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距离徐家不远的三进宅院。
悬挂“育德师古”匾额的高大厅堂里,装修典雅,古朴大方。紫檀八仙桌上供奉着孔圣人神位,神位前香烟缭绕,檀香扑鼻。一名葛巾布袍,长须及胸的矍烁老者坐在右首桌旁,左手不紧不慢地捻着菩提念珠,眯缝眼睛听坐在下首的短须老者唠叨。
“大哥,经过就是这样。卢府的长房嫡孙来到潼塘,居然连族长都不来拜访,径自去了赘婿后代低贱商贩徐豆腐家,这是生生向大哥脸上扇耳刮子。大哥忍得三弟可忍不得。”短须老者比矍烁老者年纪略轻,圆滚滚身躯罩着团花交领的员外衫,圆脸肥腮,简直就是弥勒佛的翻版,只是酒糟鼻通红透亮,未免破坏形象。
“忍不得又能怎样?”矍烁老者被短须老者唠叨得有些不耐烦,双手一摊道:“派人砸了卢府马车,还是拿帖子请卢府长房嫡孙过来?”
矍烁老者这么一讥讽,短须老者呐呐无语,酒糟鼻更是红得发紫。想了想方道:“治族当循规矩,方能人情相禀,人伦不乱。徐豆腐爷爷是赘婿,本就上不得台面;自己又是低贱商贩,居然敢不通禀族长就擅自交结卢府,这是爬到大哥头上撒尿。大哥身为双泉徐氏族长,务必要给徐廷翠那低贱商贩一些颜色看看,否则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小宗凌驾大宗,我这族长也得瞧徐廷翠脸色行事。三弟,你想说的是不是这样?”双泉徐氏族长徐耀祖捻着菩提佛珠,用教训口吻对短须老者,掌管徐氏宗祠的族老徐耀宗道:“物必自腐而后蠹生,胡亥杀兄,杨广弑父,都是二世而亡,世家望族的衰亡往往缘于兄弟阋墙,要想传承兴旺,宗族内斗最是要不得。”徐耀祖端起茶杯,啜了口有些凉了的茶水,“徐廷翠是赘婿后代,从事商贩贱业又如何,只要养得出好儿子,兴旺了双泉徐氏,就不再是徐氏末枝,可以与你我平起平坐。时行考中案首,又被提学刘大人赞为雏凤,乡试若能中举,前程就一片光明,族里再花大力气培养,说不定几年后就能在宗祠门口再竖根进士旗杆。这是光耀双泉徐氏的好事。你与徐廷翠都是双泉徐氏族人,凡事都要从兴旺宗族出发,不要老是计较出身,横加阻挠。”
说到这里徐耀祖心中有些悲凉,双泉徐氏定居潼塘近三百年,虽也出过几名进士,但与雅溪卢氏相比远远不及,连宗祠前的进士旗杆都只立了一杆。徐耀宗这种目光短浅者还只晓得在宗族里争权夺力,不肯花心力培养宗族人才,长此以往,双泉徐氏如何能在宗族间崛起,成为与雅溪卢氏相题并论的簪缨世家?
短须老者徐耀宗听得面红耳赤,呐呐道:“大哥,我——”
“我知道你的心思,”徐耀祖恨铁不成钢地冷瞪徐耀宗一眼,“你孙子时清也在白云书院读书,要与时行一起参加乡试。你担心孙子考不过时行,失了族里地位,因此要提早下手打压。族里鼓励子弟竞争,可三弟要牢记,竞争要公开、公平、公正,切莫使用下作手段。时清想多占族里资源,就要勤奋攻读,在学业上与时行一争高低,这样——”
刚说到这里,育德堂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见一名头戴小帽,身穿青衣的中年男子喘着粗气站在厅堂门口。徐耀宗认出中年男子是徐府家丁徐德,受族长大哥委派前往徐家打探消息,心里陡生一丝希望,睁大了鱼泡眼望向徐德。
“禀,禀老爷——”徐德迈步跨过门槛,立在厅堂中间,边喘粗气边要禀报。
徐耀祖面色一沉,菩提念珠啪地一声扔在紫檀八仙桌上。“出去,喘匀了再进来!”
徐德被老爷的厉喝吓了一大跳,委屈地转身出厅,呼吸平静后才小心翼翼地进来。
“说!”徐耀祖眯缝着眼睛毫无表情。
“禀老爷,”徐德有些畏惧地瞟了徐耀祖一眼,忙垂下脑袋,“卢府马车已驶出潼塘,往县衙方向去了。”
徐耀宗有些不太相信耳朵,讶问道:“卢公子居然连徐府都不进,径自出村?”
