转眼间,足利兄弟已率倭寇追过水田,登上了小山、宗诗他们原先所在的土岗。眼见僧兵拉棍拖旗,跑的慌慌张张,只是还有鼓声稀稀落落地传来。

  足利自岛站在岗头,看着众倭风吹云卷般乌压压旋下岗去,心中快意无比,不由朝拄刀站在旁边的足利自吉道:“少林僧兵的尚不死心,人已掉头的跑了,却还在打着冲锋的鼓声。这个僧兵的主将,简直是死要面子!”

  足利自吉嘴角吊着轻蔑的笑意:“他不是死要面子,而是早忘了此时该用什么军令。不过,他们擂鼓,尚跑的如此狼狈,若鸣金,怕是一下子便鸟兽散尽了——我们总算报了海盐之仇!”

  又追一程,僧兵退入来时刚刚路过的那片石林。一部分僧兵循路狂奔;一部分则四散进入石林,各寻石笋、石柱、石笔等躲身。

  足利自吉率众追到石林边,朝足利自岛道:“四郎,少林僧兵已经溃不成军,开始各寻活路了。进入石林后,你率一部照直追去,我带人清除藏在石林的丧胆秃驴!”足利自岛答应一声,两人同时杀入石林。

  足利两兄弟率领众倭杀入石林不久,即听石林外嘡嘡一片锣响。足利自岛振刀指着僧兵鸣金的方向,狂笑道:“二兄,少林秃驴的现在才迷过神儿来,开始的鸣金收兵啦!哈哈哈!”

  “此刻,怕秃驴们是有兵难收了!”足利自吉狞笑着应了一句,遂与足利自岛分头杀去。

  一道锣声未歇,忽听石林中响起一片狮吼虎啸般高喝:

  “倭寇——拿命来!”

  “倭奴,快快受死!”

  ……

  随声,一个个灰衣僧兵个个从石林中现身,有的仿佛雄鹰捕兔,从石笋顶凌空跃下,俯击倭寇;有的仿佛雄狮出林,乍从石塔后面纵出,扑向小倭。僧兵巧借石林地形,利用自身“拳打卧牛之地”的长处,纵来横去、腾上跳下,忽隐忽现、乍出乍没,左边一个横腰棍,右边一个斜劈刀,前边一个雷霆击顶,后边一个巨浪掀舟……直打得倭寇晕头转向、眼花缭乱,有的哭爹叫娘,有的叽哩哇啦乱叫。

  足利自岛正率倭朝小山帅旗直追,乍见那帅旗往回一摆,正拖棍奔逃的僧兵随之掉转头,返身冲来,竟是气势如虹、迅猛如电,哪似败兵散卒的样子?

  难道中了秃驴诡计?

  他急忙掉头呼叫当路指挥的足利自吉,想要提醒兄长小心,恰是回首张口的刹那,一只黑乎乎、水淋淋、臭烘烘、粘巴巴的大鞋子打在口中。打得他向后一仰,几乎栽倒。同时一股恶心翻上嗓子眼儿,几欲呕吐。

  凭他的功夫,原本可以听风闻声避过暗镖的,但因当时喊杀声吵杂,又加风雨渐强,他根本无法听到什么细微之声,或感觉什么轻疾之风。况是惊于僧兵突变,回首瞬间、慌神之际,毫无防备,所以,才吃了这一臭鞋镖。

  他吐掉臭鞋,惊慌寻视,见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蘑菇形的怪石上,半仰半坐着一个又老又瘦的和尚,双脚正在“菇”盖下悠闲晃荡,一只脚上挂着黑色大鞋子,另一只脚却光光的,看上去瘦似鸡爪——此僧正是大鞋和尚。小山不准他加入僧兵,他却一直尾随僧兵出征东南,从未远离。平时,他与僧兵互不往来,各随其便,倒也自在。如今,恰遇上显身手的时候,他自然不肯放过。

