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老太爷要见我?”
饶是徐时行素来镇定,胸口也如中了块巨石,心脏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虽然从未谋面,徐时行对卢老太爷却如雷贯耳,晓得他是四十三年前的东阳案首,四十年前名列乡试第三的举人老爷,虽未中过进士却把三名儿子培养成为进士、儒将和富绅,自己修路铺桥,扶贫济苦,带头捐资响应朝廷剿倭,是名扬浙苏的卢大善人。若能得到卢老太爷的青睐,稍示恩惠,就是自己这个商贩之子的莫大助力。别的且不说,卢老太爷若点头允许进藏书楼观阅书籍,就能读到无数难得一见的珍本、孤本,学问可以更上一层楼。含辛茹苦抚育自己长大的父母,更有机会结交缙绅摆脱赘婿后代低贱商贩地位,不再在双泉徐氏低三下四受绸衫族人白眼。
想到种种好处,徐时行不禁眼饧耳热,收敛心神暂时把田莲儿撇在了一边。
“汝默兄方才读书认真,我不好意思打搅,就在府里转了转,刚巧碰上爷爷,晓得汝默兄来到卢府,让我邀你过去见个面。”卢宗德笑嘻嘻道,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目光瞟向徐时行绸衫胸口的一小团湿痕,嗯,有八卦。
这时卢坦与徐安蹬蹬蹬地从书房里跑了出来。卢坦瞧出徐时行和卢翠萍有“故事”,在书房软硬兼施想让徐安吐露真情。徐安虽是出了名的大嘴巴,却也晓得事关少爷终身,闭牢嘴巴不肯泄露。卢坦正要另施手段,听到卢宗德说话声,忙拉着徐安跑出来。
卢宗德原以为卢坦去叫卢翠萍还未回来,料不到居然把徐时行撇在园中,与徐安躲到书房耍乐,登时黑了脸,冷声道:“卢坦,怎么把徐相公一人丢在园里,怎么服侍的?好没上下规矩。”
卢坦摸透了卢宗德的顺毛驴脾气,听到训斥并不惧怕,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躬身道:“一切都是小的错,请公子责罚。”
见卢坦低眉顺眼主动认罚,卢宗德倒不好发火,只是冷哼了一声。徐时行瞧不过眼,道:“梦归兄,方才卢坦跑得口渴,是我叫徐安带他进去喝茶,梦归兄要怪就怪我好了。”
“汝默兄体谅下人,我哪会怪罪。”见徐时行出面讲情,卢宗德马上撇过,转换了话题,怪叫道:“翠萍那丫头已经来过?汝默兄怎么感谢救命恩人?你胸口的湿痕不会就是翠萍留下的吧?”
卢宗德万料不到自己一语而中。徐时行低头瞧了瞧湿痕,心中有如刀扎,强装出若无其事模样,“梦归兄说笑了。这是我喝茶时不小心弄湿的,马上就会干——快些走吧,老太爷等急了。”
卢宗德笑道:“原来汝默兄也有失手的时候。还是另换一套吧,万一爷爷瞧见了反而不美。”
想到湿痕是为田莲儿所留,徐时行心里老大不愿意,正想继续找理由推脱。忽地想起一事,沉吟片刻,点头道:“梦归兄说得有理,你稍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完徐时行起身走进书房,撇下卢宗德卢坦徐安三人大眼瞪小眼。
等了没一会儿,徐时行就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卢宗德见他书生还是旧衣衫,只是湿痕用干布擦过,淡淡地看不出来。徐时行容光焕发,整个人都仿佛涂上了层油彩,微笑道:“梦归兄,走吧。”带头向月亮门走去。
卢宗德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头,哪里不对头却又说不出来,怔了一怔,跟着走出百花园。身后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卢宗德回头瞧了一眼,没好气道:“卢坦,你留在园里。”顿了一顿,又道:“晚饭我与徐相公都不回来吃,你到厨房拿些好菜,好好招待徐安。”
卢坦本就想找机会“逼供”徐安,听了吩咐正中下怀,笑嘻嘻地答应,瞧向徐安的目光多了些贼兮兮味道。
这时已是酉时,初秋日长,太阳虽已下山天色还是明亮,东岘峰顶一轮皎洁圆月银光泻地,卢府张灯结彩的重重院落都染上朦胧清雾,明亮的荷花灯在清雾笼罩下别具韵味。卢宗德见徐时行边走边嘴唇翕动,仿佛在背诵些什么,竖起耳朵却怎么也听不清楚。忙凑近几步,涎着脸问道:“汝默兄,你在背些什么?”