徐德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得更低。
徐耀祖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世家宗族盘根错节,相互都要给足对方面子。雅溪卢氏虽是浙中望族,簪缨世家,但双泉徐氏聚居潼塘绵延传承三百年,也是东阳数得着的著姓大族。卢府长房嫡孙前来潼塘,于情于理都要前往族长府走一遭,哪怕是礼节性拜访。他不晓得卢宗德是浮浪子弟,根本没考虑到世家宗族间的纵横离合。
当着徐耀宗的面,徐耀祖绝对不会流露真实想法。他习惯性地眯缝眼睛,回想上午发生的一切,忽地扭头问徐耀宗,“耀宗,你说早上时行乘坐卢府马车回潼塘?”
“是的。”徐耀宗怔了怔,答道。瞧了瞧徐耀祖面色,又添了一句,“很是得意,以攀附雅溪卢氏为荣。”
“昨晚呢?”徐耀祖不理徐耀宗的挑拨,继续问道。
徐耀宗张了张嘴,答不出话。“小的知道。”徐德赶紧趋前一步,把打探到徐时行与李文远对诗,被刘黑豹推下水,最后留宿卢府的经过一一说了出来,居然八九不离十。
徐耀祖眯缝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手里的菩提念珠却越捻越急。徐耀宗犹豫要不要出言提醒,徐耀祖忽地呵呵大笑起来,笑得徐耀宗不明所以,瞪大鱼泡眼望向族长堂哥,却瞧不出端倪。
徐耀祖越笑越是欢畅,好一歇才停下,吩咐徐德道:“你赶快到徐家,就说老夫请廷翠和时行中午过来喝酒。”
徐德连声答应,赶紧退了出去。
“大哥你——”徐耀宗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徐耀祖。
“三弟莫急。”徐耀祖满面春风,笑吟吟地示意徐耀宗坐下。他虽恼恨徐耀宗目光短浅不顾大局,不过两人从小光屁股玩到老,感情极是深厚,不愿横加折辱,“卢府可是出了名的‘衣冠奕叶范阳第,诗礼千秋涿郡宗’”说到这里徐耀祖目光微微散乱,显是触到了痛处,“等闲人才不会瞧在眼里。去年时行考中案首,又被刘提学誉为雏凤,东李、西乔、南俞、北杜都有招揽之意。乔老夫子亲自出面收时行为弟子,可雅溪卢氏一直无动于衷,显然不把时行放在心上。昨晚时行机缘巧合留宿卢府,今早卢府长房嫡孙亲自送回,又奉上卢老太爷的寿诞请帖。三弟,你不觉得里面大有蹊跷吗?卢老太爷的寿诞请帖可不容易得到,双泉徐氏原本只有老夫收到一张。”
经徐耀祖这么一分析,徐耀宗也觉出了可疑之处,只是心中更加酸溜溜的嫉恨交加。他与徐廷翠没有深仇大恨,只是从小欺负刘豆腐已成习惯,长大后对徐廷翠这赘婿后代低贱商贩更加瞧不起,处处刁难时时吃拿卡要,动不动上门讨要香火钱,见着徐廷翠羞怒交加却无可奈何的神情就会莫名快意。孙子徐时清考中秀才进入白云书院攻读,徐耀祖本以为已成为双泉徐氏的未来之星,哪料徐时行赘婿后代居然文曲星附身,中了东阳案首被誉为雏凤,对徐时清构成现实威胁。徐耀宗更要利用族老权威竭力打压,以免超过徐时清,自己要与彽贱商贩徐豆腐平起平坐。
宗族利益?与家庭利益冲突时,当然要以家庭利益为重。
想到徐廷翠居然收到卢府请帖,徐耀宗就不禁暗自恼怒,自己监生出身门第高贵,双泉徐氏首席族老掌管徐氏宗祠大权在握,孙子徐时清同样在白云书院攻读,为啥子就收不到卢府请帖?偏偏便宜了赘婿后代低贱商贩刘豆腐。
正自百味杂陈,育德堂外又是一阵脚步。徐德小心翼翼探进半颗脑袋。徐耀祖一眼瞧见,问道:“廷翠和时行请来了?吩咐厨房多备些酒菜,老夫要好好招待。”低声自语道:“倒要瞧瞧时行这娃娃有何本事,入得了卢老太爷的青眼。”
“没有。”徐德吞吞吐吐道,瞧见老爷面色不豫,忙补充道:“小的刚出府门,就碰上徐禄,说徐——”犹豫了下,继续道:“徐员外一家都已经出门,不在家中。”