  石蘑菇附近,虽有小倭,却正转“石笔”、绕“石笋”,与神出鬼没的僧兵周旋,根本没有顾及到石蘑菇上的大鞋和尚。

  足利自岛见大鞋和尚正为自己吞鞋受辱无声怪笑,顿时怒火奔窜,挥刀指使群倭迎住返身冲来的僧兵,自己则一跃三跳,直奔石蘑菇。

  他本来就是名扬日本的“追风虎”,腿脚身手极快,眨眼之间到了“菇”盖下,挥起双刀,劈向大鞋和尚的双脚,直欲一下子剁下那两个臭脚丫,出口恶气。

  大鞋和尚倒也灵巧,倏地一招“珠帘倒卷”,抬脚一翻,竟站在了“菇”盖顶。然后,歪头眯眼,半撇着嘴,缓缓解下系在腰带外的一根细铁链,又脱下另一只大鞋子,一捏弄,鞋头探出一把寸许长的利刃,又把铁链挂在已没后帮的鞋底上。喉咙里嘎嘎两声怪笑,一甩链,那大鞋子仿佛吐芯的蛇头,直朝足利自岛的眉心俯冲下去。

  足利自岛也是武功高手,深知链镖的厉害。遇链镖,决不能拦腰拨挡,否则,便会左拨而镖头右来,右拨而镖头左来,如蛇蜿蜒,极易伤到自己。因此,他只得一刀自封门户,一刀直拨镖头大鞋。

  大鞋和尚见他拨镖头封门户,应招到位,一抖链,链头的鞋镖又哗啷中道退回。他再顺势一抡,兜个圈子,化成一招“秦王赶山”,斜砸横扫过去。

  “追风虎”急忙撤身一躲,鞋镖飞转而过。他乘机进步一跃,想要飞身而上,偏偏他又没有二兄长“跳蚤虎”的跳高本领,腾身只及石蘑菇高一半,便笨重落下。鞋镖则又顺势一个“金钩投海”照头顶打下来。他不敢怠慢,急忙施展追风快招,进身“菇”盖下掩身。

  如此一个上、一个下、一个静、一个动、一个闲、一个忙,绕着石蘑菇周旋起来。

  另一边,足利自吉也与月明杀得难舍难分,不辨伯仲。出征前,月明曾听宗诗和月清讲过海盐城外月空大战足利“三虎”的故事,得悉其中的“跳蚤虎”谙熟少林功夫,而且在少林“飞虎刀法”中加入自创招式,甚是刁悍,所以,两人一来一往拆过十几招后,月明就感觉此人刀走少林招法,有可能就是足利自吉,便乘隙问道:“盗技贼!莫非你就是战我师兄的‘跳蚕虎’足利自吉?”

  足利自吉愣了一下,竟面不改色应道:“本将军便是‘跳蚤虎’,却不是盗技贼,我大日本从来不以盗技为耻!敢于师敌长技、用于自强,足见我大日本武士非凡胸襟!”说着,手中刀法愈加凶狠。

  真是盗亦有道!但细品又有些道理。月明刀来棍迎之际,又斥道:“可你却不该盗了邻家之火,又烧邻家之屋!这不是欺师灭祖吗?”

  足利自吉却阴冷地格格一笑道:“师敌便是为了杀敌。何来欺师灭祖?既盗邻家之火,便要烧邻家之屋,否则盗火何用?”

  完完全全一副强盗嘴脸,真是无耻之极!可恶!可恼!可恨!更可杀!月明闻言一阵恶心,乘着一招“棍挑山河”,拨开对方倭刀的刹那,呸!一口恶痰直朝“跳蚤虎”脸上吐去。随即道:“我今日就将你这欺师灭祖的恶徒正了少林家法!”

  足利自吉侧脸一闪,那口痰竟落在脖子上,再经雨水一冲,动作一震,痰竟缓缓往肩胛窝里下滑,又粘又痒。弄得他浑身不自在,不免大生气恼,可在大战之际,又不敢腾出手来去擦,他只能拧脖子勾头,排解不适。手中的刀法也随之弯来绕去,显得有些变形和散乱。嘴里却恨恨道:“上次你师兄打败我,乃是由于城头箫声教他。此番,你无箫声可依,竟以痰助势,少林功夫何以万物皆兵、如此无赖?!”