“制艺时文。”徐时行轻声道,似笑非笑地瞧向卢宗德,“梦归兄要不要听听。”
卢守德顿时无语。真不愧是雏凤,连这么一小段时间都要利用,对卢老太爷“给雅溪卢氏多增一分生机”的教诲不由多了几分信心。
两人穿回栏越石径,经过重重院落,不一会就赶到怡心斋。青衣老翁卢恩站在月亮门前张望,见少爷与徐相公联袂而来,忙上前见礼。当着徐时行卢宗德不好乱了主仆礼数,大模大样受了礼,问道:“爷爷可在里边?”
“禀少爷,老爷就在养心亭。”卢恩恭声回道,见卢宗德迈步向里走,忙添了一句,“老爷吩咐,只让徐相公一人进去。”
卢宗德一怔,迈出去的腿只得收了回来,向徐时行投了个无可奈何的微笑。徐时行冲卢宗德点点头,轻声道:“麻烦老伯引路。”
卢恩见徐时行恭谨知礼,多了分好感,引着进入月亮门。一名眉目清秀的青衫俏婢候在门口,见徐时行进来忙福了一福,娇声道:“奴婢画屏见过徐相公。”
画屏年方二八,身材娇小,长相甜美,甚是可人。徐时行脑中不期然冒出“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眼前顿时现出青春少女手执小扇在清冷月光下扑打流萤的生动画面。他自小都在学堂求学,极少接触靓丽女孩,见画屏人比花娇,先自涨红了脸,忙拱手还礼。
田莲儿的娇美俏脸不期然从心底又冒了出来,徐时行捏紧拳头,不自禁又感觉到刺痛。
画屏掩嘴娇笑,道:“徐相公是黉门秀才,您的礼奴婢可承受不起。”说着又是蹲身一福,瞧向徐时行的目光隐有得意神色。
卢恩也笑了起来,道:“老奴就送到这里,画屏快引徐相公到老爷那里去。”说完躬身一揖,自行出了月亮门。
画屏瞧着卢恩走出,向徐时行又是嫣然一笑,道:“徐相公请。”不疾不徐走在前面,柳腰轻摆,丰臀慢摇,阵阵幽香随风飘来,惹人遐思。
徐时行禁不住心荡神驰,跟在画屏身后亦步亦趋,脚步都有些踉跄不稳。这时一阵浑厚钟声从东岘山脚向四面八方荡漾开来,原来是大慈庵的尼僧敲响晚钟,直如晨钟暮鼓,重重击打在徐时行心头。徐时行浑身一激灵,眼神随登时清明了起来。
好糊涂。卢老太爷见自己八成想了解为人品性,说不定方才的言行举止都落入卢老太爷眼中,悦美色而心动,没的失了秀才相公身份。想到这里徐时行惊出身冷汗,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再看前面引路的画屏已是红粉骷髅。
卢老太爷头戴东坡逍遥巾,身穿寿字暗纹绣花员外服,端端正正坐在八角凉亭的石凳上,旁边石桌摆着西瓜、莲子、雪梨等消暑瓜果,还有一把茶壶和两只青瓷杯。卢老太爷眯着老眼,饶有兴趣地打量从月亮门进来的徐时行。见他鼻直口方,肌肤白皙,容貌俊朗,皮相倒是不错,只是跟在画屏后边脚步有些踉跄,嗯,美女当前色迷心窃,看来年轻识浅血气未定,养气功夫还是不足。
卢老太爷有些失望。他既存了招揽徐时行的心思,自然事先广泛收集徐时行的各方面资料,对学识、阅历、家庭等都有所了解。今日招徐时行见面,其实就是当面考察,瞧瞧徐时行的为人品性,确定是否值得卢府招揽。徐时行养气功夫不足,对卢老太爷来说是一大缺陷,容易在紧张时刻惊慌失措,不利在科举考试中保持最佳状态。这样的人值不值得招揽?卢老太爷正在犹豫,就见徐时行越走脚步越是稳健,走进凉亭时已经眸子清明,四平八稳,简直把俏婢画屏视若无物。短时间就能调整好心态,摆脱女色干扰,这样的年轻人不简单。
进了凉亭,徐时行见一名清瘦老者手抚胡须,笑眯眯地望着自己,神色甚是和蔼,立时明白清瘦老者就是雅溪卢氏族长,卢府主人卢老太爷,当下跨前一步,双手合抱,手心向内,高举过额,躬身行礼道:“后学末进徐时行见过老太爷。”说完缓缓直起身子,立在卢老太爷面前。
卢老太爷见徐时行将晚辈拜见长辈的揖礼演练得一丝不苟,与卢氏子弟请安时的敷衍模样大有不同,心中更添了好感,呵呵笑道:“徐相公是案首身份,在老夫面前不必多礼。”
徐时行依旧恭身肃立,轻声道:“老太爷是弘治十一年的东阳案首,是时行的前辈,怎能失了礼数。”
徐时行声音不大,落在卢老太爷耳中却是五雷贯耳,轰隆作响。卢老太爷双目蓦地睁大,搭在石桌上的左手禁不住颤抖起来,吃吃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老夫是弘治十一年的东阳案首?”
