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清见宗诗和妙慧惊讶地看着自己,尴尬一笑道:“这简直是天外来的事!连我也莫名其妙。”又回头问报事的僧兵,“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别一口三喘,缺头少尾的,让人东听西解、南意北会,成了笑话。”
那僧兵道:“谁知道怎么回事。那女施主抱着孩子进营,只说要找一个吹箫的和尚认亲。师兄弟们谁还好意思再问其他?便让我来找你了——咱营里,就你一个吹箫的嘛!”
妙慧扭头扑哧一笑。
月清脸色刷地红透。
宗诗则若有所思。
哑巴却猛地把笛子往月清手里一塞,转身往城里飞快跑去。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月清半端半握着笛子,疑惑地望着哑巴的背影,低喃道。
宗诗微微皱一下眉头,朝他宽慰一笑道:“去吧,你还是先到营中看看,也许是什么误会。我们这就先走,你随后赶上就是了。”
月清惶然:“堂主怎么好就这样走呢?这不越显见我月清有什么不明不白之处吗?”竟执意要宗诗、妙慧同他一起到营中看看,然后,再一起回少林寺。
宗诗无奈,只得答应。
三人赶到营门口,见几个僧兵正聚在院中悄悄议论着什么。看见他们,僧兵们立刻散开,一个个假作东张西望。
月清脸上欲加挂不住,正想招呼僧兵问少妇在哪里,忽听身后一片马蹄声响,有人高声叫道:“月清——你且站住!”回头一看,竟是张四维带着几个亲兵赶来。
张四维营门下马,跟宗诗打过招呼,即朝月清道:“你是怎么搞的?让一个小少妇抱着孩子到僧兵营认亲?现在,朝廷换了南京兵部尚书张经张大人来浙江总督军务,听说这老头法重威大,这事若犯到他耳朵里,怕是没好果子吃!本将军念你平时还算听话,所以,特来看看,帮着料理一下。”
月清暗想:偏是多事的时候,又来个多事的太岁。好在听他口气,不像寻事的架势,稍稍放了些心。合掌道:“贫僧也不知怎么回事,怕是有什么误会。既然监军大人来了,我们不妨一同问问。”
张四维也不谦让:“我肯定是要问问的!不然,将来上面风闻,问起来,我说不上甲乙丙丁,怕是要难脱干系的!”随手把马鞭递给亲兵,便进了营门。
月清问明少妇就在自己房中,即引众人过去。
才到门口,却见房门哐当打开,哑巴从里面出来,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大小的孩子,身后跟着一个面目清爽、衣衫整洁的少妇。
哑巴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是来帮自己解围的?还是……月清登时愣住。
他旁边的张四维却忽然笑道:“哎哟!还蛮水润嘛!既然来啦,就别急着走哇!”回头朝亲兵一使眼色,亲兵立刻上来将哑巴和少妇逼回房中。
张四维进门也不落座,叉着腰朝少妇道:“你别怕!有本将军给你做主!”一指哑巴怀里的孩子,又道,“这孩子怎么回事啊!他爹是谁呀?”
宗诗、妙慧咋听都感觉不像是善意的问事,倒有点儿因风点火、兴风起浪的架势,遂不约而同地瞥了张四维一眼。
月清也听出话音不善,低着平整的眉头,月牙儿样的瘦脸憋得微微鼓涨。
那少妇看看众人,又看看哑巴,见哑巴目中含怒,斜视着张四维,即明白来者不善,便审慎地打量着张四维道:“军爷是谁呀?小女子的事不想惊动军爷操心!”
“哟哟哟!有些胆气,怪不得敢抱着孩子找和尚认亲。”张四维假意一笑,掩饰着尴尬和怒气,嘴角撑起两张弓纹,“既然事情已经闹出来了,就别替谁捂着盖着了!你不想说,本将军也是一定要问的!告诉你吧:本将军是僧兵监军,操心僧兵,那可是份内的事!明白了?还是好好说吧!人活着,就是要争一口气——谁对不起我,我就对不起谁。那才叫活得有骨气!”
