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认识啊?”
“哦!不,不是!”宗诗惶然道。
“那是不高兴了?”
“不,不是啊!”宗诗闪眼见虹儿伏在小几上睡得正熟,唯恐她闻声醒来,每应一声,都尽量压低嗓子。
“那,到底是什么呀?”
“我、我觉得就像在梦中!”宗诗满面迷惑道。
“那就当是梦中好了!”
宗诗咬一下唇,疼得一咧嘴:“可这明明是在真实中啊!”
“真实就真实!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好好养你的伤就是了!”
宗诗却在枕上微微摇摇头,执拗道:“这当然让人奇怪了!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来探望你的伤情啊!怎么?虹儿来得,我就来不得啊?”
宗诗道:“那倒不是!”闭眼微微一琢磨,又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受伤的?又怎么来的这么快?”
“我来浙江已有些日子了,只是听到传言你受了伤,才过来看你!”
宗诗苦笑一下:“你倒来的是时候!现在已经看到了——我没什么大碍!这里倭奴正闹得凶,你明天就赶紧回去!我如今这样子,可照顾不了你!”
“我本就是来照顾你的,谁让你照顾我了?!”
宗诗脸色一急道:“你还是赶紧回去,照顾好自己!我这里有人照顾!”
“是虹儿和火莲花姐姐吗?她们能照顾你,我为什么不能?”
宗诗看一下熟睡的虹儿,连忙解释:“不是啊!我是担心你——担心你被倭奴伤着!”
“虹儿、火莲花姐姐她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们、她们——”宗诗有些词穷,吭哧半天,才接着道,“她们有雪山禅师、月忠法弟保护。再说,火莲花也久经战阵!而我,这样子,连自己都顾不了,更保护不了你了!”
“亏你还有自知之明!正因为你顾不了自己,我才来照顾你!等你养好了伤,再来保护我,好了吧?”
宗诗越听越皱眉头,耐着性子道:“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我养好伤还要打倭奴,哪里能天天保护你呢?”
“那你就打倭奴好了!谁又一定要你保护?我自己保护自己还不成吗?”
“咦?妙慧妹妹——”宗诗还要说什么,却听那边窗下传来虹儿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与宗诗争执多时的,正是妙慧。宗诗醒来,发现床边的虹儿换成了她,所以才大吃一惊。他以为,妙慧一直在嵩山少林侍候义母,突然在这里见到,颇觉不可思议。此时,听虹儿发问,宗诗弄不清她是何时醒来,又听去多少对话,心里忐忑不安,因受伤而一直惨白的脸,也开始微微泛红。
却见妙慧站起道:“我也是刚到。见你累的睡着了,便不忍叫醒,权替你喂师兄些水。”
妙慧和虹儿在嵩山时就彼此相熟。虹儿到少林寺看叔叔,妙慧进寺看宗诗,时常相遇,渐渐相熟。后来虹儿到寺,妙慧总邀她到义母家玩。因而,彼此便以姐妹相称。虹儿长妙慧一年两个月,居长为姐。但她生就弱质娇小,人又清幽,宁静,反而总像妹妹一样依着妙慧。妙慧则为人大方有主见,又天生一个爱替别人操心的性子,亦是处处像姐姐似地呵护虹儿。两人性情迥异,彼此却很相好。
此刻,虹儿在这儿意外见到妙慧,自是喜出望外,遂走过来拉住她的手道:“你最熟知雨山禅师。你来和我一起照看他,他的伤一定好的更快!”
妙慧却瞥一眼宗诗道:“有人还不愿意呢!一直赶我走啊!”
虹儿看她眼神所指,知道说的是宗诗,遂央请宗诗让妙慧留下。
宗诗当着虹儿的面,不好说明个中原因,只得勉强答应。
虹儿这才回头问妙慧:“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禅师受伤的?”
妙慧随口道:“我也是刚听说。”随即自觉有些不对,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虹儿那双清幽的大眼乍又睁得更大,眼中渐渐生起迷雾:“刚听说?你就从千里之外的嵩山赶来啦?再说,禅师是今日才受的伤,消息也不能那么快传到少林寺啊!”