弘治十一年距离嘉靖二十年已有四十三年。光阴足以掩没一切,高中东阳案首对卢老太爷来说值得一辈子回味,但对旁人只是故纸堆里的陈年旧事,有谁会去关心了解,更不会翻出来瞧瞧。
徐时行恭声回道:“时行拜读过东阳秀才录,里面有记载。”见卢老太爷目光闪烁似信非信,补了一句,“时行能背出老太爷高中案首的时文。”
卢老太爷真地大吃了一惊,浑浊目光射出凌厉精光,死死盯住徐时行,缓缓颔首道:“背给老夫听听。”
画屏拿起茶壶想给两人斟茶,卢老太爷瞪了一眼,画屏急忙退到一旁,不敢打搅。
徐时行躬身应道:“是。”定了定神,缓缓背了起来,“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言矣。”
听着徐时行不疾不徐的背诵声,卢老太爷的眼眶湿润了起来,仿佛回到四十三年前的东阳学宫。初次参加童生考试的他忐忑不安地坐在座位上,听着书吏缓缓报出考题“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自己沉思片刻,便知道这句话出自《论语·述而》,意思是用我就行动,不用我就隐藏,只有我与你能够做到这样,由此联想到知音难觅,孔圣遇到颜渊才能展示“行藏之宜”,也只有颜渊方能“始可与言”。思路既定,取过毛笔,在试纸上工工整整写下“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言矣”的馆阁体。
长久陷入回忆之中,一大段背诵不经意就漏了过去。待卢老太爷清醒过来,徐时行已背到最后一句“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而斯时之回,亦怡然得默然解也。”
背诵完毕,徐时行恭立在卢老太爷面前,垂手不语。
“好,好,好!”卢老太爷情不自禁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连声赞好,“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徐相公真是老夫的知音,来,老夫敬徐相公一杯。”伸手去抓茶杯,却发现杯里空空如也,瞪了画屏一眼,画屏忙过去把两只青瓷杯倒满,卢老太爷取过一杯递给徐时行,另取一杯仰头喝下。
徐时行把另一杯也一口喝干,暗自舒了口气,知道已通过卢老太爷的考验。他听到卢老太爷要见自己,就在筹思应对之策,想起书房浏览书籍时曾见过卢老太爷考中案首的时文,灵机一动借擦湿痕进去强记,仗着过目不忘的本事默诵几篇即已记牢,这时背诵出来果然投其所好,把卢老太爷感动得热泪盈眶,引为知音。
咂了咂嘴,卢老太爷把茶杯递给画屏,瞪眼道:“这种劣茶哪好拿出来招待贵客,快到房里取珍藏的龙盘玉叶来。”
画屏腹诽这壶茶不就是你自己拿过来么,只是卢老太爷面前没有道理好讲,应了一声忙快步离开。
欣逢知音的卢老太爷极为开心,指了指另一只石凳示意徐时行坐下,抚着胡须感慨道:“老夫这篇时文做于弘治十一年,距今整整四十三年,原以为只有老夫才记得此文,想不到徐相公居然能背诵,真是难得之极。”说到这里眯起狭长老眼,“时隔多年,这篇时文恐怕早已湮没在故纸堆中,徐相公从何处觅得?”
徐时行微微躬身,道:“不敢隐瞒老太爷,案首确实是在东阳秀才录中看到,时文却是下午在梦归兄书房习得。”
卢宗德书房?卢老太爷一愕,登时明白了过来。卢府藏书楼自然会收藏族长的得意之作。接着又是一惊,一下午就能背诵八百余言的八股文,徐时行这孩子真是天才。连转了几个念头,问道:“徐相公背诵时文花了多少时间?”