少妇一歪眉头,眼中转珠道:“听监军大人说这一大堆,是有谁对不起你啰?”
张四维一咂嘴,面生厌烦道:“本将军说的是你!快说怎么回事吧!”
“哦!小女子愚笨,弄错了!”少妇笑笑,环顾一下众人,然后着意盯了一眼月清手里的笛子和洞箫,又道,“不过,我得先弄弄明白,请问监军大人:这位拿笛子的师傅,应该就是会吹箫的禅师吧?”
张四维诡笑着一瞥月清,点点头。
月清迷茫地看一眼少妇,闷闷地低下头。
少妇又道:“还真是有人对不起小女子!不过,监军大人真能给小女子做主吗?”
张四维得意地一拍胸脯:“当然能!说吧!谁?”
少妇瞟他一眼:“如果真能,小女子当感激不尽。不知监军大人如何为小女子做主呢?”
张四维满面快意,摆足派头道:“本将军当奏请——不,这是本将军职权所在、份内之事,自然可以亲行惩处!说吧!对不起你的人是谁?”
“是倭奴!”
张四维登时张口结舌。
妙慧看着宗诗扑哧笑出声来。
宗诗挑一眼张四维,撇嘴微笑。
月清乍抬起头,看着少妇,面色渐缓。
哑巴微微歪着头,斜视张四维,满脸讥讽。
挤在门口的僧兵则低低笑出声来。
少妇直盯着张四维:“请问监军大人,这是不是职权所在、份内之事?大人能不能为小女子做主——亲行惩处?”
张四维面色青紫,左右看看众人脸色,干腔怒嗓道:“我没让你说倭奴!我是——”指头一点哑巴怀里的孩子,“我是问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少妇鼻子里一笑:“原来监军大人职责在这儿啊——那是小女子的孩子。怎么了?长得不像小女子吗?”
张四维气咻咻道:“我知道是你的孩子!他爹是谁?”
少妇突然目中含愤、口中带怒道:“他爹让倭奴杀了!监军大人要为孩子他爹报仇吗?”
张四维并不答话,只是气恼地自顾自问道:“那你抱孩子来僧兵营干啥?又问谁是吹箫和尚干什么?”
“来认亲啊!”
“认什么亲?”
“认干爹啊!”
“认干——爹?”张四维愣了一下,嘴里长长倒出一口气,眉眼一下子没了精神,悻悻道,“找和尚认什么干爹?”
少妇直冲冲道:“因为他是小女子和儿子的救命恩人!小女子便是在秦山被倭奴捉住,差一点剖腹验胎的孕妇。是这禅师吹箫引开倭奴,我和腹中的孩子才保住命来——怎么?认他做孩子的干爹,有什么大逆不道吗?”说着,满面感激、泪光闪闪地从哑巴怀里抱过孩子,送到月清面前,泣声道:“恩僧看看吧!这就是你救下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月清抖着手接过孩子,却是泪水涟涟、低头看着笑盈盈的孩子,低喃道:“好孩子!可怜的孩子!”
妙慧抹把泪,走过去朝少妇道:“大姐的孩子真好看!”