  月明吐痰,原本出于愤恨,并无以痰助势之意。但见“跳蚤虎”一痰在颈,竟不自在到刀法变形,又听他如此一说,不免心中霍然一亮。他素有痰疾,喉中粘痰也就特多。加上他又练过专用口吹的竹筒飞针,口镖功夫极其了得。如今“跳蚤虎”草木皆兵,竟把这口痰当作少林功夫,自己又何不因病取势、化短为长,以痰为镖,即物成兵呢?于是,他招式一变,少林棍走中、下路,迫使足利自吉频频中拨下拦,露开上路面门,他则照定“跳蚤虎”的双眼,左一口,右一口,痰痰成镖、飞射而去,弄得足利自吉捂头闭眼、躲避不暇。一会儿,脸上、颈上、眼上便落满粘痰,使他呲牙咧嘴,极其难耐。嘴里不由失声惊叫:“少林飞痰好生厉害!”有心也吐痰反攻,偏偏自己又没痰可吐。他不明白月明痰多,是因病所致,竟至于暗暗惊叹:“少林飞痰,真乃神功绝技。如此打下去,秃驴痰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自己怕要粘痰蒙面,不辨东西南北,如何能胜?”便想虚进几招,退避开去。

  月明见他招法已乱,不由笑骂道:“盗技贼!你僧爷爷的‘飞痰神功’,怕是你到死也难盗去!”说着,见“跳蚤虎”乱刀狂劈,已失章法,料他是要以进为退,乘机抽身,便“啪!”地一痰飞出,待他一侧脸,倭刀砍在旁边石头上的刹那,顺势腾出一掌,“斩金断玉”横劈在倭刀侧面。咔嚓一声脆响,那把大刀竟然断为两截。

  早已满脸是痰、面目全非的足利自吉更是惊得浑身一颤:少林铁掌,何以快似利刃?少林僧兵,又何以浑身是兵?他正惊恐不已,却听四弟足利自岛在不远处惊慌大叫:“二兄,我的已被刁僧秃驴所困,快快的布设‘蝴蝶阵法’,赶走少林秃驴!”

  真是昏了头!蝴蝶阵法乃是密集阵法,讲究群体协攻,在平坦地势布阵最见奇效。如今,在这石林之中,如何布阵?这里最适用的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少林秃驴正是利用这地形,避短扬长!足利自吉暗自感叹着,已悟出中了僧兵“引蛇出洞”、“移天换地”的计谋,不由急叫道:“四郎快退!我们中了少林秃驴诡计!”自己也随即丢下断刀,独持右手短刀,转身跳开。

  倭寇一般手执双刀,一刀长,称之谓太刀,主要用于搏杀攻击;一刀短,用来辅攻、自卫和战败自杀。足利自吉见折了太刀,知道再无胜算,所以,才施展“跳蚤虎”的本领,腾身而去,哪知刚一落地,便有三把剑从左、右、前三个方向同时拦来。

  他抹一把眼上粘痰,环顾一下,见是三个道士,稍稍喘了口气,以为只要不是少林僧兵或僧将,便好对付一些。因为后有月明,他只有向前,遂一腾身,刀尖外伸,空中打着斤斗,扑向正前方的拦路道士。这一招叫“刀滚绣球”,是“跳蚤虎”自创刀法之一,过去用它开路,几乎无人能敌。但往日是双刀外伸、长短相辅,随身翻转起来,两层刀光刃环,甚是凶悍。今日因缺了长刀,便显单薄。更兼这三个道士亦非凡庸,依然紧逼不放。正前方的道士撤身一跃,跳在身后石笋顶端,然后剑尖朝下,等待“跳蚤虎”翻过来时,来个“哪咤探海”,由上往下扎刺。左、右两个道士,则随足利自吉翻转向前,仿佛是“跳蚤虎”的两个车轮。待足利自吉翻到石笋下落地之时,三把剑正从正上和左后、右后三个方向刺到。

  行家看门道。月明在后看得明白,知道足利自吉三剑必中其一了。脚下便缓了步子赶过去。

  果然,足利自吉急忙往右前方一跳,首先躲开头顶要命的一剑,右手短刀,同时往后一撩,勉强拨开右侧来剑。左背却没遮没拦,实实在在中了一剑。他惨叫一声,踉跄而逃,右前方恰好奔来数十个倭寇,迎住月明和三个道士,将他救下,架着退往右林外面。他见外面又来一股小倭,以为是陈东派来的援军,失魂落魄地急急道:“快!快!快去救我家四郎出来,退保山寨!”