“半刻钟。”徐时行知道不是谦虚的时候,朗声回道。
一刻钟十五分钟,半刻钟只够把时文看上一遍。难道这孩子真有过目成诵的本事?卢老太爷心中暗惊,道:“徐相公大才,老夫还要考上一考。仔细听了。”曼声吟道:“暝色催人路转迷,一枝聊共野人栖。看烧落叶烹山茗,编送飞湍似鼓鼙。茅草已将幽径补,湿云还抱水楼低。休言积雨妨游兴,明日登临有杖藜。”吟完目光炯炯地望住徐时行。
徐时行在卢老太爷吟诗时就在默诵,这时已经记牢,微微躬身道:“时行谬越了。”朗声吟了起来,“暝色催人路转迷,一枝聊共野人栖”,直到“休言积雨妨游兴,明日登临有杖藜”,居然一字不差。卢老太爷大惊失色,瞧向徐时行的目光愈发慈祥,叹道:“老夫观《晋书》,记载苻融‘耳闻则育,过目不忘’,以为是夸大之辞,想不到徐相公就是这样的奇才,老夫受教了。”
徐时行谦逊道:“时行只会死记硬背,哪及得上雅溪卢氏群贤著书阐述微言大义。”
闻弦歌而知雅意,卢老太爷抚着胡须呵呵笑道:“卢府藏书楼还有些许书籍,徐相公想看尽管进楼。”顿了一顿,道:“只是不能携带出府,这是家规,徐相公莫怪。”
“多谢老太爷开方便之门。”徐时行喜上眉梢,肃然起身,恭恭敬敬又行了个揖礼。
卢老太爷也是嗜学之人,明白读书人致书以观的狂喜心理,端坐着受了一礼。心里感叹,如此聪明颖悟、过目不忘的神童怎么不生在卢府,稍花些功夫培养就是金殿传胪。想到这里卢老太爷忽地灵机一闪,越想越是得意,瞧着徐时行抚须微笑。
用银签插了片切得薄薄的西瓜递给徐时行,卢老太爷状若无意地问道:“徐相公今年多大,可否娶亲?”
“时行今年十六,未曾娶亲。”说到未曾娶亲时徐时行稍微犹豫了下,想起田莲儿“我已怀了他的孩子”言语,心中一痛,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卢老太爷点了点头,徐时行说的跟他看过的资料相符。不过没有征询过家人意见,有些话不必讲得太明白。卢老太爷有一句没一句跟徐时行闲聊起来,他十七岁考中案首,也是聪明颖悟的人物,退隐山林后又有大把时间攻读学问,功力自不是徐时行这后生小子可比。当下把自己的科举经验,时文感悟一一说了出来,徐时行恭谨受教,时不时地插口请教几句,都点在关窍处,让卢老太爷大起知音之感。两人交谈甚欢,恍若忘年交。
画屏捧着清膝藤盘,托着竹雕茶具急急赶了过来。她熟练地把两只雕着富贵牡丹图案的竹根杯摆在卢老太爷和徐时行面前,用专制竹夹从雕着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的竹罐里夹出五六茎碧绿茶叶,轻轻放入竹杯之中,倒上东岘峰山泉煮的沸水。碧绿茶叶在清澈开水中晃晃悠悠,时上时下,连芽毫也清晰可见,八角凉亭弥满茶香。徐时行不懂品茶,也觉得醺醺然有陶醉之意,忍不住赞好。
卢老太爷更是得意,两条寿眉都飞了起来,“讲起好茶,人人都称赞西湖龙井,黄山毛峰,云南普洱,福建铁观音、洞庭碧螺春,其实那些都只是名茶,单论味道哪及得上东白山茶叶。”指着竹杯中盘旋起伏嬉戏游泳的碧绿茶叶,“这龙盘玉叶是东白山茶叶的极品,产自东白山顶的老茶树,每年清明前由妙龄采茶女亲手采摘一芽一叶的嫩茶,精心炒制而成,色泽翠绿,茶香醇郁,可赏可口可心。时行可以品一品。”左手拿起竹杯呷了一口,放回石桌,满脸陶醉神色。
不知不觉卢老太爷已转换称呼,把徐时行作为子孙辈看待。
徐时行学着卢老太爷模样,拿起竹杯呷了一小口,觉得唇齿留香,味道确实大异寻常茶叶,见卢老太爷紧紧盯住自己,忙赞道:“真是好茶!”