门口的僧兵也多笑眼含泪。
宗诗见哑巴背过身去,低声抽泣,觉得他也是性情中人,不由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哑巴似乎受了惊吓,浑身一颤,泪眼惊慌地看着宗诗。
张四维却是大觉败兴,嘟囔着:“怎么不早说明白,害得本将军耽误这许多功夫!本将军还有军务在身,先走了!”抽身讪讪而去。
他刚出门,少妇便朝他刚才站脚的地方啐了一口,骂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好东西。
月清等人一问才知道少妇姓王名翠娥,夫家姓徐,哑巴是她的小叔,名叫徐玉振。同为徽州府歙县人。徐父徐老二早年出门经商,发些小财,家中小裕,后来听说海上行商利大,便带着长子徐金声与同乡合资贩货入海,谁知一去便多年没有音讯,徐家也渐渐衰落。去年,徐家听行商归来的一个乡人说,徐老二发了大财,但已病死在海边。他的长子徐金声却在沿海某县成了家。徐老二次子徐玉声便带着有孕在身的媳妇和弟弟玉振到浙江来寻长兄。行到秦山脚下,恰被一伙押着一个孕妇取乐的倭寇发现,便急忙逃往山里躲避,眼见要被倭寇追上。他们为能有人幸存,便分道引倭,玉声护着媳妇翠娥跑南坡,玉振独自奔北岭。倭寇见向南的有女人,而且身怀有孕,行路不便,便一齐南追,最终赶上杀了玉声,又把翠娥拖到山谷间。他们杀了先前抓住的孕妇,验胎行酒后,又欲将翠娥剖腹验胎……此后,就是月清进山探道时发现并相救的经过了。
众人听罢,无不落泪。
宗诗联想起汪澄在绍兴寻父,母亲溺水而亡的事情,不由问道:“我去年遇见一个到海边寻亲的,便是你们徽州人。后来,又几次遇到一些徽州商人,他们竟说是因为寻亲才行商的。你们那里,为何那么多出来寻亲的?”
翠娥感叹一声,解释说,徽州七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历来就有出外行商补充生计的习俗,所以,徽州乡谣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可是,商路艰难,毕竟是发财者少,落魄者多。偏偏徽州人又是根据在外行商者获利多少,来判别贤能或者不肖,并分等相待的。发财的,便亲上加亲,尊上加尊;赔本的,则冷之又冷,贬之又贬。困此,那些赔本的落魄者,大多是困死他乡,少数活着的宁可孤苦飘泊,或者转商为盗,也决不厚颜还乡。当然,还有重利轻义的,发了财,得意忘形,又安家他乡。正是如此种种原因,她们那里出门寻亲的就很多。家底儿厚的,是一边行商一边寻亲;家底儿一般的,是一边寻亲一边行商。最差的,就像他们只能靠找到亲人觅活路了。末了又说,他们来沿海找亲人本就难了,沿海又闹倭寇,更是难上加难。至今也没徐金声的消息,看样子说他发财的事,完全是一种传言了。没办法,她和玉振只能在海盐城暂时安顿下来。
宗诗听罢叹道:“天下人只知道徽州人精明,长于行商。却不知徽州商人还有这么多不得已和血泪史,看来是有一短必生一长,有一弊必生一利。恰是因为徽州缺少务农的田地,才生就那么多善贾的商人,这也是逼上梁山啊!”
众人又是一阵感叹。
王翠娥见孩子在月清怀中不哭不闹,甚是乖巧,便道:“看来,这认亲真是认对了,孩子跟你还真是有缘呢?只是,这孩子到现在还没个名字,既然认你作干爹了,你该给他取个名字才对!”
月清腼腆一笑道:“我只会弄两曲箫,哪会给孩子取名啊!”转身央求宗诗,“堂主肚子里墨水多,能写会画,还是让他取名吧!”
王翠娥见月清一脸实在,不似有意推却,霍达一笑说,谁取名都成,只要月清点头就算是他取的了。
月清转托宗诗,宗诗不好辞让,便略忖一下,说孩子为月清箫声所救,实为与箫有缘,便为孩子取名箫缘。
王翠娥见月清点了头,便从月清怀里接过孩子,高兴道:“宝贝,你有名字了!徐箫缘,快叫爹!谢谢爹爹的救命之恩。”
孩子吮着手指,含含浑浑地叫了声爹。
月清羞得一下子满脸通红。
众人立时笑成一片。
随后,月清问及徐玉振为什么不肯买衣、洗澡。王翠娥说,徐玉振把月清给他的钱都给了她,用来租房和安排母子衣食。至于他自己安于破烂肮脏,是因为不便与嫂嫂同住一处,而住在破庙里,太整洁了易招歹人,所以,才一直那样。
众人闻言,无不对哑巴徐玉振赞叹有加。
徐玉振却低埋着头,悄立一角。
月清十分震撼,执箫走过去,递给徐玉振道:“你是天下最好的弟弟!此一别可能要许多时日,权以此箫做个留念吧!他日赶走倭奴,贫僧再寻你箫笛重唱。”
王翠娥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俩,吃惊道:“怎么?禅师你就要离开海盐了吗?”
