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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议倭

采莲江南 浙江魔术师 7343 2024-07-06 15:32

  见卢洪秋转变态度,卢老太爷气也消了,问道:“洪秋,你不陪家人吃饭,到这里来做什么?”

  卢府家大业大,子弟众多,按规矩只要成家就可以分房另过,自行开饭。卢老太爷有三子一女,大儿子卢洪义嘉靖五年高中二甲进士,任职右都御史;二儿子卢洪秋以举人身份弃笔从戎,在戚家军担任游击;三儿子卢洪贵考中秀才后掌管家业,奉养老父。女儿卢晓倩嫁给乔老夫子二儿子,以三甲进士放长洲知县的乔显奎为妻。每房名下都子女众多,卢老太爷年老喜静,素常都是单独开饭,故有此一问。

  卢洪秋面现尴尬,道:“爹,不是您让孩儿晚饭后过来么?”指了指暗淡下来的夜色,“您看啥时辰,晚饭时间早过了。”

  卢老太爷忙抬头瞧向天空,见银月高悬,清光泻地,卢府外面红通通亮成一片,欢声笑语透墙可闻,不时有烟花爆竹腾空而起,此起彼伏煞是好看。晚饭时辰确实早已过去,只是七月十三已近满月,月光甚是明亮,卢老太爷又与徐时行谈得投机,不觉光阴之飞逝。不由笑道:“是老夫的罪过,让时行与宗德都陪着饿肚皮。”瞪了侍立一旁的画屏一眼道:“你这小妮子也不晓得提醒,难道侬的肚皮就不饿。”

  画屏娇声应道:“老太爷不感觉肚饥,小婢肚里就饱饱的。”说得亭里众人都笑了起来。

  掌管卢太爷饮食的厨房仆役早备好了饭菜,几次前来催问是否进怡心斋布菜。卢恩见卢老太爷与徐时行交谈甚欢,止住不让布菜,又让厨房依照少年口味准备了几道可口菜肴。他忍住咕噜直响的肚子,立在月亮门口等待吩咐。远远望见画屏飞奔下来吩咐布菜,才引着仆役提着食盒进来。

  卢老太爷越瞧徐时行越是中意,脑海里旋转了无数遍的念头越发清晰。卢洪秋上前要搀扶,卢老太爷挥手示意退后,让徐时行扶着走下八角凉亭的青石台阶,顺着鹅卵石垒成的小径慢慢向前走去。徐时行这时才有心情四处打量。见怡心斋以竹为友,分片种植着斑竹、罗汉竹、龟甲竹、佛肚竹等各类竹子,夜风下枝竿摇曳,喷绿吐翠,别有一番情趣。卢老太爷边走边介绍,一枝千滴泪的是斑竹,膨大犹如弥勒的是佛胜竹,竹杆呈紫红的是红竹……听得徐时行瞠目结舌,惊奇不已,实想不到小小的竹子居然有如此多品种,这么多故事。

  小径拐弯处有口小小池塘,银白月光流水般泻下,十多片荷叶都笼了淡淡青雾,数朵红莲点缀其间,在修长竹影摇曳下宛若披了层薄纱,远远望去赏心悦目。卢老太爷见徐时行注目池塘,笑道:“你在想池塘里怎么不放荷花灯么?李诚庵员外送荷花灯为老夫贺寿,原本要在池塘里摆放松鹤延年,老夫坚持不要。荷花灯虽然巧夺天工,毕竟是人力所为,哪及得上红莲绿叶的自然雕琢,大巧不工。”

  徐时行这才晓得卢宅池塘溪流里放的荷花灯居然都是李宅族长李诚庵员外的手笔,暗赞世家望族出手豪奢,确实不同凡响,想起父母就挤在人群中,兴致勃勃地观看荷花灯,陡地一阵心酸,接着又是一阵心痛,面色有些阴郁起来。