  却听对面的一个小倭哀泣道:“足利将军!山口寨子已被僧兵夺去了——”

  “什么——”足利自吉惨叫一声,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好一会儿醒转过来,见自己躺在一个带着青枝绿叶的竹架上,正被小倭抬着攀爬南山,又恨恨咬着牙大骂陈东是窝囊废。然后,又问四弟足利自岛退出来没有。

  竹架旁边的一个小倭头低声哑嗓道:“自岛将军的几个亲兵刚刚追上来。他们说,自岛将军被一个使鞋镖的老和尚和一个使三股叉的壮年和尚夹击——已经阵亡了!”

  “混蛋——”足利自吉狂叫一声,猛一翻身,掉下竹架。

  小倭们慌忙把他重新抬上竹架,他却摇着头恶狠狠嚷道:“传、传我将令,让、让所有逃出来的四郎亲兵,统统地、统统地剖腹自杀!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我要亲眼看着!”

  很快,六个小倭被押到足利自吉的竹架旁,一个个上身裸露,面色铁青。

  足利自吉半喘着粗气,阴狠狠低吼:“四郎三百亲兵,只有你们、你们几个是大日本武士的耻辱!主将阵亡,你们有、有何面目逃生回来?跪下!”

  六个小倭齐刷刷应了一声,扑通跪在竹架旁,皆从腰间抽出短刀,双手握定刀柄,一翻腕,刀尖直顶着自己胸口。

  “动手吧!你们多活一刻,大日本武士便要多蒙羞一刻!”

  六倭并未动手。正对足利自吉头部的小倭一勾头道:“请足利将军为我们六人选定介错!我们便即刻动手!”

  介错,就是剖腹自杀武士的助手。剖腹武士往往在剖腹后不能马上毙命。为减轻剖腹者的痛苦,便由一个助手迅速砍下他的头颅。

  “介错?你们还有面目请求介错?!”足利自吉恶狠狠道,“不用那么麻烦,本将军便是你们的介错!可以动手了!”

  “嗨!”六小倭齐答一声,刷地同时一进刀,刀尖皆从后背透了出来。而后,有的前栽、有的后仰,尽皆倒在雨地里,竟有四人在地上哼哼着痉挛不止。

  旁边的小倭正要挥刀砍下他们的头颅,却被足利自吉喝住。他仇恨地瞥了六个剖腹小倭一眼,黑冷道:“我们走,让他们慢慢地死!这就是抛弃主将逃生的下场!”

  足利自吉等人退走多时,石林中的战事才告结束。

  小山下令乘胜前进,直攻山口寨子。僧兵士气大振,势如狂飙,一路雷霆滚滚、浪涛汹涌,扑向山口。

  月明率僧兵很快登上小山反传军令的那个土岗,却见水田对面的寨子上飘着佛门的黄旗帜,他不知怎么回事,怀疑倭寇有诈,连忙派僧兵报知小山。小山、宗诗等人赶到土岗,瞭望一番,也惑然不解,便传令暂停进军,先由月明带僧兵近前探看一下再说。

  月明等人到寨下询问一番,即回来兴冲冲禀报说,是五台山贞行和尚率领300僧兵占了寨子。他们先来伏在北山,乘少林僧兵引出寨内倭寇主力后,袭取了寨子。此刻,贞行正在寨内等小山元帅及少林僧兵入寨,共贺胜利。

  小山点点头,传令僧兵前进入寨。

  僧兵前锋行过水田,登上寨前平地,寨内僧兵也鱼贯而出,列队相迎。最前面两个僧人年约四十上下,均是魁梧身材、白净皮肤。只是左面一个眉目英挺,面庞微削,长长的下颏上挂着短须,显得神气洋洋;另一个眉浓目黑,冬瓜脸微微下垂,满面沉郁之气。

  见小山当头过来,长下颏僧人很潇洒劲健地一合什道:“想必老法兄便是僧兵元帅小山公吧?我乃五台山僧兵统领贞行!”一指旁边冬瓜脸僧人,又道:“他是副统领贞静。”

