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到这里,一名丫鬟从肃雍堂匆匆走出,目光先向卢坦扫了扫,定在徐时行身上,过来福了一福,问道:“您可是徐时行相公?”
徐时行见那丫鬟约莫十一二岁,圆圆的脸庞,弯弯的眉毛,白皙面孔隐隐有几点浅浅雀斑,姿容在丫鬟中算是普通,说话细声细气,甚是动听。点头道:“大姐找我有什么事?”
丫鬟扑哧一笑,晕生双颊,道:“婢子兰花,老太爷请徐相公过去说话。”说着侧身微让,请徐时行进厅,目光转过瞄向贼兮兮倚在廊柱上的卢坦,眸子深处透出丝喜意。
徐时行不知卢老太爷找自己有啥事,心中一紧,忙快步抢了进去。兰花瞟了卢坦一眼,袅袅娜娜就要跟进,卢坦忽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问道:“兰花妹子,老太爷请徐相公进去干什么?”
兰花甩脱衣袖,横了卢坦一眼道:“偏生不告诉你!”扬着俏脸快步走进肃雍堂,偷眼向卢坦望了望,见他冲自己微笑,忽地把手举到鼻边深深吸闻,脸上现出陶醉神情,心里啐了一口,满面红晕加快了脚步。
徐安在旁边瞧着,上下打量卢坦,嘴里啧啧有声。
卢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怪模怪样作些啥子,皮痒了是不?”
徐安笑道:“坦哥,我咋觉得你瞧兰花神情怎么跟少爷瞧翠萍姐一模一样?该不会想娶媳妇了吧?”
卢坦哼了一声,用胳膊拐了拐徐安,得意道:“兰花是坦哥相中的媳妇,咋样,小样子还过得去?”
徐安瞧了瞧兰花在肃雍堂来回穿梭的俏影,装出瞧不上眼模样道:“马马虎虎,跟西山脚的董家姑娘差不多。”见卢坦伸手来扭,连忙避开,嘻笑道:“坦哥有了媳妇,可得拿喜糖喜酒哄我。要不我就把你调戏董家姑娘的丑事告诉兰花。”
卢坦微笑道:“调戏董家姑娘可是你带我去的,我可不怕!”顿了一顿,道:“马明,讨媳妇讲究的是居家过日子,长得好看不好看倒在其次,关键要脾气相投,你情我愿。兰花相貌不很出众,这样才没有男人追着讨好,愿意跟我这名小厮安生过日子。而且,你瞧她的屁股那么大,肯定能生养,以后可以生出一堆小坦哥,马明可得准备好拜年红包。”说着嘻嘻笑了起来,脸上现出得意神色。
徐安还是未解男女之情的小毛头,对卢坦的话感受不深,笑道:“拜年红包当然会提前准备好,只是我先要喜糖喜酒。”
卢坦拍了徐安一记,“吃货整天惦记着喜糖喜酒,以后少不了你的。我帮了你家少爷那么大的忙,难道还不够承你的情。”
昨天卢坦听了田莲儿的尴尬处境,思索半晌,突地冒出个好主意。当即与田莲儿一起走出楼阁,见卢宗德卢淑仪目光都瞧向自己,微微一笑,问卢淑仪道:“小姐可是真心实意想撮合翠萍姐与徐相公?”
卢淑仪点头道:“那是当然,卢坦可有好主意?”见卢坦眸里似信非信,恼道:“我既说了不嫁肯定不会嫁,要不要发个誓给你听?”
这已是极重言语,卢坦忙陪笑道:“小的不敢”。向卢宗德道:“公子,我想问一句,老太爷为甚么要把小姐许配给徐相公?”
卢宗德想说天作之合,又觉这话太过空泛,招揽的话儿不方便宣之于口,正在迟疑,卢淑仪已接口道:“爷爷心思我明白,无非看中徐相公前程远大,想把他招揽进入雅溪卢氏,日后万一发达也可引为助力——大哥我说得可对?”想起宗族女子表面锦衣玉食,其实都是宗族联姻工具,哪有婚姻自由,自己失了徐时行这个良配,以后不知会花落谁家,不禁自怜身世,泪珠一滴滴掉落下来。
田莲儿连忙过去扶住,狠瞪了卢坦一眼。
卢坦想不到自己一句话引得小姐落泪,心里暗自后悔,不敢再耍花枪,道:“既然老太爷许婚目的是招揽徐相公。那只要卢府有人能与徐相公结亲就成。公子我说的可对?”