妙慧笑道:“看你说的,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飞毛腿,当然不是在嵩山得到消息,一日千里赶来的。我是——我是回老家看亲戚,前几日就到嘉兴的。在哪里听说僧兵来了绍兴,便跟脚赶来,想看看师兄他们。谁知,到了这里,却听说师兄受伤了,这才又匆匆过来。”
虹儿知道妙慧和宗诗家在嘉兴,听她如此一说,也便没了疑问。
宗诗却知道,妙慧家里已没什么亲戚,她也十余年未回嘉兴了,根本无从寻找亲戚。知道她在说谎,却又不便当着虹儿点破,伤她情面,便默不作声,任由她东拉西扯、南云北曰。
次日,宗画又一大早来看望宗诗,身后跟着月满。
宗诗见月满吊着一只胳膊,便问他和其他幸存僧兵弟兄伤情如何。月满说都没什么大碍,劝他不要多虑,只管静心疗伤。
宗画又惊问妙慧怎么到了这里,虹儿照妙慧昨晚的解释说了一遍。宗画、月满亦觉合情合理,并不多想什么。
众人正说闲话,徐渭带着几个文朋画友来看宗诗,一时屋里嫌挤。宗画见宗诗与徐渭等人脾味相投,他们问了伤情,便彼此聊起书画,自己也插不上嘴,就乘机叫出虹儿,想解一解昨天的谜团。
来到后院一僻静处,看看周围没有闲人,宗画道:“昨天你说是我让你离开嘉兴南来,怎么回事啊?”
虹儿怪怪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问我啊?
宗画道:“那天夜里,因为军务紧急,夜又过半,我来不及、也不便告诉你,就匆匆南下了。以为你在寺里,待一半日不要紧,所以,打完仗,就赶紧回去接你了。谁知,你却没了踪影。”
虹儿闻言,惊诧地看着他,愣在那里。许久才道:“这么说,那不是你?”
“有谁从中做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啊?”
虹儿道:“你们离开的次日上午,我到你借宿的禅房看你,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却见四仙桌上放着一锭银子和一张纸笺。纸笺上写着:“我因紧急军务南下,你可随后赶来!”没有落款,我以为就是你的,便取了银子离开嘉兴。
“你又怎么到的绍兴?”
虹儿回忆道:“看到纸笺上‘南下’字样,我也一路向南,半道上听说你们在乍浦打败了倭寇。可等我赶过去,你们却已出海,正不知何去何从时,一个陌生小孩儿跑过来送我一张纸笺,说是受你之托转给我的——上面说,让我先到绍兴等你。所以,我就来了!”
宗画觉得谜团重重,不由皱紧眉头,沉吟道:“这个人怎么对僧兵和官军的行踪了解的这么清楚?难道是倭奴的奸细?”
虹儿浑身一颤,继而摇摇头道:“不会吧?奸细应该把你们的消息报告倭头才对。告诉我有什么用?这完全是帮我找你呀!”
宗画点点头,也觉有理。寻思可能是宗诗暗地安排,随后一问便知,遂稍稍轻松道:“不管什么人做的,只要你平安就好。僧兵这次损失不小,一时难以再战,说是要在绍兴东湖操舟练楫,看来要停留一阵子。我这就在城中给你找个住处,闲暇时教你武功。”
虹儿道:“已有人假托你帮我安置好住处了?”
宗画又是一愣:“这又是谁?”
虹儿道:“这样一说,真是怪事连连——我到绍兴后,又有一个小孩找我,说是你托一个秀才帮我找好了房子,便领我直接去了题扇桥边的住处。”
“一个秀才?什么样的秀才?”宗画怀疑有人居心叵测,立刻警觉起来。
虹儿说她也没见到那个秀才,只是听房东说那秀才身材秀挺,穿着一领下摆绣着竹枝的月白袍,他缴了定金交待几句便走了。
宗画更加怀疑是宗诗私下安排了。因为,只有他爱跟能诗会画的秀才往来。便不再多问,只是埋下心思:今后,也要好好帮宗诗一把,以表谢意。等他的伤痊愈了,再问个明白。
虹儿见他不说话,却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很喜欢腊梅花,是吗?”
宗画奇怪地看她一眼,点点头。
“是因为它像一个人,很美,对吧?”虹儿垂着眼帘道,声音低低的,很清幽。
宗画有些惊奇了。这个小池幽潭似的人物,日常多是静悄悄的,难得见几丝轻漪微涟。今天是怎么了?竟然连发清问。关键是她又怎么洞鉴到自己的心思?总是问里寓答,句句中的!