徐耀祖捻菩提念珠的左手微微一抖,徐耀宗却是面现喜色。
徐廷翠一家确已出门,而且分成了两路。徐陈氏带着小厮徐安前往东岘山脚的大慈庵,找当家主持绝缘师太“沟通”徐时行敬献头炷香时宜。绝缘师太十年前就与徐陈氏相识,经常到徐家弘扬佛法,徐陈氏成为虔诚信徒,绝缘师太功不可没。虽然明天上午就要举办祈福法会,敬献头炷香人选可能早已确定,不过凭借徐陈氏与绝缘师太的关系,中途插队也不无可能。为此徐陈氏特地从王如龙带来的诸多礼物中,挑出苏州名家唐寅绘的白衣观音画像敬献给绝缘师太。唐寅就是民间熟知的唐伯虎,自号桃花庵主,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四家”,笔默细秀,洒脱放逸,尤其擅长绘画人物,画像中的白衣观音栩栩如生,独具神韵,信徒一见便能感受慈悲心肠,增长虔诚信念。只是王如龙说白衣观音画像是从倭寇手中缴获而得,沾染了血腥气息,未免美中不足。
徐陈氏小脚伶仃行走不便,以往出门乘坐的都是徐大车的驴车。徐廷翠嫌驴车脏乱有失身份,特地嘱咐徐陈氏到杜记轿行租乘小轿,徐陈氏不太理解,却也答应。
徐家厨房素来都由徐陈氏掌管。徐廷翠徐时行虽是成年男人,但都秉遵“君子远庖厨”孟子明训,从不曾亲手做过饭菜。王如龙打仗杀人在行,却也不懂得做饭炒菜。三人只得按照徐陈氏嘱咐,锁上院门前往东阳最出名的黉门酒馆就餐。出门前,徐廷翠觉得王如龙的宽刃马刀碍眼,一瞧就晓得是粗俗武夫,走在街上与徐时行秀才相公不太相称,就让王如龙解下放在家中。黄骠马也添加了草料,依旧系在桂花树下。
香樟树旁的卢大姐馄饨铺,这时山海经侃得正浓。食客们亲眼看见卢府公子向徐廷翠递送请帖,纷纷感叹徐家风水好气运旺,养出徐相公这样的超级学霸,徐廷翠掌柜父以子贵即将晋升成为缙绅,自怨自艾为啥总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家娃儿只会劈柴做饭挑粪犁田。正自羡慕嫉妒恨议论纷杂,坐近门口的徐大车忽地蒲扇向外一指,叫道:“大家伙儿瞧,那边过来的可不是徐员外徐相公。”
众食客都伸长脖颈向铺门外张望,见蜿蜒村道有三人说笑走来。最前头是徐廷翠员外,满面红光背脊挺直,穿着暗金纹员外袍服,脚踩福字鞋履,衣袖飘拂神采飞扬,虽与瘦小身躯不太匹配,却颇具富贵气象。徐时行相公紧随其后,身著绸襕衫,玉面上带着淡淡微笑,长身玉立,温文尔雅。最后头是名锦袍大汉,五大三粗,肌肤粗黑,满脸胡子扎扎蓬蓬如同刺猬,相貌甚是粗豪。
徐廷翠员外慢步走到香樟跟前,低头合掌躬身拜了拜,回头说了几句,徐时行相公向香樟躬身行礼,极为尊敬。锦袍大汉撇了撇嘴,随便抱拳拱了拱,睁大眼睛瞧了瞧香樟,面上现出不屑神色。
徐大车瞧着徐廷翠三人拜香樟娘娘,心中得意,道:“香樟娘娘极为灵验,五哥天天经过都要拜上一拜,得了香樟娘娘福佑,徐相公才能心思灵敏,考运亨通,连科报捷,得了卢府请帖。”
旁边桌子的周世旺笑道:“香樟娘娘那么灵验,徐大车也要每天多拜拜,说不定香樟娘娘会把文曲星降到你家。”目光定在徐廷翠的员外袍服上,羡慕道:“徐员外也穿起了绸衫,以后可不会再跟咱们这些苦哈哈坐在一起吃馄饨麦角。”
徐大车不服气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五哥不是那样的人。”话未说完,坐在角落的刀刮脸李旺冷声道:“缙绅不与下九流往来,我家老爷从来不走进馄饨铺。徐大车不信可以试试,徐员外如果肯进来吃馄饨,今后你一个月的馄饨都归我请。”
徐大车也觉得徐廷翠身份尊贵与往日不同,恐怕请不动。只是众食客目光都瞧向自己,哪能丢了面子,硬着嗓子道:“多谢请客。”把敞开的胸襟拉好,放下裂了条缝的破旧蒲扇,立在铺门口向快步走到汉白玉贞节牌坊前的徐廷翠恭声叫道:“五哥,赏脸进来吃碗馄饨,小弟请客!”