月清点点头,说了他和宗诗、妙慧同归少林的打算。
王翠娥惶惶道:“我正有一事要托付禅师,不想禅师竟这么快就要离开,阿弥陀佛!幸亏让我赶上了。”
月清问是什么事。
徐玉振却急向嫂子挥挥长箫,阻止她开口。他显然知道嫂子要说什么。
王翠娥道:“不行!我是一定要说的。再不说,就没机会了——禅师,我家小弟与你笛箫合唱许久了,一日不闻你的箫声,他都会茶饭不思。要是你们这一别,时候长了,怕他会憋闷死的。你还是带他一起走吧!”说话间,目光中充满渴求。
宗诗、妙慧等人又是一惊,都没想到徐玉振对月清箫笛依恋之深,一至于此。
月清为难道:“他若走了,谁来照顾你们母子?这怎么能行呢?再说——我过去曾多次劝他皈依佛门,都被拒绝了!”说着,又瞟了一眼玉振。
王翠娥垂泪道:“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们母子。可我也不能——”徐玉振突然过去,急切地摇着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
妙慧看在眼里,主动上前道:“禅师、嫂子都不要为难了。我有一法,能解此结。玉振和嫂子且在海盐耐心住几日,等我们从少林寺回来了,我就来办此事,包你们都满意!”
月清、王翠娥、徐玉振这才尽展眉头。唯有宗诗看着妙慧,满面疑惑。寻思她来浙江,已让自己大为不便,此番也不知到底有何高招,会不会给月清和僧兵增加羁绊。当着翠娥、玉振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直到离了海盐,他才问妙慧到底有什么法子。
妙慧说,玉振之所以不肯随月清皈依佛门,是因为他牵挂着翠娥母子,如果安置好了这母子俩,他自然就没了后顾之忧,大可以跟月清箫笛相随了,所以,她想让火莲花收留翠娥。翠娥有了火莲花和女兵的照顾,也就衣食无忧、母子安全了。玉振就该放下心了。
宗诗道:“火莲花她们要帮官军打倭寇,带着翠娥母子方便吗?”
妙慧道:“火莲花的括苍山老营总要有留守的嘛!多一翠娥不会碍事,还多个打理老营的人手,怎么不好?”
宗诗、月清也觉有理,便没了顾虑。
行经多日,宗诗三人回到嵩山。
那天恰值风雨大作,仿佛天庭翻江倒海,尽倾人间。雨似万条狂鞭,横甩斜抽着嵩山,仿佛要将这雄镇中原的庞然大物劈碎甩飞。嵩山时而在雷电中惊悚一颤。只见飞瀑四下抖落,洪流投谷乱蹿。
眼见少林寺已近在咫尺,三人归心似箭,不肯稍稍避雨驻足,便披蓑戴笠,风雨兼程。行至少林寺东三里外的太子沟口,但见沟中洪水奔腾而下,早已水淹路断,三人正望水踌躇,忽听一片喊杀之声从山沟深处隐约传来。
三人一愣,相互看看,猜不出是怎么回事。照理:在少林寺的鼻子尖前,是不敢有山贼出没的。那么,是官军又来寻少林寺的什么不是,在沟里打了起来?应该也不会。他们进入登封县境后,没听到少林寺跟官府或官军闹什么别扭的传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住在沟两边的山民为什么事殴斗起来。
不管什么情况,都应该往山谷里走走,反正沟口洪水截道,也无法过去。何不往里看看究竟,真有山贼劫夺路人,便就地除暴安良,若是山民争斗,亦可居间平息事端。三人商定,即沿着沟东的密林,向里走去。
越往里走,山谷越窄狭,喊杀声也越清晰明朗,其中,还杂着刀枪棍棒的撞击声。听来,双方的厮杀还挺激烈。三个人分草穿林,脚下步子更快。
又前行不远,他们忽然看见前面树林的枝叶间有些刀光人影,忽高忽低、起起落落,仿佛是一个出没在江河浪涛间的弄潮儿。伴着天上的雷鸣电闪、林中的风吹雨打、谷里的涛翻浪滚,场面显得极为壮观奇诡。
到底是什么人,竟有这等功夫,能在风掀雨簸、狂摇猛摆的树枝上争斗厮杀?他们又为什么不在林中的平地上打斗呢?三人颇感怪异。
“好像有些僧人,会不会是少林寺的?”妙慧突然指着一个枝叶间随风簸起的灰衣人道。
宗诗、月清也几在同时,发现几个踏枝起落的灰衣僧人,另外还有一些身穿黑衣、头包黑巾的人。灰衣人肯定是僧人,黑衣人又是什么人?看打扮,还真有点像山贼。
难道真有什么山贼登鼻子上脸,敢来少林寺附近剪径行劫,被少林僧众发现,两厢厮杀起来?