他不得不又点点头。
虹儿又道:“你是因为这个姐姐才恨朝廷的,是吗?”
宗画大惊,瞪大眼睛审视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虹儿抬眼见他吃惊的样子,赶紧低头轻道:“猜的,你不怪我胡猜乱道吧?”
宗画摇摇头:“不过,你问这些做什么?”
虹儿道:“我只是好奇,但我觉得这个姐姐挺了不起的!”
宗画目光直直地盯着虹儿,似乎要看穿她,眼中却泪光闪闪:“她是挺了不起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还知道什么?”
虹儿道:“这很容易知道:一个人能让另一个人痴心追思,甚至让另一个不惜对抗皇帝和朝廷,这不是很了不起吗?知道这些,就足以让我仰慕一生、羡慕一生了!”
宗画却突然一沉眉头,口气悲愤道:“你错了!她是可仰慕,却不可羡慕。”
虹儿亦是一惊:“为什么?”
“因为,她义举悲壮,却又命运悲惨!”
虹儿满脸悲悯,同时又满目渴望:“能说说她的事吗?”
宗画痛苦地摇摇头。
虹儿低声悔道:“都是我惹你伤心了!我只是这两日时不时地想到她,所以,才忍不住问你。”
宗画道:“你怎么会想到她?”
虹儿道:“那晚在嘉兴,我去找你,看到你面对梅花,泪闪闪低唤着姐姐,后来又听你说,你跟皇帝不共戴天。我把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就觉得这个姐姐一定有段让人感慨万千的故事。所以,就不自觉地常常想起她——你们一定是青梅竹马了?”
宗画摇摇头,抬起目光,看着半空,缓缓的,却还是字字刚硬道:“你还是别问了!等我准备血溅皇宫的时候,就会告诉你怎么回事了!”
虹儿不敢再多问了,心里却一下子揪紧。
伤筋动骨百日养。转眼,宗诗已养伤两月有余。江南三月,二八娇女,正是娇艳欲滴时节。
宗诗伤情虽好转不少,已能下床稍稍走动,却仍不能行动如常,只要稍稍一用力,胸、背、手臂便会同时作痛,虚汗直冒。因此,这期间,僧兵水上操练由俞大猷派部将主持,其它一应大、小事务则都由宗画操办。此外,火莲花的女兵也终于得到俞大猷特许,随僧兵一起习练舟楫。最初,宗画坚决不同意,后经俞大猷亲自劝说,并历数了火莲花协助僧兵抗倭的战功,宗画才勉强答应。
开始水上练兵不久,即有小股倭寇先后进犯上虞、慈溪两县沿海地带,宗画与火莲花合兵一处,协助俞大猷的官军驱倭入海,连打两个漂亮仗,宗画与火莲花才稍解嫌隙,没再提跟月忠比武的事。
半月前,台州因连遭倭寇袭扰,知府谭纶感觉州兵疲软,想另练一支乡兵协助御倭,便移书俞大猷,商借僧兵教练乡兵。俞大猷考虑台州乃浙东门户,位置紧要,便派宗画和月满带领正在练习水战的十余名僧兵到台州,一则教练乡兵武艺,一则帮助谭纶抗击倭寇。
宗诗既不能上阵,又没了宗画、月满等僧兵兄弟说话,颇觉空虚寂寞。妙慧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怕他心情不好,妨碍疗伤,便扶他到沈园散心。
出门时,妙慧特意到后院取了一个包裹挎上。宗诗以为里面包的是坐垫之类,也没在意。
行入沈园,但见路边杨柳垂青,亭外茂竹苍翠,水中假山叠奇,池畔花草照影。宗诗走走看看,心情好了不少。但毕竟伤未痊愈,体尚虚弱,行到陆游题写《钗头风》的诗壁下,已是气喘吁吁。
妙慧即把挎的小包裹放在一块石头上,又摊摊平,让宗诗坐下休息。
宗诗刚一坐下去,就听哗啦一片响,感觉包裹里全是硬硬的小块,便道:“这包裹里不是垫子吗?”
妙慧俏眼一眨:“你坐上了,就是垫子,穿在身上了,就不是!”