声音极是响亮。徐廷翠分明已经听到,身躯微颤,却没有转过身,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徐大车正在失望,走在中间的徐时行掉过身,几步来到馄饨铺前,向徐大车拱手行礼道:“多谢七叔。只是中午要请表哥吃饭,不太方便,请七叔见谅。”说着从袖里掏出半两银锭放在窗台,对含笑张望的徐卢氏道:“六嫂,今天馄饨铺的吃食都是时行请客。六嫂先收着,不够等会再补。”说完又向铺里作了个罗圈揖,方才追赶徐廷翠而去。
徐大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旺半只馄饨含在嘴里,瞪大了眼睛,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寂静声中,忽地响起了渔鼓的澎澎拍击声,刘道情用沙哑嗓音唱道:“渔鼓一敲澎澎澎,秀才相公请客人。酒席摆在馄饨铺,吃酒有我刘道情。”语调依旧凄凉,隐隐含有一丝欢愉。
徐廷翠已走出老远,背后却似长了眼睛,把一切都瞧在眼里。等徐时行追近,不悦道:“时行你是秀才相公,怎能跟下九流交往,以后要多加注意,免得有失身份。”
徐时行忍气应了声是,却又禁不住道:“七叔六婶都是从小看着时行长大,昨天爹爹还坐过七叔的驴车,有说有笑,怎么今日就成了下九流。”
听儿子顶撞自己,徐廷翠的眉毛登时竖了起来。刚想开口,王如龙已大声赞好,“表弟讲得对。我听说书先生讲过,仗义多是屠狗辈,负心全是读书人,很多时候下九流比上九流更讲义气。”
徐廷翠冷哼了一声,面孔有些火辣辣,不再开口。三人上了官道,走出一小段路,前面胡同口矗着座汉白玉牌坊,题着进士第三个古朴大字。徐廷翠朝胡同里张了张,见幽静深邃,杳无人迹,向官道旁的东白居茶馆一指,对徐时行道:“我跟如龙在东白居等候。你向先生请好假马上出来,记得尊师重教,恭谨有礼,不可少了礼数。”
徐时行答应着独自走进进士胡同。王如龙奇道:“姑丈,干嘛让表弟一人去先生家,咱们一起去不行?”
徐廷翠摇头道:“当然不行。”见官道上行人往来不绝,拉王如龙走进东白居,点了壶东白春芽,低声道:“时行先生就是西乔族长乔老太爷。西乔乃百年望族,世代公卿,你我这等身份怎能迈得进去。”
王如龙这才恍然,冷笑道;“明白了。在世家望族眼里,姑丈也是下九流,够不上身份。”
徐廷翠想不到王如龙讲话这么直白,横了一眼不再开口,举起茶杯浅酌慢饮,心里郁郁,觉得缙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舒适。王如龙咕噜噜一口喝干茶水,感觉不够畅快,正想叫店小二取大碗来。忽地瞥见茶馆外面两名泼皮打扮的青皮后生立在胡同口向内张望,交头结耳低语了几句,其中一人转身离去,另一人顺着进士胡同急急走了进去。
王如龙曾是兄弟会三当家,一眼瞧出两名泼皮在干甚么害人勾当,心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不能任由泼皮胡作非为。当下低声向徐廷翠道:“姑丈,有泼皮要干坏事。”嘴巴向茶馆外呶了呶。
王如龙回过头,只瞧见胡同里泼皮的背影。他是商贩出身,向来懦弱怕事,别人不欺上门来已是感恩戴德,哪敢主动惹事,道:“如龙,人家没招惹咱们,不要多管闲事。”举起茶杯只顾喝茶。
王如龙心里气闷,倒了杯茶大口喝光,对徐廷翠道:“姑丈,我要出恭。”不等徐廷翠答话,闪身进入茶馆侧边的茅房,假装蹲下解手,瞧清茅房后头有个窗户,插着插销,过去微一用力,插销立断,王如龙推开窗户跳了出去,大步流星走进进士胡同。
青皮后生还在胡同里躲躲闪闪,伸长脖颈向前张望,浑不知身后多了煞星。王如龙大踏步走到身后,抬腿冲着屁股就是一脚,青皮后生登时摔了个平沙落雁式。
哎哟一声还没出口,就觉得后衣领被人抓住倒提了起来。一个恶狠狠声音问道:“小子鬼鬼祟祟瞅啥点子,有没有爷爷分红?”