  小山也将僧兵将领及空明子等人向贞行二人做了引见。

  又客套几句,贞行说寨内已准备下斋饭,即邀小山及僧、道兵大众入寨用斋。

  斋席上,贞行、贞静与小山、宗诗、月明、行毅、空明子共坐一席。

  贞行以东道主的姿态致词,说刚刚拿下倭寨,诸事匆忙,斋饭简单,还请大家见谅。众人也是一番客套,开始用斋。

  见小山提箸之间若有所思,贞行微笑一下道:“也许小山公有所误会——五台僧兵之所以未到少林寺会合,实因五台僧兵为国立功心切,想早一点杀倭救民,才匆匆先行南下。半道接到总督张经大人手令,便直接赶来救援桃渚。探知山口倭寇屯以重兵,我们便伏兵北山,等待时机。正好你们随后赶来引出倭奴,我们这才得以夺寨拿了头功!实出意外,并非抢功,还请小山公见谅!今日合兵之后,五台僧兵愿为僧兵前锋。”言语间,左顾右盼,颇显自负。

  空明子见他们讨了少林、桐柏僧兵和中岳道兵三家的便宜,却又自鸣得意,自称首功,便颇感不屑,故意转脸朝月明扬声道:“佛兄啊!有些世俗之事,常常让我搞不明白——年年庙会看戏,我都在想:事有事因,戏有戏本,没有写戏人的戏本,就不会有戏。足见写戏人才是一戏之本、一戏之根、一戏之魂,所以,一出戏放彩卖座,应该是写戏人扬眉吐气、大红大紫才对,可结果往往是戏子争俏台上、风光无限,写戏人却寂寞台下、默默无闻——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月明听出他话里有话,笑道:“这就是世俗!我们是出家人,自然是搞不明白!”

  空明子马上掉头又问贞行:“五台山是文殊菩萨道场,文殊菩萨又是佛家智慧之神。贞行佛兄乃五台山伴侍文殊菩萨的高僧,应该有解开这一世相的智慧吧?”

  贞行立时面生愠色。他明知空明子在借戏讥讽自己,却又不好正面回击,便扬眉道:“道兄乃出家之人,怎么总劳心世俗之事?怕是有点不务正业吧!”

  空明子正要启唇反击,却听小山道:“还是少议论些题外话吧——贞行法弟,五台僧兵夺寨有功,的确可喜可贺。但本帅却要责备你几句:三军之所以成为三军,乃是纲纪所维。军中最忌义气用事、争功乱纪。无纪之军,即便侥幸一胜,最终还要大败。所以——”

  贞行一直垂着眼帘淡淡笑着,既像听不懂,又像听不进去,冷不丁接口道:“自今而后,法弟一定加强五台僧兵军纪,不能只求侥幸一胜。今日,我们既然已经会合,五台僧兵愿做前锋,为我僧兵抗倭开道!”

  月明抬头瞟了一眼贞行,停下筷子,无声一笑,想张口说话,见小山已开口,便看着他不再作声。

  “你们做前锋恐不合适!”小山淡淡道。

  贞行立刻梗起脖子道:“怎么,难道五台僧兵不如少林僧兵?”

  小山摇摇头:“那倒不是!天下僧兵各有独到之处,并无高下优劣之分。”

  那我们五台僧兵为何就偏偏做不得前锋?恕法弟直言,元帅既为朝廷钦点,这先锋官就应该择优选定。以我看,最好由少林、五台、桐柏三家僧兵比武选出,才能服众!“说着,瞥一眼桐柏僧兵统领行毅。

  行毅倒是憨厚笑笑,直管垂头用斋。

  月明反而点头笑道:“贞行法兄若能胜月明,月明肯定拜服,让出这先锋官。不过,我这先锋官也是临时借来的!还不知我师弟月清——真正的先锋官会怎么想呢?”

  空明子本就看不惯贞行傲慢自大,恼他说自已“不务正业”,如今又见他遍点少林、五台、桐柏三家僧兵比武,唯独剩下中岳道兵不提,认为是看不起道兵,颇感羞辱,遂直面贞行道:“既比武,便各家有份,何以单单不提我中岳道兵?”

  贞行故意侧目一笑道:“我们是僧兵比武争先锋,关道兵何事?”

  空明子脸色陡变,虎地站了起来。

  小山脸上也变色道:“如今战事正紧,无暇比武选定先锋。他日若选,便无论佛、道,尽皆有份!”

  空明子这才消气坐下。

  贞行顿时满面尴尬,悻悻道:“堂堂佛门僧兵,若允道兵为先锋,僧兵颜面何存?我五台僧兵决不与道兵为伍!”

  空明子又一把攥紧拳头。

  小山正色道:“既如此,法弟还是率五台僧兵自成一路吧!气贵畅、不贵塞,宗书愿舒法弟之气!”