“你这一说倒怪了。难道还有既能当垫子又能当衣服的东西?”宗诗说着又站起来,弯腰打开包裹,却见里面尽是竹片,只是每一个竹片都是心形的。竹片与竹片之间,又全部用细绳串连起来。他有些奇怪,回头问妙慧是什么。
“取出来一看不就清楚了!”妙慧道。
宗诗抱出那些竹片,抖开来,见是一个由心形竹片联缀而成的无袖坎肩。心里已明白些什么,不由烦恼暗起,便故意不冷不热道:“你从哪里弄来的竹坎肩?”
妙慧斜他一眼,撇撇嘴道:“亏你还是上阵打倭奴的僧兵将军!那是竹坎肩吗?”
“不是坎肩又是什么?”
“护身甲呗!”
宗诗笑道:“嗯!叫它甲衣倒是比竹坎肩合适。不过,我见过铁甲、铜甲、金甲、银甲,还从来没听说过有竹甲。你怎么想起来弄一副竹甲呢?做什么用?”
妙慧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服气地闪他一眼道:“啥都是人做出来的!许人家用金银铜铁做甲衣,就不许我用竹片做甲衣?亏你还是僧兵将军,竟问这甲有什么用!这是我送你做护身甲的!穿上这甲衣,你还会前胸后背受那么多伤吗?差点丢了命去,还敢小看甲衣?”
宗诗一听说到自己的伤,马上想到海上遇袭的情景,顿时,愧意涌上心头,低头道:“原来这竹片是你做的。官军那里铁甲多的是,我借一件穿就是了,何必劳力费神地做这竹甲,又没有铁甲结实!”
妙慧一脸不满,争辩道:“铁甲能跟这甲比吗?穿铁甲,冬寒似冰、夏烫似炭,所以,官军才叫苦连天:‘铁衣难披’!而这竹甲冬暖夏凉、知冷知热、贴心贴肺,既防身护身又舒身养身!你懂不懂?!”
宗诗明知妙慧一语双关,但细想想,与铁甲相比,竹甲确有这些好处,遂道:“就算你的竹片甲好,我认,行了吧?”
妙慧却依然不撒不放,又驳道:“什么叫竹片甲呀?还是个文僧画和尚呢!用这叫法,俗死人了!”
“铁做的甲衣叫铁甲、金做的甲衣叫金甲——这竹片做的不叫竹片甲叫什么?”宗诗不解道。
“叫心心相印甲呗!”妙慧瞟他一眼道,“甲叶鱼鳞形的叫鱼鳞甲,甲叶长方形的叫册子甲——我这甲叶是心形的,当然就叫心心相印甲了!”
宗诗一听,自然知道她取的甲名另有寓意,不过名字取得既形象又有理,反倒不好说什么,只得默然。
沉默一会儿,妙慧指着宗诗身后的诗壁道:“这墙上的字龙飞凤舞,写的是什么?”
宗诗回望诗壁上的《钗头凤》词,感叹一声,给她讲了陆游和唐婉的故事。末了,又将《钗头凤》轻轻吟咏一遍,叹道:“人间好诗血泪写啊!”
妙慧听罢,也叹息一声,黯然神伤道:“这样的好诗还是越少越好!”
她见宗诗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又道:“怎么?你觉得我唐突斯文呀?我是说:宁愿世间多些好姻缘,而少些这般悲叹离散的所谓好诗!其实,天下的好姻缘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好诗。人间但有好姻缘,没有这些哭哭啼啼的‘好诗’也罢!”
宗诗惊奇地看着她,颇觉有理,却顾忌自己身在佛门,不可妄议姻缘俗情,便道:“你说的倒轻松,人间哪有那么多好姻缘?放眼望去,倒是十个姻缘九烦恼!哪有佛门清净啊!”想就此打住。
妙慧横他一眼道:“听你的意思是:万般皆‘烦’品,唯有佛门高呀!那响当当有名的赵州和尚说:‘佛亦有烦恼!’怎么说?”
“佛是为众生烦恼嘛!”宗诗道,想尽力把话题引开。
不料,妙慧反唇相讥:“哼!孰不知众生还为佛烦恼呢!”
宗诗又是一惊,斜眼眯着她道:“怎么?刚才唐突了斯文,这会儿又来唐突佛祖?别忘了,你也是佛门俗家弟子啊!”
妙慧也斜眯着眼道:“俗家弟子怎么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嘛——不是佛禁弟子谈婚论嫁,怎会有那么多圣僧贤尼谈情色变、望情而止,不敢越雷池一步?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心慕僧、尼的红尘男女望寺兴叹、望穿秋水呢?所以,我看,实是佛添众生烦恼,众生为佛烦恼!”