宗诗与月清对视一眼,都觉极有可能是少林僧众在替地方除贼,便让妙慧在原地稍候,两人仗棍直奔过去。
月清边跑边朝相距最近的一个灰衣僧人喊道:“喂,请问法兄是少林僧人吗?”
那灰衣僧人正在枝头与一黑衣人厮斗。闻声回头,看了月清一眼,应道:“正是!”
月清掉头朝宗诗做个手势,抢先奔过去,跃上树枝,与那应声的僧人同斗黑衣人。
黑衣人见又添敌手,愣了一下,应过几招,显然不敌,一跃退到另一枝上,刀指月清道:“你是哪个寺的?”
月清舞个棍花道:“少林寺的!你是何方山贼?敢在少林寺门前撒野?”
黑衣人竟哈哈笑道:“我嘛!此时乃是倭奴!”
月清一听“倭奴”二字,登时怒火飙起,也不多想,腾身过去,挥棍又打。
紧随其后的宗诗听到二人对话,有些纳闷:倭寇打到中原腹地嵩山来啦?怎么一路上没有得到一点消息?甚至进入登封境,也没听到这方面的传言。还有,这树上的黑衣倭寇怎么自称倭寇呢?再无耻的盗寇也不会拿骂名来自称。难道是山贼冒充倭寇来吓人的?这也太蹊跷了!他见黑衣人不占上风,便不急着上手,而是带疑观战,静察实情。
果然可疑!但见月清接战黑衣倭寇后,原来战那倭寇的少林僧人却停下来。双腿随着摇动的树枝一曲一伸,保持着平衡,并不上去助战,而是满脸疑惑地看热闹。宗诗心下愈觉匪夷所思。
再看其它树上,虽然灰衣僧人与黑衣倭寇激战方酣,却也让人大感疑惑:无论是黑衣贼、还是少林僧人被打下树枝,树上的那位并不跳下来乘胜追击,穷追猛打。而是等树下那位重新腾身上树,两人再战,都颇有点“以礼治兵”的君子风度。
这样一来,便是只见厮杀,不见死伤。
怪哉怪哉!宗诗马上联想到少林僧兵抗倭出山时,小山方丈曾宣布的“抗倭不轻杀倭、退敌不轻杀敌,擒贼不轻杀贼”的“三不轻杀”寺训。不由寻思,难道这是少林僧人遵循方丈寺训的原因?因为这个寺训不利抗倭,月空带领僧兵在月明峡追击倭寇时,便宣布废弃了。方丈大概已经接到朝廷圣旨,准备挂帅出征了,如果还带着这样的寺训到海滨抗倭,肯定要让僧兵连打败仗、蒙受重创。佛法治僧,礼乐治平,各适其宜、各得所用。但若“以佛治兵”,那便与“以礼治兵”一样迂腐不经了!