卢老太爷大乐,拍着石桌唱起了茶歌,“东白山上千蓬茶,姑嫂上山来采茶。头茶采来敬公婆,二茶采来孝爸妈。三茶采来自己尝,三茶味道也不差。东白山茶常青树,金花银花开不败。”伴着徐徐吹来的清风,衬着天空皎洁的玉轮,徐时行听得醺醺欲醉,忍不住拍手叫好。
这时月亮门口也有人高声叫好。徐时行循声望去,见一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大踏步走进怡心斋,卢宗德跟在后面,朝自己挤眉弄眼。卢老太爷瞧见中年男子,笑道:“洪秋过来了?”向徐时行介绍道:“这是我的二儿子洪秋,现在戚家军任游击,你就叫二叔吧。”
儒将风流卢洪秋?徐时行心中一惊,忙恭身站起,向中年男子行礼道:“时行见过二叔。”偷瞟了一眼,见这位抗倭名将身著儒服,面貌儒雅,比寻常文人更具士子风度,只是腰间佩戴长剑,眉宇之间尽是勃勃英气,暗赞不愧儒将风流,神色更加恭谨了几分。
雅溪卢氏诗礼传家,子弟历来走的是科举前程。卢洪秋却是异数,他本已考中举人,因痛恨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愤而弃笔从戎,改表字为效汤,意为效仿“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西汉名将陈汤,投入抗倭英雄戚继光帐下,多谋善断,屡战屡胜,在江浙一带家喻户晓,被誉为儒将风流,徐时行向来佩服。
猖獗一时的倭寇被戚家军杀得大败亏输,纷纷逃向福建广东,江浙湖清海靖干戈止息。卢洪秋奉令率军驻扎湖州,操练之余想起七月十六是老父寿诞,现在没有紧急军情,便请假回东阳贺寿。戚继光练军之初,军饷缺乏,向江浙富绅募捐人人找借口推托,卢老太爷带头捐献重资,联络好友多方劝募,解了戚继光燃眉之急。戚继光感恩图报,虽然自己有事无法亲来拜寿,却准了卢洪秋的假,备了寿礼托他带上。卢洪秋马不停蹄,一路急赶上午刚刚到家。他从军多年,生性严肃,目光淡淡扫了徐时行一眼,只是点头嗯了一声,却不言语。
见儿子态度有些敷衍,卢老太爷面色一沉,突地发作起来,“洪秋,时行向你行礼怎么不还礼,亏你是举人出身,在军中管着上千人马,怎么连起码礼节都不懂,真给雅溪卢氏丢脸。”
卢洪秋想不到父亲会当着外人面如此数落自己,面孔不由红如鸡血,呐呐道:“爹——”他其实没有别的想法,只看衣着就知道徐时行只是黉门秀才,年纪又不过十五六岁,无论地位年龄都与自己差着老大一截,难道真要恭恭敬敬回揖一礼?哪晓得倒激怒了老爹。
卢老太爷冷声道:“我晓得你瞧不起时行只是秀才。人家可是堂堂的东阳案首,过目不忘的奇才,日后前程比洪秋你远大得多。”催着徐时行道:“你把刚才背的诗再背给这小子听听。”
卢洪秋听卢老太爷称自己小子,不由苦笑。徐时行本不想背,忽地心中一动,应道:“谨遵雅训。”朗声吟了起来,“暝色催人路转迷,一枝聊共野人栖……”
一首七律吟完,亭中诸人反应不一。卢宗德与画屏面现迷惘神色,卢老太爷捻须微笑不语,卢洪秋却脸色时白时红,呆怔半晌终于对着徐时行深深一躬,“徐相公,受教了。”
徐时行急忙还礼,连道不敢,这时他心中已猜到几分。果听卢老太爷哈哈笑道:“洪秋你该相信时行这孩子过目成诵了吧。这首《夜宿金华洞村舍》是你昨天所做,中午才说与我知晓,我只吟了一遍,时行就能全诗背诵,一字不差,你可有这份本事?”
“孩儿没有。”卢洪秋深深地望了徐时行一眼,“而且孩儿以前也从没有见到过——”
卢宗德这才晓得缘由,望向徐时行的目光更是炽热,心中突地冒出一句“天下才共一石,汝默独得八斗”,不由眉飞色舞,抬头望向远处端严如画的笔架山,想起“云外插三峰,好安画石笔”的卢氏文脉传说,仿佛看到一条光明大道铺在脚下,直通向雅溪卢氏宗祠供奉的密密麻麻的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