  卢老太爷见徐时行沉默不语,以为被院中美景吸引,不再多言,顺着小径走向绿竹环绕的青砖瓦房。左边一间亮着灯,两名厨房仆役正在里面忙碌。一行人进去时,就见烛光明亮,花梨木圆桌上热气腾腾,摆着四个冷盘和四盘热菜。徐时行放眼瞧去,冷盘是扎羊切片、多味藕片、凉拌海带和四季青,热菜是东阳土鸡煲、博士菜扣肉、红烧横锦鲤鱼和粉蒸黄田畈牛肉,另外还有一罐咸菜六谷羹,每人座位前的小碟上放着块豆腐乳。卢老太爷身为卢府当家人,饮食居然并不奢华,颇出徐时行意料之外。

  卢恩见徐时行目现诧异,笑着解释道:“老爷平常晚饭只吃咸菜六谷羹,今晚招待客人,老奴特地叫厨房加了些菜。”卢老太爷轻嗯一声,颇有赞许之意。

  四人在座位上坐下。卢老太爷坐了主座,卢洪秋侧位相陪,徐时行坐在与卢老太爷相对的宾位,卢宗德敬陪末位。画屏见众人已经坐好,提了把永康四路口产的锡壶,先给卢老太爷和卢洪秋倒上卢府秘酿状元红,颜色金黄,酒香扑鼻,中人欲醉。徐时行以为她接下来要给自己倒酒,暗暗着急。他只是过年偶尔尝过杯中物,酒量极浅,生怕醉后出丑,正想措词推辞,却见画屏把锡壶放在卢洪秋座旁,转身取过把茶壶,盈盈过来给徐时行斟茶。

  卢老太爷白眉一轩,道:“时行不是卢府子弟,不必守十八岁前不得喝酒的家规,你给他倒上状元红罢。”

  画屏娇声应了声是,拿过锡壶就想给徐时行倒酒。徐时行有了拒酒理由,心中大喜,忙道:“多谢老太爷赐酒。只是家父也有严训,求学期间不得饮酒,请老太爷见谅。”

  卢老太爷微诧道:“你父亲也有如此吩咐,果是佳儿多严父。”瞧了卢宗德一眼,见他喉头滚动,只是不敢开口,冷哼一声道:“画屏,给时行和宗德都倒上东白龙井。”

  画屏依言倒茶。东白龙井自然没有龙盘玉叶香醇,不过也是东白山茶叶的精品。徐时行闻着茶香浑身舒泰,卢宗德强挤笑容,右脚在桌底下狠踩了徐时行一脚。

  除卢洪秋外,卢老太爷三人都觉得肚饥,不再言语,挟菜的挟菜,喝汤的喝汤,房里寂无声息,只有筷子和汤匙的丁当碰撞之声。卢老太爷饭量甚浅,挟了两片牛肉,吃了几口四季青,就着菜肴慢慢喝完杯中的状元红。画屏忙往青瓷釉碗里装了大半碗六谷羹,摆在卢老太爷面前。卢老太爷拿筷子往里面放了点凉拌海带,搅动几下,就大口吃了起来,甚是香甜。

  卢洪秋酒量甚豪,喝了一杯又倒一杯。许是在院里已经吃饱,极少用筷子挟菜。徐时行生怕失态出丑,始终细嚼慢咽,仪表端庄。只有卢宗德从东阳土鸡煲里挟出根鸡腿,咬得咯吱作响,吃得满嘴流油,丝毫没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卢洪秋瞧不过眼,瞪了卢宗德一眼,低声喝道:“宗德!”卢老太爷摇手止住,笑道:“洪秋你跟宗德差不多大的时候,也是一见鸡腿鸭肉就垂涎三尺,偷偷摸摸在外头喝酒作乐,以为老夫不知道?真名士自风流,在老夫这里用不着装,宗德,你吃你的。”

  卢宗德大喜,示威地用筷子挟起一块鸡胸肉放入嘴里。卢洪秋见父亲袒护卢宗德,无奈一笑,对着卢老太爷道:“爹,再喝一杯吧,稍微多一点不碍事。”

  卢老太爷道:“老夫十年前就定了规矩,晚饭只饮酒一杯,不能自坏规矩。”把剩下的六谷羹吃完,放下青瓷釉碗,用餐巾抹了抹嘴,朝卢宗德道:“老二,老夫叫你过来,是想问问,倭寇真地已经剿灭了?”