“不行!等一会儿到寺后,我一定要向方丈直陈胸臆,让他这次挂帅出征,彻底放弃“三不轻杀”的寺训。”宗诗触景感怀,暗暗打定主意。
感叹间,乍一抬头,树上那黑衣贼已被月清赶落树下。月清也随之腾身跃下,欲要一举击毙眼前的黑衣倭寇,却听树上那灰衣僧人急切切朝月清道:“法兄果真是少林寺的吗?”
月清回望一眼道:“这还有假?你怎么袖手观起战来?”这一答话走神,黑衣贼趁机躲开。
那僧人道:“你既是少林寺的,怎么要往死里赶杀他?”说着,用棍头指指黑衣贼。
月清怒冲冲道:“他是倭奴,怎不往死里杀?”又舞棍去打黑衣贼,树上的僧人急忙跳下来,用棍架开月清的棍头,护住黑衣贼道:“你肯定是少林寺的?”
随即,灰衣僧人与黑衣贼共战月清。
宗诗愈觉怪异:自己的同寺法兄弟反倒帮黑衣贼战起月清来?于是,举臂挑起棍头,一指灰衣僧人,大声喝道:“请问法兄是少林寺哪个下院的?你对面的乃是少林寺常驻院的月清禅师!我乃少林寺堂主僧宗诗!”
一报出两人法号,灰衣僧人和黑衣贼竟同时住手,齐向月清合什一礼。
灰衣僧人兴奋道:“原来是我们少林僧兵的两位前辈回来了!”
月清见黑衣贼也朝自己合什行礼,有些发愣,迟疑一下道:“你,你怎么也合什行礼?”
黑衣贼爽朗一笑道:“俺本来就是少林寺下院石窟寺的比丘,法号正心。”
灰衣僧人也连忙自我介绍,说他是少林寺下院水峪寺的清源比丘。”
月清问正心为什么那身打扮,又为什么自称倭寇。
正心道:“方丈小山公不是马上要挂帅出征了吗?我们都是新选的僧兵,练兵时,就一分为二,一半扮成倭寇,模仿战阵对练。我就是扮的倭奴嘛!你看——”转身一指其它树上的黑衣人,“他们也是暂时假扮倭奴的!”
宗诗正想问他们为什么偏拈这狂风大雨的时候在树木枝条上练兵,却听清源向后大声招呼道:“师兄弟们——咱少林僧兵的前辈回来了!”
一声喊,林中的众僧兵仿佛熟透的果子,扑扑嗒嗒从树上落了下来,呼啦奔过来将二人围住,各自抹着脸上的雨水问长问短。
妙慧看见,放了心,也从隐身处赶过来。
围上来的僧兵越来越多,都争着挤进圈子里跟宗诗、月清见面说话。正乱糟糟间,忽听圈子外传来一声亮腔热嗓的问询:“是哪位师兄弟乱了我的阵法呀?”
众僧闻声,自动闪开一条道。只见一个身材中等、肤色赤红的圆脸僧人快步走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众多武僧。
宗诗、月清一眼认出是月明,不约而同地叫着他的法名,迎上去。月明也惊喜异常,大张双臂冲过去,一膀一个将二人揽住。三人泪水和着雨水,满脸泛滥。
妙慧站在一边,也止不住带笑落泪。
经月明介绍,宗诗、月清才知道,他们之所以在风雨中、树枝上练兵,是为了适应将来在水上打倭寇。小山方丈自接到僧兵在海上遭到重创的消息后,就有意让僧兵练习在风簸浪颠的船上扎稳脚根拼杀的本领,但因少林寺附近,只有一条小小的少溪,没有船只,他便想出让僧兵在狂风摇动的树枝上练习水战的方法。这也是因地制宜的不得已之举。不过,只要僧兵能在剧烈摇动的光滑树枝上站牢,也就会在风簸浪颠的船中立稳脚根。而担任僧兵总教头的,正是月明。
宗诗、月清听罢,不由暗叹小山方丈思深虑远,设法新奇。
树下一番热闹问候后,妙慧与宗诗他们告别,沿太子沟向里,往永泰寺看望义母。
月明交待僧兵继续登枝习练,然后,亲自陪同二人绕道谷尾水窄处,渡过洪流,返回少林寺常住院。
见到小山方丈,宗诗、月清将僧兵抗倭情形及沿海倭情、官军状况等等诸多方面,向小山做了介绍。
小山仔细听罢,语气深长说,从浙江不断传回的僧兵消息中,他已感觉到抗倭任重道远,决非一朝一夕之功;区区三百僧兵也远远不足,所以,月空率僧兵出山不久,他就开始让常住院及各下院剃度新僧、挑选武僧、训练僧兵,以备将来大用。现在,已新练僧兵千余。除留少数护寺外,这次可调千人出山。再过两日,五台僧兵来会合后,即可点兵出征。末了道:“你们远道归来,一路辛苦,趁这等候五台僧兵的空隙,好好休息一下,准备二次出征。”
二人合什谢过。
宗诗转身欲去,忽然想起什么,又返身道:“方丈,这二次出征是不是还要重提‘三不轻杀’寺训?”