一听这话青皮后生立时知道对头是行家,忙笑着回道:“大哥哪个堂头?小弟黑虎帮,奉三当家号令跟踪秀才相公,大哥切莫误会。”
恶狠狠声音顿了顿,继续追问:“跟踪哪家秀才相公?”
青皮后生犹豫了下,就觉肩膀剧痛,显是被人捏住了要穴,忙高声道:“大哥松手。三当家号令跟踪潼塘徐时行相公。”
恶狠狠声音忽地哈哈大笑了起来,青皮后生觉得后衣领一松,落在了地上,忙转过身,见一名铁塔壮汉双手叉腰,威风凛凛地立在身后,瞧着自己笑道:“黑虎帮的兔崽子挺老实,爷爷饶了你,快些带我去找啥子三当家,割一根手指给我。”
黑帮规矩,干错了事服软求饶,往往要割根手指以示赔罪。青皮后生虽然瞧出铁塔壮汉不好相与,但更畏惧三当家的心狠手辣,抖颤颤从地上爬起来,嗖地从腰带上拔出把攘子,刀尖对准铁塔壮汉比了比,冷声道:“东阳是黑虎帮地盘,大哥莫要横插一脚坏了规矩,否则只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嘴里说着硬话,青皮后生脚步却向后偷挪了半步,全神戒备,防着铁塔壮汉冲过来。
铁塔壮汉轻蔑地瞧着色厉内荏的青皮后生,呸地向地上吐了口浓痰,“白刀进红刀出,凭你这喽啰也配。就是刘黑虎在我面前都不敢讲这样的大话。”
刘黑虎是黑虎帮大当家,素以心狠手辣,行事冷酷而闻名。青皮后生听了这话,更加不敢上前。正在似进还退之际,胡同口有人远远叫道:“李狗子,还不快些去跟踪徐姓小子,站在这儿啰嗦哪门子?”
李狗子松了口气,收起攘子回道:“三当家,有点子硬插一杠,咬了手。”
铁塔壮汉就是王如龙。原本他只想见义勇为,晓得黑虎帮居然敢打表弟徐时行主意,更不能缩手,立意好好教训一番,让黑虎帮永远忘不了义乌王如龙。
见七八名泼皮簇拥着黑胖壮汉大踏步走来,王如龙凛然不惧,抱着胳膊冷眼看他们过来。
李狗子小心翼翼绕过王如龙,躲进泼皮丛中,胆气顿壮,指着王如龙用东阳土话道:“三当家,点子不知哪儿冒出来,硬要横插一杠。”
黑胖壮汉刘黑豹没有理会李狗子,上下打量了会王如龙,抱拳道:“兄弟黑虎帮三当家刘黑豹,请教大哥尊姓大名,哪里发财?”
王如龙笑嘻嘻道:“用不着通名道姓,那样爷爷不好意思下手。刘黑豹,闲话少讲,你只要痛快割根手指给我,爷爷立马拍屁股走人。”
刘黑豹怔了一怔,目现凶光。虽然他瞧出王如龙绝非易与,可自己手下人多势众,东阳又是黑虎帮地盘,哪能莫名其妙认栽。
正要喝令放对,李狗子忽向胡同深处一指,“三当家,点子过来啦!”
刘黑豹抬眼望去,见徐时行顺着进士胡同缓步走过来。冷笑一声,不再理睬王如龙,挥手道:“过去给我狠狠打,徐姓小子害我进牢房,我要让他下辈子拄着拐杖过日子。”
李狗子嘻嘻笑道:“秀才相公挺俊的,要不要给他破破相?”
刘黑豹狞笑道:“横竖划两刀,莫要划深戳死了人,老子要徐姓小子生不如死!”