  卢洪秋知道父亲表面归隐山林,实际上极是关心国事,沉吟道:“说剿灭么,也不尽然——”正想继续往下说,忽地冲侍立一旁的卢恩和画屏摆了摆手,道:“你们侍候得够累了,出去吃饭罢。”

  卢恩和画屏知道卢洪秋下面说的涉及军机,应了声是转身退出。卢恩走出房门,瞥见月亮门口似乎有人影踟蹰徘徊,吃了一惊忙走过去,见身材窈窕,眉目如画,正是卢洪秋长女,卢府大小姐卢淑仪,忙鞠躬行礼道:“小姐要找老爷?老奴马上进去通报。”

  “恩伯不要进去。”卢淑仪一把拉住卢恩,悄声问道:“我爹在里边?”

  卢恩点了点头,“正与老爷,还有徐相公,公子说话。”

  听到徐相公,卢淑仪俏面现出血色。她对徐时行已有七八分中意,本想让卢翠萍探探口风,见有没有结亲可能。哪知等了半晌,卢翠萍却红着眼圈回来,说徐相公正在百花园书房温书,不便打搅。卢淑仪见红娘不中用,只得亲自出马,哪料爹爹居然与徐时行坐在一起。她向来畏惧生性严肃的老爹,要不要进去登时成了难题。

  正在犹豫,忽听有声音笑道:“淑仪,你不去观赏荷花灯,在爷爷院前转来转去干甚么?”

  随着话音,蜿蜒石径慢慢走出名中年男子,三缕微髯,面容清朗,身穿藏青员外袍服,与卢洪秋相貌有七分相似,笑嘻嘻走到怡心斋门口,用戏谑目光睢着卢淑仪。卢恩忙行礼道:“三老爷。”

  卢淑仪面现笑容,福了福道:“三叔。”

  中年男子便是卢老太爷的三儿子卢洪贵,表字弘业,因学力有限,中了秀才后便不再科举,在卢宅操持家业,侍奉老父。他为人和蔼,见了谁都笑嘻嘻不摆当家人架子,因此人人都愿与他亲近。卢洪贵见卢淑仪面现羞色,立在月亮门前欲进不进,心里早明白了几分,微笑道:“淑仪是不是想亲眼见见徐时行相公,瞧他当不当得起雏凤称呼。这就跟三叔进去罢。”说着作势要抓卢淑仪皓腕。

  被卢洪贵一逗,卢淑仪面色登时红得紫了起来,忙闪身跑开,向卢洪贵伸了伸舌头,嘴里嗔道:“三叔好没大小,跟小辈胡乱开玩笑。”

  卢洪贵笑道:“啥叫胡乱开玩笑,你到这里不就是想见徐时行相公一面么?”

  卢淑仪无言可答,用力跺了跺脚,说声“不跟你讲”就跑进夜幕中。卢洪贵瞧着卢淑仪背影消失,笑容一敛,问道:“恩叔,二哥在里面?”