宗诗没想到,她绕了个圈子,又把话题扯到姻缘上。自知她是一盆烈火,凭自己这点道行根本无法扑灭。念为自己千里追踪而来,又是伺候疗伤、又是削竹制甲,实在是尽心尽力,殷殷情浓,不好再冷语伤她,只得默然不应。
沉默中,他的心思又回到海上遇袭时的战事上,抚弄着竹甲道:“其实,僧兵海上遭受重创,主要不是因为没有护身甲,而是因为僧兵不善水战,不会游水,如今僧兵渐熟舟楫,却还不会游水。一旦翻了船,依然不能在水里招架,还要抱着竹竿挨死打。
妙慧见他一心想着僧兵抗倭的事,也不好再说别的打扰他,便道:“这还不好说?僧兵学会游水就是了!”
宗诗说游水肯定要学,可现在未到夏季,下水太凉。而出海抗倭又不等人,所以,必须另想一个法子,让不会游水的的僧兵落水之后不会沉水,而且能腾出两手迎敌才好。
两人都不再言语,也没了继续游园的心思,竟开始琢磨起让僧兵浮在海面的办法来。
许久,妙慧忽然惊梦般喜滋滋叫道:“我有一法儿!”
“什么法儿,快说!”宗诗惊奇地望着她道。
妙慧却抿嘴一笑:“暂不告诉你——你说,我帮了你,你怎么谢我?”
宗诗脸一拉:“用一点儿鬼聪明,就讨价还价。这是僧兵的海上救命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的法儿真管用,那就佛报无量了。还用我来感谢!”
妙慧执拗道:“我不要佛报,只要你谢!”
“你要我怎么谢?明知我一个贫僧,一无所有!”
妙慧道:“我又不要你金山银山,只要你拿自己有的谢我就是了!”
宗诗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却又自觉身属佛门,少林恩重,万难脱身,只得故作无情,两手一合什道:“可惜我只有一片佛心!”
妙慧忧怨地瞪他一眼,轻嗔道:“谁要你的佛心!还没有一颗凡心管用!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法门严谨,不肯轻为人开。我也不难为你了,只要你感念留下就够了!还不答应吗?”
宗诗见她终于松开一把,不再拐弯抹角地要人要心了,这才放下心来:“我答应你,快说是什么法儿吧!”
妙慧嘴角一撇,微带嘲意,又叮一句:“不怕你法门严谨!可不许反悔啊!”
宗诗自忖没有失口的地方。不就是让自己感念她吗?这有什么!遂道:“不反悔!你就快说吧!”
妙慧狡黠一笑道:“就许你一人法门严谨啊?这回也轮到我法门严谨一回了,你就先急着吧!回去我一做出来,你就全清楚了——走吧!我们现在就回去做!”扶住宗诗就走。
宗诗虽觉依然云遮雾罩,却还是满心欢喜。
悠悠箫声里,又一轮夕阳走完一日行程,慢慢归沐大海,韬光养晦,开始准备新一个黎明的天际喷发、磅礴而起。
悠悠箫声里,月清已在海盐城的海塘边送走了四百八十多个落日,迎来了四百八十多个朝阳。
时光到了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的初夏,月清已协守海盐城一年零四个月。这期间,倭寇曾几犯海盐,都被他们僧兵和守城官军击退,海盐城安然无恙,城中百姓安然无恙,而他率领的僧兵则由原来的五十人减到了十二人。他也早已得到消息,宗诗带往绍兴的僧兵经海上遇袭重创后,又由宗画率领到台州帮助知府谭纶教习乡兵、协守台州,几经战阵后,也只剩下了五、六人。想想出山远征时,三百个僧兵兄弟是何等威武,如今所剩已不到十分之一,有的埋骨荒郊野外,今天已经草掩坟头,有的则葬身大海,尸骨难寻。即便现在所剩的二十多人,也是人分几处:宗诗在绍兴俞大猷处学习兵法、参赞军事;宗画、月满等人则在台州;月忠在括苍山火莲花处,时常赴援温州的汤克宽;而自己则一直帮卢镗镇守海盐。兄弟们星分四野、参商远隔,各自随官军抗倭,想见一面都难,更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了。