卢宗德啊了一声,隐隐想到其中关窍,心脏有些砰砰急跳起来,听卢坦继续说道:“既然如此,只要让老太爷收翠萍姐为干孙女,以卢府名义许配给徐相公,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田莲儿想不到卢坦会出这样的主意,俏面先是血红,接着又是苍白,睁大眼睛瞧向卢氏兄妹,见两人都皱着眉头细细思索。半晌之后,卢宗德迟疑道:“你这主意对头对头,只是不知爷爷能否答应。”
卢淑仪抬起头,眼里已没有了泪花,道:“我出个主意,晚上假装不小心失足落水,让翠萍下水救我,趁机报恩结拜为干姐妹,演一出义婢救主记,让爷爷有名头收干孙女。”
卢坦摇头道:“老太爷见多识广,小姐的主意未必能骗得过他,到时把戏拆穿反而不美。”见卢淑仪美目中现出失望,道:“老太爷是雅溪卢氏族长,时时事事都要考虑宗族利益。只要以宗族利益说服,未必不能成功。”
卢淑仪眼珠子转了转,拍手道:“卢坦的主意说不定可行。”向卢宗德道:“前些日子我从爷爷那里拿了卷话本,有一篇说南唐时期,江州德化石知县因为官仓失火,赔偿官银不起,女儿被官卖婢女,买主贾员外晓得她是官宦之后,加意敬重,后来赠了嫁妆风光出嫁,被时人誉为美谈。贾员外施恩得报,八十岁老蚌结珠,生了对龙凤胎。我当时笑说不可能,爷爷却说人在做天在看,好人自有好报,还珠亭就是卢氏祖宗遗泽子孙。翠萍父母被倭寇杀害,感激爹爹救命之恩自愿服侍,没写过卖身契,与话本情形有些相似。”
卢淑仪说的是民间传说义婚记,后来被冯梦龙编入《醒世恒言》,取名为“两县令竞义婚孤女”,卢老太爷有卢善人之称,极重声名。徐时行与卢翠萍自幼订亲,两情相悦,收为干孙女许婚就能把徐时行拉拢进入雅溪卢氏,又可以在地方留下善待孤女的好名声,可谓一举多得。
卢宗德怔了怔,问田莲儿道:“你真地没有写过卖身契?”
田莲儿咬着嘴唇,低嗯了一声,道:“二老爷说让我暂住卢府,以后找着亲人再送莲儿回乡。只是莲儿苏州已无亲人,自愿留在东阳。”她不想回苏州其实还是记挂徐时行,只是这话不便明说。
卢淑仪拍手笑道:“这就成了。”向卢宗德道:“爷爷面前怎么说,倒要好好核计一番。”
卢坦徐徐道来,讲到最终以宗族利益说服卢老太爷,答应寿诞后举办仪式收田莲儿为干孙女。徐安听得发怔,面上现出感激神色,向卢坦长长一揖道:“少爷与翠萍姐的姻缘坦哥才是月老,马明在这里谢过,以后水里来火里去,皱一皱眉头就不是好汉。”
卢坦也极为高兴,嘴里谦虚,伸手去扶。这时肃雍堂响起喝采声,两人忙探头向里张望,见李文远恭身站在王知县旁边,脸有得色,冷眼瞧向站在卢老太爷身边的徐时行。徐时行眉头微皱,似在苦苦思索,卢老太爷面色凝重,隐有不愉。其他贺客交头结耳,伸长脖颈,神情都有些兴奋。
卢坦不知端里,忙向厅门口立脚呆看的丫鬟问道:“秋菊姐,发生了甚么事情?”
秋菊转头见是卢坦,脸上微红,低声道:“刚才老太爷叫李相公、徐相公上前答话,考问文章学识。李相公出了句对子,让徐相公来对,徐相公被难住答不上来。”
少爷对诗居然输给对诗相公?徐安有些不信,不过瞧丫鬟模样应该不会说假话,想是对诗相公有备而来,对子出得极难,忙问道:“是啥对子?”