  卢恩点点头,添了一句,“公子也在里面。”

  卢洪贵沉吟半晌,抬腿缓缓走进怡心斋。

  徐时行见卢恩画屏出房,忙放下筷子,向卢老太爷道:“时行吃饱了,想邀梦归兄出去观赏荷花灯,先行告退。”

  卢老太爷还未开口。卢洪秋止住道:“你和宗德都是秀才相公,原本要留意国事,不必避嫌。只是要注意保密,不得出去乱说。”

  卢宗德抢着道:“二叔放心,宗德讲梦话也不会泄露军机。”他虽不关心国事,却极盼望肆虐江浙多年的倭寇死光绝种,因此也留神倾听。

  徐时行不开口,目光炯炯地望向卢洪秋。

  卢洪秋道:“爹,实不相瞒,戚大帅自募得义乌兵,严加训练,一改卫所兵‘敌来即奔,敌追即溃’恶习,跟倭寇狠狠打了几仗,杀得倭寇溃不成军,闻戚家军而色变。前些日子,上万倭寇乘船数百艘登陆宁海,荼毒地方,杀人盈野,戚大帅闻讯率义乌兵一日一夜就赶到宁海,先放火焚烧船只,绝了倭寇后路,再领军与倭寇决战,九战九捷,杀得倭寇十不存一,侥幸逃生的都被乡兵剿灭。胡总督上书朝廷,誉为台州大捷。自此以后,浙江倭寇绝迹,干戈平息。”

  卢宗德听得眉飞色舞,不住拍手称快。卢老太爷和徐时行却晓得还有下文,静静地等着卢洪秋往下说。

  卢洪秋瞪了卢宗德一眼,叹道:“浙江倭患虽解,只是我大明地大物博,南直隶、福建、广东都有大片海域,倭寇不敢往浙江来,却呼朋引伴趋向福建广东,当地官吏连战皆败,飞章告急。前天赶回来前,我还看过军报,说官军又在漳州打了败仗,两万官兵居然打不过三千亡命倭寇,伤亡惨重,千里疆土沦为倭窟,光俘去的百姓就有上万。”说着双目渐赤,砰地一拳重重击在餐桌上,激得酒杯都跳了起来。

  卢老太爷听得须发皆张,道:“老二,军情紧急延误不得。你不用给我拜寿,明天早上就赶回湖州,多杀几名倭寇,算是给你爹的寿礼。”

  卢洪秋苦笑道:“爹,孩儿奉令驻扎湖州,未得军令哪能出省作战。”见卢老太爷微现失望,安慰道:“瞧福建形势,朝廷必会下令戚家军前往福建剿倭,那时孩儿奋争争先,多杀倭寇,为爹爹寿。”

  卢老太爷眉开眼笑,抓过锡壶倒了杯酒,敬卢洪秋道:“乖孩儿,老夫等你的捷报。”说完一饮而尽。

  徐时行、卢宗德急忙举起茶杯,向卢洪秋敬茶。

  门外响起脚步声,卢洪贵笑着走进房来,冲卢洪秋叫了声“二哥”,又向卢老太爷行了礼,转头打量徐时行,暗自点头,觉得卢淑仪眼光不错,确是良配。

  卢老太爷有了几分醉意,哈哈笑道:“洪贵你也过来了。”对徐时行道:“快叫三叔。”

  徐时行急忙起身,恭身行礼,叫了声“三叔!”卢洪贵笑着点点头,拱手还礼,在卢老太爷右首座位坐下,自己提过茶壶倒了杯茶,轻抿一口。

  卢老太爷斜瞟了卢洪贵一眼,问道:“洪贵,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卢洪贵点点头,道:“都安排妥当。”向卢洪秋道:“二哥,刚才在门口听你说倭寇都跑到福建广东,怎么回事?”