这样想着,不觉泪落潸然。箫声里的《满江红》也中途咽住。
他这边箫声方停,就有笛声从身后传来。笛里所奏,也是《满江红》,而且恰从他中断的地方接起。
不用回头,不用猜测,他就知道,又是那个哑巴乞丐来相和了。
自从宗画陪他到城隍庙,看清弄笛人是个哑巴乞丐后,他就没了顾虑,闲暇无事或者悲欢忧喜之际,自己弄箫消遣时,遇到笛声相应,他就大大方方回应。
当他用箫声倾吐欢悦时,笛声随之也龙歌凤吟,与他同欢同乐;当他箫声忧郁时,笛声则仿佛春风抚水,给他柔暖的慰藉。总之,只要他箫声一起,或早或迟、或快或慢、一定会有笛声相应。当然,有时候也会反过来,笛声忽然孤伶伶在他附近飘来,他只要军务不忙,也常常因声相应,欢则同欢,忧则相慰,渐渐地,竟如知己一般,一日不曾箫笛共语,竟觉空落落的。
开始,一些官军、僧兵兄弟、附近百姓还为这一僧一丐箫笛相和感到奇怪,时常议论,后来,便渐渐习以为常了。如今,这僧丐箫笛唱和的事已是满城皆知,甚至被当作城里一景,不过,却是少有鉴赏、无人过问了。
月清本就不善言谈,月空阵亡后,更是郁郁寡欢。又加张四维这个僧兵监军一直留在海盐,实际成了月清这一支僧兵的监军,平时气指颐使、吆来喝去的,更让他恶心气恼,只是为着抗倭大计,才不跟张四维论短说长,但心里却更增一层郁闷。好在时常能跟哑巴箫笛对语,才让他开朗轻松不少。
一年多来,他去看过哑巴知音多次,也留下些银两,交待哑巴洗洗澡、买些衣服,或者租个住处。可让他奇怪的是:虽然哑巴每次都是来者不拒、接了银两,却依然我行我素,照旧穿的破破烂烂,手上脸上弄的肮里肮脏,不知哑巴拿钱都做了什么?
有时候,他劝哑巴皈依佛门,或者干脆搬到僧兵营跟他们同住,也好有个饱暖,哑巴却总像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他也终是无可奈何。劝的多了,哑巴只要一听到他说佛门和兵营,就横起笛子吹起来,调子常常是忽高忽低、忽紧忽慢,显得零乱而烦躁。他后来也就不劝了。
所以,他一直不明白哑巴为什么在破庙里风餐露宿,也不愿皈依佛门或搬到僧兵营中,更不明白哑巴为什么接了钱,也不收拾收拾干净、换些衣服。问哑巴,哑巴只是摇头。没办法,他只有通过箫声,用一冷一暖一峻一缓两个调子旋来旋去,问哑巴为什么舍饱暖而就饥寒、舍整洁而就肮脏,舍佛门而就飘泊。
哑巴也许就是天生乐才,这箫声倒是一听就懂,马上就用散漫自在、洒脱不拘的笛声回答他:只求自由自在,不求饱暖福气,更不求佛门超脱。
自然,这笛语,月清也是一听就懂。很多时候,他都会暗暗叹息:看来,与这哑巴乞丐,也只有箫笛共语的缘份了。要想同修莲台却是万万不可能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满足。毕竟这是世上唯一与他声声相应、心心相通的知音。
很快,哑巴弄笛过来,坐在离他不远的海塘边,继续着《满江红》曲子。这支曲子是哑巴跟他学的,他们彼此箫笛唱和时,对方吹过的新曲子,另一方听过两次,便能记下来,箫转笛曲,笛转箫曲,大有一种彼此相师相学的味道。
月清正目眺夕阳大海,品味哑巴的笛曲,冷不丁听得背后有个姑娘笑道:“禅师好雅兴啊!竟在夕阳海边箫笛互唱。”
他吓了一跳,寻声回头,见是妙慧和宗诗,惊喜异常,急忙双手合什,口唤阿弥陀佛道:“你们怎么到了这里?也不让人先传个话?”说话间,已是满眼热泪。
宗诗却神情亢奋,说他们这是要回少林寺,专门绕道这里看看月清再走。
月清擦擦泪道:“我刚才还暗自唠叨,我们僧兵一起出征东南、同拼同杀,如今却四分八下、天各一方,何时才是个头呢?”