秋菊张口结舌,答不出来。中间桌上一名秀才相公大声赞道:“三秋庆三乐,忆曩时,廑三省,守三畏,植三纲,泰运开三际,兹陶菊添香,华封应上三多祝。高第兄贺联应时应景,出得绝妙,徐相公想必要被难倒。”话语中颇有些兴灾乐祸。
徐安听了这么多“三”字,啥意思都听不明白,心里只为少爷着急。卢老太爷坐在首位,捋着白须面含微笑,心里却极为不快,他与刘通判、王知县谈起即将举办的乡试,本想让徐时行过来亮亮相,在刘通判面前留下好印象。李兴业却借机让李文远跟着上来。三言两语之后,李文远借口贺寿,出了“三秋庆三乐,忆曩时,廑三省,守三畏,植三纲,泰运开三际,兹陶菊添香,华封应上三多祝”的贺联请徐时行来对。这贺联显是精心准备,卢老太爷自忖自己短时间也难对出,想着徐时行马上要在众多贺客面前出丑,心里极是恼怒,面上却不好发作。
见徐时行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李文远趾高气扬站在旁边,众人目光全都瞧向首席。卢坦听徐安提过李文远屡次陷害徐时行,有心为徐时行出口恶气,眼珠子一转,向徐安轻声道:“你等我一会。”从袖袋摸出个小包,悄无声息地从厅堂角落溜了进去。他身穿卢府家丁服饰,无人注意。先与兰花嘀咕了几句,便走过去给茶壶添茶,站的位置就在李文远的座位旁。
李文远见徐时行皱眉苦思,始终对不出来,心中大乐,故意催了一句,“汝默兄可有佳对,要不要小弟帮你一把。”贺联是他花了一个晚上方才想出,自然撰有下联,此时说出正好羞辱徐时行。
卢老太爷见徐时行有些难堪,正想打个马虎眼遮掩过去。陡见徐时行眉头舒开,抬头微笑道:“既然高第兄邀请,时行只有献丑。”朗声吟道:“六德登六秩,喜此日,聚六亲,陈六礼,演六艺,乾元用六经,料壮椿益寿,雅溪先奏六吕音。”
肃雍堂中静了片刻,哄地一声爆发出比原先热烈十倍的喝采声。徐时行这下联对得绝妙,更是临场发挥,比李文远苦心琢磨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卢老太爷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想不到李文远的临场发难,反而成全了徐时行,举杯向徐时行道:“时行好才学,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举杯向着徐时行一饮而尽。
旁边丫鬟忙取过茶杯,斟满茶水递给徐时行,徐时行赶忙回敬。
刘通判深深瞧了眼徐时行,微笑道:“不愧是刘提学看中的雏凤,果真名不虚传。”说着也举杯相敬。各桌贺客哪个不识趣,除了李兴业面色铁青不言不动,个个都是谀辞纷诵,称赞徐时行才追子建,文冠八婺。徐廷翠更是乐得险些把茶杯都吞了下去,佝偻背脊挺得笔直。
他坐在富商席位,土头土脑仿佛没有见识的乡下土财主。能进肃雍堂的富商哪个不是见多识广目光毒辣,对徐廷翠都不理不睬,冷淡以对。现在听说他是雏凤父亲,言语都亲热起来,有的举茶相敬,询问徐时行情况,让徐廷翠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尊荣。
李文远面如死灰,趁众人注目徐时行之机悄悄溜回座位。姜老夫子怒目瞪视,衣袖一甩冷哼道:“文远,你出的好贺联!”
“学生献丑,下次再也不敢。”李文远嗫嚅道,讪讪坐回座位。旁边的俞仁文相公忙安慰道:“吟诗作对乃是文人雅士,高第兄贺联确是出得绝妙,让人浮一大白,愚兄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着举起茶杯相敬。
俞仁文本是安慰,听在李文远耳中却如讽刺一般。他面红耳赤,见俞仁文已仰脸喝了下去,无奈抓起茶杯以袖遮面,咕噜噜也喝了下去,只觉苦辣酸甜,尝不出啥子滋味。听着座上诸人不住口称赞徐时行,更觉羞怒交加,恨不得举着袖子不再放下,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一口喝干。
正自百味杂陈,忽觉肚里翻江倒海,一股浊气盘旋翻滚,把小腹憋得鼓胀,急欲找个出口。李文远还没悟过神来,就觉臀后一紧,发出噗噜一声闷响,原来已忍不住放了个臭屁。
肃雍堂里人声喧哗,目光都集中在徐时行身上。李文远放了臭屁倒是无人知晓。只是浊气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势若奔雷,迅捷无比,没等李文远想出法子控制,就听到“噗噜噗噜”一连串闷响,附近登时臭气冲天。俞仁文相公拿了片西瓜细嚼慢咽,闻到臭气忙用手捂鼻,西瓜登时掉在衣袖上,汁水染红了一大片。满桌子听见屁响如雷,连绵不绝从李文远臀后传出,都把目光注视在他身上,远处也有客人向这边瞧了过来,嘴里低声议论。姜老夫子气得白须直撅,要不是顾着身份,一声“小子”就是大骂出口。
李文远哪还坐得住,低说了声“吃坏肚子”,起身急步奔出厅堂,臀后还是噗噜噗噜连绵不绝,沿路家丁丫鬟无不掩鼻皱眉,退避一边,有的还发出嗤嗤讥笑。
卢坦懒洋洋倚在廊柱上,望着李文远落荒而逃的身影,嘴角现出似有若无的笑意。
徐安笑得最是大声,等李文远奔得没影了,才凑到卢坦旁边,翘起大拇指低声赞道:“坦哥真有你的,对诗相公升级成为屁王,想不丢人现眼都不成,你咋想出这样的恶毒法子?”
卢坦打了个响指道:“跑江湖的小手段,坦哥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弄到手。怎么,你也想试试?”
徐安打了个冷战,忙作揖道:“坦哥大人大量,马明以后再也不敢得罪坦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