小山轻叹一声,捋须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度恶魔与度凡俗应该各循方便才是。度恶魔,是要又快又彻底的!”
宗诗会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两天后,一个五台山小僧兵赶到少林寺,报称:五台僧兵已直接赶往浙江,不来少林寺会合了。小山当即决定:次日一早,在山门前点兵,誓师出征。
第二天,僧兵按时列队整齐后,小山与宗诗、月清、月明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小山身后,两个僧兵,一个高擎帅旗,一个手托帅印。
阳光带着雨后初晴的朝气,斜照在山门前。无论是台阶上的僧帅小山等人,还是台下的僧兵,一个个俱是金光满面,佛容庄严。
小山鼓舞一番士气,即宣布月清担任僧兵先锋,宗师任军师,月明在寺留守。然后,传令擂鼓出征。
月明闻令,却赶紧跨前一步,急忙朝台下挥手道:“且慢!且慢!我还有话说。”
他是僧兵总教头,僧兵已经熟悉了他的号令,所以,众僧兵立刻习惯性地息鼓驻足。
小山疑惑地看着月明,没有出声。
宗诗与月清对视一眼,也猜不透怎么回事。
月明向小山歉意一笑,合什道:“方丈——”
“老衲现在已是僧兵元帅。所以,在军言军,你还是称本帅为元帅的好!”小山立即打断月明,口气里已充满威严。
宗诗、月清同时一愣。小山方丈平时为人谦和,道行修养颇高,从不计较名份称号,今日是怎么了,竟在称谓上计较起来,莫非真要用俗世军法统领僧兵了?
月明倒不在意,马上改口道:“元帅,末将——”
小山一挥手,又将他打断,面无表情道:“你现在不是僧兵将官,不可以如此自称。如果你是僧兵将官的话,刚才你擅自阻扰僧兵出征,那就该军法从事了!”
月明原本赤红的脸膛愈加红涨。他尴尬地咽口唾液,低了声腔道:“新任监院月明心有疑惑,想禀明了,再请元帅出征!”口气中,显然已有怨气。
小山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元帅,我是僧兵总教头,最熟悉僧兵军情的。行军打仗,贵在兵将相熟、彼此默契,而忌在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所以元帅应用我为将才对,却为什么偏偏把我留在寺里呢?”
小山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不过,上次僧兵出征,你与雪山都不肯出山抗倭,所以,我这次才没有点你为将。”
月明低下头,不好意思道:“上次自有不便明言的原因。而这次,这次我是想学雪山法兄——听雨山法弟说,他是要为僧兵兄弟报仇,才留在浙江的。我也想为咱佛门弟子报仇杀敌!”
小山这才微微一笑,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请总教头谅解本帅武断、没有事先询问你意思了。本帅倒是愿意用你为将,不过,一旦做了僧兵将官,你便要时时遵循僧兵军纪和本帅号令,不可以一已之私,擅离军营、擅自行动,你能做到吗?”