王如龙原本笑嘻嘻听着,见刘黑豹用心如此恶毒,居然要让徐时行拐脚破相,不由勃然大怒。大明官员最重仪表,容貌丑陋都不能出入朝堂,若让刘黑豹得手,表弟前程岂不是全给毁了。当下也不多说,扬起蒲扇大手,一把抓住冲在最前头的李狗子,啪地就是一记耳光。李狗子哎哟一声,三颗后槽牙和着血水喷出,立时瘫软在地。
徐时行见前面有人打架,忙停住了脚。仔细一看,其中有表哥王如龙。他不晓得王如龙为自己出头,忙叫道:“停手!表哥不要打架!”
王如龙没有理睬,出手如电,迅捷似风,泼皮人数虽众,却没有一人冲得过去。刘黑豹见势头不对,叫声“亮家伙!”率先从腰里拔出惯用的短柄柳叶刀,砍向王如龙。其他泼皮也都亮出攘子短棍,一窝蜂冲了过去。
王如龙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砍杀过倭寇,哪把街头打架斗殴放在眼里。见刘黑豹来得凶猛,狞笑一声,左手伸出,已抓牢短柄柳叶刀刀背。刘黑豹还没回过神,右胸就给巨石击中,肥壮身躯腾空飞起,居然有八尺来高,接着重重摔落在地上,哎哟一声方才出口。
艰难抬头,见一名儒雅青年俯身望向自己,满脸关切神色,问道:“干嘛打架?要不要紧?”正是昨天被自己击了一拳的徐时行,忍不住伸手想抓烂小白脸,却觉得关节剧痛,竟已被王如龙拉脱了臼。
王如龙指东打西,左踢右击,在刀光棍影里纵横睥睨,恍若回到剿倭战场,痛快无比。总算脑里有三分清明,没有下重手致泼皮于死地。不一会儿,地上就躺了一地断手折脚的泼皮,呻吟呼痛声此起彼伏,接连不绝。
徐时行见众泼皮叫得凄惨,忙过去搀扶,无奈搀起这个,倒下那个;扶起那个,跌倒这个,根本照顾不过来。不禁埋怨道:“表哥,他们与你有何深仇大恨,竟要下如此重手?”
王如龙见徐时行面对凶徒居然还有菩萨心肠,又好气又好笑,道:“要不是我,表弟你今天要吃大亏。”一指李狗子,冷声道:“你说!”
李狗子见铁塔壮汉心狠手辣,早吓得软了。见指向自己,忙跪倒磕头,哀求道:“好汉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不顾帮规严厉,嘴角漏风把奉令跟踪徐时行,要打折腿骨划脸破相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徐时行想不到刘黑豹如此凶残,因为昨天发生冲突就要毁自己前程,气得俊脸发白,跑过去对躺在地上的王如龙狠狠踩了几脚,方道:“表哥,走吧。”
王如龙摇摇头,瞧着满脸怨毒的刘黑豹道:“小子,爷爷既对你动手,就不怕黑虎帮报复。谁让你下手对付我表弟?”他曾是兄弟会三当家,黑道事情经历得多,知道单是昨天冲突引不了刘黑豹下狠手,肯定有势力在背后主使。
刘黑豹艰难挺起胸膛,昂然道:“大丈夫不说假话,确实有人买徐姓小子骨折破相,只是我干嘛要告诉你!”
王如龙不怒反笑,“小子有种!爷爷把你摆布成十八番模样,瞧你说不说!”正想上前动手,徐时行叫道:“表哥算了吧,我们走。”心里已经明白谁是背后主使。
王如龙停住脚,冷笑道:“既然表弟菩萨心肠,我也不做恶人,暂且饶过你,不过黑帮规矩不能不守。”左脚一挑,刘黑豹的短柄柳叶刀已飞上半空,在灿烂阳光下划了个雪亮弧线。众泼皮看得目眩神迷,却听得三当家惨声长叫,左手大拇指竟被落下的刀锋斩成两截。这份眼力刀劲,真是匪夷所思,众泼皮相顾骇然。徐时行也面孔雪白。
王如龙笑嘻嘻地对徐时行道:“表弟,走吧。”当先向胡同口的东白居茶馆走去。
刘黑豹忍痛叫道:“壮士留下名号,刘黑豹日后必有所报!”
王如龙脚步顿了顿,哈哈笑道:“爷爷义乌王如龙,小子可以叫刘黑虎来找我!”头也不回地走远。
王如龙!刘黑豹喃喃低语几声,忽地面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