  贞行目中亮光一闪,觉得正中下怀,噌地站起,啪一合掌:“既然元帅发令,法弟愿意率五台僧兵独挡一面!”

  小山一摆手,字字明朗道:“这不是本帅将令!老纳的意思是:你擅行进止,不协诸将,尚不宜与我们合兵一处。”

  一言既出,不光贞行、贞静二僧愣住,就连宗诗、月明、空明子、行毅等人也吃惊地看着小山。一时,众人默然。

  小山、贞行各率僧兵赶到桃渚千户所城时,恰与俞大猷派来增援的一部官军相遇。围攻桃渚城的倭寇因闻足利兄弟失败,有僧兵西来,又闻俞大猷麾下一部从健跳所南下,恐两面受敌,早已东退入海。

  宗画、月满与守城官军、乡兵迎出城门。小山、宗诗、月明等人一见二人,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认。宗画原本玉面堂堂的一张脸,如今内凹发青,颧骨则水落石出般凸起,下颏黑森森一层胡子茬儿,憔悴的仿佛一年长了十岁。月满也深了眼窝,厚嘴唇上满是口疮。众人俱是心疼不已。又闻跟二人来台州的十余名少林僧兵已全部阵亡,更是伤痛不已。

  入城后,小山问及宗画他们在台州练乡兵、抗倭寇的情形,多是月满回答。宗画一如在少林寺时寡言少语,只是在月满说完后,他才满面愧容地说自己在京逗留日久,致使朝廷怀疑自己曾经刺宫,给少林添了麻烦,请求方丈原谅。

  小山自是一番抚慰。

  月明平日素敬宗画,又因宗画先到浙江,熟悉倭情,便主动让先锋给他。

  宗画却说他和月满仅带了十余名僧兵都不能保全,实在愧对少林,不堪为将,所以,坚辞不受,情愿做个一般僧兵。

  小山亦不相强,只说宗画做个普通僧兵是大材小用了,不如到左营与空明子共领道兵和一部僧兵。

  哪知宗画一听道士字眼,冷冷横了空明子一眼,一口拒绝小山。说他更愿意到后营,接替月明原任的殿后僧将。

  小山不知何故,皱眉迟疑了一下,才勉强点头。

  空明子亦面色怏然地瞟宗画一眼。他不明白,贞行、宗画两个英挺出众的僧将,何以都对道兵深怀抵触。默忖一会儿,猜测可能是因为陶仲文之流坏了道家名声,才使二人对道兵深怀偏见,不免暗暗一声叹息。

  依照总督手令,僧兵协助官军击退台州倭寇后,就要速返杭州,在西湖中熟悉舟楫,练习水战,准备随时用兵河荡湖海之间,因此,小山当即传令:晚饭后僧兵早早安歇,次日一早,即北返杭州。

  宗画闻言,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张张口却又迟疑不语。

  入夜,小山半卧榻上,思及白昼宗画对空明子莫名其妙的敌意眼神,颇觉忧心忡忡。一军之中,诸将不和,便很难协力对敌。关键时候,甚至会贻误战机,祸害三军。一事揪心,竟怎么也不能入睡。思绪不由漫漫回溯。

  十年前,十七岁的宗画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闯入少林寺,说自己父母早亡,孤身流浪多年,泣请削发为僧。当时的方丈虚白禅师见他相貌不俗,便亲行剃度,收为弟子,加意培养。宗画倒也聪明天成、禅武并进,短短几年,便被委以重要僧职。小山接任方丈后,更是将他提拔为西堂僧。这宗画平日做事倒也干练过人,偏是整日冷眉冷脸、寡言少语,性情孤僻、颇不合群。问他有什么心事,他也常常摇头不答。

  这倒还没什么,自打朝廷调僧兵出山开始,宗画便由孤僻变得有些怪异:先是拒绝加入僧兵出征东南;后是奉命进京为月忠辨冤,却擅自逗留京城,引出朝廷疑他曾经刺宫的事端;再后是潜入皇宫救虹儿,不避嫌疑,带虹儿南下,竟又主动留下抗倭;如今却又不愿担任僧兵先锋,坚拒与空明子等道兵为伍……种种异常之举,实在让人颇费猜测。

  小山甚至怀疑,首批抗倭僧兵出山前,朝廷调兵圣旨的遗失和神秘复现,都与这个性情怪僻的年轻师弟有关。

  在寺为僧,性情古怪一些也就罢了。可如今一到僧兵军营、战阵之上,若再一如既往、我行我素,怕就要误己误人,甚至殃及僧兵全军,害及抗倭大局大计了!