宗诗安慰道:“不用着急!我就是来给你送好消息的,我们马上就要重新团聚了!”
“真的吗?”月清有点不敢相信,泪水再次扑簌簌而下,“到底是什么事?快告诉我!”
宗诗遂把此行缘由说了出来——
原来,一年多来,倭寇从浙北到浙南,多处登陆进犯,俞大猷、汤克宽、卢镗等守浙官军将领,虽各在驻守地击退倭寇,却因各自兵力限制,只能守御地方,不能入海歼倭,所以,倭寇往往是走而复归,退而复来,反而渐成蔓延之势。朝廷怪罪浙江巡抚王抒总戎无方、不善统筹,只会派将四守、拆东补西,致使抗倭年余,劳师无功,所以,召他回京,而改任南京兵部尚书张经为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诸军事,总领东南沿海抗倭战事。
张经一到任,即上书朝廷,认为官军缺员严重,而且纪律涣散、武备不修,战力极其虚弱,用于抗倭,很难建功。因此,特别奏请朝廷,下旨征调少林僧兵、河南毛兵、广西狼兵、广东徭兵、四川苗兵、福建赖兵、崇名沙兵、田州瓦兵等各地强悍善战的乡兵私兵到浙江沿海参战。朝廷一一照准后,又特意钦点少林寺方丈小山宗书为僧兵元帅,让他兼领五台山、桐柏山等天下僧兵,汇集浙江、自成一路,协助官军和各地土兵抗倭驱寇。张经因此特派宗诗赶回少林先将浙江倭情战局详细报知小山,使他在入浙前即心里有底,以便更好地选兵择将、协调其他僧兵。
妙慧听说宗诗要回嵩山少林,也想随同回去看望义母。宗诗正想让她离开浙江,自然满口答应。二人因此一路同行,打算绕道海盐看过月清即回少林。
月清听罢,喜出望外,说出山抗倭一年多,他也早想回少林寺看看。正好前些日子书呈卢镗,说了归山探寺的意思,卢镗已经答应,并专门派了一个百户过来,与他交接办理了东门防守事务,如今,事已完毕。干脆等他回营交待一下,就同返少林。
不远处的哑巴见他们说的热闹,竟停了笛声,靠近些,专注地听他们说话。
月清看见,颇感冷落了知音,即把宗诗、妙慧引见给哑巴,又把哑巴与他的相遇相识经过讲给宗诗二人。这期间,哑巴却直盯着妙慧看了许久,然后,又看看宗诗,眼睛里满是奇怪和疑惑,似乎在问他们两个怎么可以同行共处。
妙慧看出哑巴的疑问,一指宗诗朝哑巴道:“弄笛小哥,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和这位禅师在一起吗?告诉你,我是佛门俗家弟子,他是我师兄,我们是师兄妹嘛!”
哑巴点点头、眸中亮光一闪。
月清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海盐与哑巴分开,心里颇为沉重。期期艾艾好一阵,才向哑巴表明告别的意思,要他多多保重。
哑巴显然很感意外,呆了半响,才点点头,而后,泪光盈盈地盯着月清,再次横起笛子。
笛声立即悠悠飞起,竟是专门送别的《阳关三叠》。
月清、宗诗、妙慧闻笛,无不暗暗感伤。
曲终。哑巴突然双手擎笛送到月清面前。
月清一愣,马上会意,又是感动,又是吃惊道:“怎么?你要把笛子送我?你今后不吹笛子了吗?它可是你的伴儿啊!”
哑巴重重地点点头。
这怎么行?同是喜欢音律的人,月清自然知道笛子在哑巴心中的位置。他正不知该不该接受哑巴的心爱之物,忽见一个僧兵慌慌张张的跑过来,老远就气喘吁吁道:“月清禅师——一个少、少妇抱着孩子,到咱僧兵营中,要找你认亲呢!”
听到这一嗓子,宗诗、妙慧、月清、哑巴四人俱是满面惊讶。
因为少林武功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在中国文学史上它已经成为传奇文学的重要题材。明代以后,少林武术的传奇故事越来越多。朱国桢的《涌幢小品》、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清凉道人的《听雨轩笔记》、郑板桥的笔记、刘鹗的《老残游记》、徐珂的《清稗类钞》等明清笔记小说,都记述了许多特富传奇色彩的少林武僧传说。
——张国臣《少林文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