听小山答应自己任将出征,月明一下子眉开眼笑,当即承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小山便让他当众立下军令状,然后道:“那你就做殿后将军吧!”随即又点常住院的维那僧宗律为监院,留守少林。
月明一听要自己做殿后将军,又面露不快,嗫嚅着朝小山道:“元帅,能不能把我调到前锋去?”
小山眉头微微一蹙:“怎么?你要同月清争先锋吗?他可是征战倭奴一年多,比你了解倭情和浙江地形呀!”
月明羡慕地看看月清,陪着笑脸朝小山道:“我哪里会与师弟争先锋呢!我是想,他已经抗倭杀敌年余,而我还是第一次出征,想跑在前面,早一点儿杀倭奴——就是做个小兵也行,只要能在前锋就成!”
月清见师兄抗倭杀敌心切,又知他武功高过自己,也请求小山让他出任先锋,自己担任殿后将军。
小山微露不悦,朝月明道:“是将材,就要做将官用。怎么能让你到前锋做个普通一兵呢!还没有出征,你就要挑挑拈拈、违抗军令吗?要不,你还是留——”
月明一听又要把自己留下,赶紧摇手截住小山话头:“不敢不敢,末将不敢违抗军令。我还是任殿后将军吧!”
小山这才再次下令擂鼓出征。
就在鼓声擂响的刹那,忽从山门西侧飞来一只鞋子,直朝小山打去。
幸亏月明站在小山右手,眼风瞥见鞋子,手疾眼快,一把接住,鞋子才没有打在小山脸上。
小山、月清、宗诗等人发现异常,同时朝鞋子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僧衣破烂、干瘦如柴的老和尚飞跑过来。步法轻捷,犹如达摩一苇渡江;单脚穿鞋,又似达摩只履西归。看上去,既邋遢,又洒脱。
这个和尚他们都认得,附近山民都叫他大鞋和尚。
几年前,这大鞋和尚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少林寺后的五乳峰,在达摩洞里闭关修炼,无论是谁,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不答不理,不言不语。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哑巴还是不愿说话。少林寺常住院的僧人给他送去斋饭,他也从不答谢。有时,他会在洞里一坐数日;有时,他又会一连多日无影无踪,少林僧众曾在达摩洞里看到鸡骨架、狗腿骨、酒葫芦一类的东西,所以,都觉他是一个不守戒律的游僧。究竟来自何山何寺、叫什么法号、修的是哪家哪派佛法,却又无从得知。说他不是少林僧人,他在少林寺达摩洞修炼;说他是少林僧人,少林寺又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因为他整日趿拉着一双前无头后无帮、又大又烂的破鞋子,附近山民才称他大鞋和尚。
他平时并不与少林僧众一起吃斋念佛,修练武功,今日何以突然跑来?还放肆地甩出一只大鞋子打方丈,又是为什么?少林僧众疑惑地看着他,议论纷纷。
月明手抓大鞋,乍觉一股臭气从破鞋里蹿出,好不恶心,又觉大鞋和尚无缘无故甩鞋子打方丈,极其无礼,便大喝一声:“大鞋子——还你破鞋!”随手朝跑来的大鞋和尚甩去。
大鞋和尚还真不含糊,照定飞来的鞋子,刷地伸出左腿,将鞋子接在脚上,显得从容不迫、气定神闲。随即左脚点地,右脚踢出,嗖的一声,另一只大鞋子直朝小山面门飞去。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只鞋子映着阳光,竟有一个寒光闪闪的亮点随鞋旋飞。显然,这只鞋上装有利器。
顿时,众僧兵嘘声一片。
小山禅师是嘉靖皇帝批准的少林寺曹洞正宗笫二十代方丈和尚。原籍直隶顺德府南和县。俗姓李……生于明弘治十三年(公元1500年),排行第二。禅师法名宗书,字大章,号小山……禅师住持少林十年。曹洞宗风复振,少林禅宗复新。
——中国旅游出版社《新编少林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