  小山越想越觉有必要趁此暇隙,找宗画深谈一次。

  打定主意,即刻出门。转过街心鼓楼,走进宗画所住的院落。他见除了宗画住的正房,其它各房都亮着灯,僧兵们显然还都没睡。

  轻轻敲了两下房门,里面没有应声。

  是睡熟了?还是压根不在屋里?宗画带领乡兵协助官军坚守桃渚多日,也许累坏了,乍一轻松,睡的早些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他这样猜想着,试着推门,想悄悄进去看一眼,如果真是如此,便不再过多打扰。至于要说的话,留下等合适的时侯再说。

  门,应手开启。

  他摸着走进去,并不闻宗画惯有的鼻息鼾声。

  宗画不在?

  他摸黑儿找到烛台,点着。亮起的屋子里果真没宗画的影子。

  守城恶战多日,难得这样一个休息时间,他不歇息,跑哪儿去了?

  小山猜测着,从屋里走出来,又敲开一个厢房房门。向房中僧兵打听宗画去了哪里?

  僧兵们尽皆摇头。

  小山怀着失望、疑惑走出院门,寻思僧兵各将中,唯有宗诗与宗画相处稍多一些,找他谈谈,也许能了解宗画一些隐衷,遂又折往宗诗处。

  宗诗的窗子倒还亮着灯。

  他走过去,却听里面传出清晰的说话声。

  “……真的不是你吗?我以为,你心事细密,这种事,也只有你做得!”明显是宗画的声音。

  “的确不是我。你我师兄师弟,有事我尽可以明着帮你,有什么好遮掩的?!”这是宗诗在回答。

  小山不知他们谈的什么事,怕冒然闯进会打扰他们,不由停下脚步。

  “不过,你说的那个秀才,我倒碰上几回。”还是宗诗的声音。

  “这么说你认识他?他是你的朋友?”又是宗画的声音,语气有些急切,明显在打听一个人。

  又听宗诗道:“我不认识他。但他却帮我和僧兵多次,应该是个江湖义侠吧!”

  接着是宗画质疑的声音:“你既遇见他几次,怎么会不认识?”

  “都只是一个背影嘛!一个绣着竹枝翠叶的月白袍背影——虹儿跟你说起的那个秀才,确实也是穿的竹枝月白袍吗?”宗诗的声调里充满惊奇。

  “她说的就是竹枝月白袍。”宗画的口气很肯定。

  宗诗又道:“这个秀才——应该是侠士,好像对少林僧兵特别关照。不过,用你的名义帮虹儿,又是留银两、又是租房屋,这也未免帮的太彻底了!莫不是他钟情于虹儿了吧?”

  “那他又何必用我的名义?”宗画的口气里显然有些不快。

  “怎么,师兄不高兴吗?”

  宗画道:“是有些不高兴——他假托我的名义帮虹儿,容易让虹儿误解我有什么意思嘛!不过,虹儿已经知道秀才与我无关了。这事虽过去已久,却一直埋在我心里。我也早想问你,却因战事和分隔,耽搁至今。今日听你如此一说,我们今后倒要留心这个秀才,也许可以访出踪迹——我还有事,不再打扰你了!”

  小山这才听出宗画是在打听一个穿竹枝绣袍的秀才,似乎这秀才还跟宗诗、跟虹儿有过什么牵连?这会是一个什么秀才,值得他们深夜议论打听?他正觉得奇怪,房门打开。宗画从屋里出来,迎面看见小山,愣了一下道:“方丈是找雨山师弟的吧?”

  小山道:“本来找你说话,见你不在屋里,才来这里,恰好听你们说了几句,你既有事,就先忙你的吧!我随后再找你!”

  宗画也不客气,竟合什一礼,急匆匆而去。

  次日一早,小山升帐点卯,准备拔营北去杭州,却偏偏宗画没了人影。

  小山和尚,曾三次从军战倭,受到皇封,现在少林寺山门前的旗杆石,传说就是小山和尚受皇封的遗物。

  ——张国臣《少林文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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