  卢洪秋把剿倭事宜略述了一遍,气愤道:“三弟,两万官兵居然打不过三千倭寇,天下哪有这样的咄咄怪事。”

  卢洪贵苦笑道:“卫所兵内斗内行,外战外行,人所共知。戚大帅练义乌兵前,浙江卫所兵也是屡战屡败百不敌一,二哥不必焦躁。”举杯向卢洪秋敬茶道:“杭州传来消息,胡总督八百里加急报送台州大捷,皇上闻捷大喜,传旨褒奖有功将士。二哥能够再上一层楼,实为雅溪卢氏宗族之喜,三弟这里先贺二哥一杯。”

  卢洪秋郁闷道:“升官发财不是洪秋志向,只盼望朝廷能早日下令调戚家军入闽,多杀些矮锉子。”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卢宗德接嘴道:“只要戚家军进闽,三百能抵三千,杀得矮锉倭子连望乡台都去不得。”

  卢洪贵碰了个钉子,也不着恼,笑嘻嘻喝干茶水,徐时行忙提起茶壶替他斟满。他刚才静听卢洪秋的叙述,心里震撼非常。自入学堂以来,他一直孜孜以科举功名为目标,想凭借自身努力改变家庭命运,虽然勤心攻读,但关心的是举业,看的是四书五经,写的是八股文章,虽然会文时也偶尔谈论时事,痛骂倭寇,却远没有听到卢洪秋叙述感同身受。国不宁则民不安,民不安胡有家,徐时行觉得眼前似乎戳破了层隔膜,渐渐现出崭新天地。

  卢宗德还在痛骂倭寇凶残,官兵无能,徐时行忽地问道:“请教二叔,倭寇人数几何?为何屡剿不绝?”

  卢洪秋有些诧异地瞧了徐时行一眼,这问题显然比单纯的战场厮杀更深了一层。略想了想,卢洪秋道:“倭寇是朝廷对日本海盗的蔑称。”生怕徐时行不懂,解释道:“日本孤悬大明海域之外,由本州、四国、九州、北海道四大岛及一些小岛组成,国民身矮体壮,野蛮善斗,视死如生。前元忽必烈皇帝伐金灭宋,铁骑纵横,何等厉害,两次出征日本却都大败而归,第二次甚至匹马不还。太祖洪武皇爷驱除元虏,复汉人衣冠,兵威所向无敌,却把日本列为不征之国,告诫子孙不得征讨。朝廷对蛮夷向来宽仁,倭人却视为懦弱,成群结对扮成海盗,抢掠商船,夺财害命。朝廷以为闭关锁国,不加理睬即可,严申海禁,令尺板不许下海。倭人掠无可掠,大着胆子驾船上岸,抢劫沿海百姓。尝到甜头后越聚越多,越抢越贪,终于酿成了倭患大祸。”

  卢宗德插嘴道:“二叔,我听说倭寇是张士诚、方国珍的残部招引而来,有些倭寇还是汉奸假扮。”他不喜八股文,看的杂书却多,对稗文野史了解不少。

  卢老太爷闻言色变,低声喝道:“不许胡说!”心想卢宗德在房里说说没事,就怕年少轻狂,在外头也毫无顾忌地指点江山,评点人物,就会给雅溪卢氏招来不可测的灭族大祸。他当过两任县丞,晓得锦衣卫东厂西厂止小儿夜啼的恶名。

  卢洪贵瞪视卢宗德一眼,示意要谨言慎行。

  卢洪秋却无所谓地道:“宗德说的甚是,阖省官员士绅都晓得,倭人虽然野蛮喜斗,打仗不怕死,却智力低下,连艘海船都造不好,若无汉人中的智谋之士暗助,哪能横行千里如无人,只怕刚上岸就被骗入窑馆当男妓了。”

  他这话甚是贬低倭寇,座中却无人发笑,只是静听,“张士诚、方国珍已死去两百多年,手下残部早没有攻夺江山当皇帝的野心,只是占据近岸的几座海岛,靠做走私生意过活。只是朝廷严申海禁,陆上的货物出不来,海外的货物运不进。无可奈何之下,海商衣衫一换变成海盗,与那些专做走私生意的家族,破落无以为生的渔民,不事生产只图快活的无赖勾结,剃了祖宗头发,穿上倭寇衣服,与来自日本的真倭混杂上岸抢掠。”面现愤恨神色道:“我抓到过倭寇俘虏,百人中真倭仅区区十余人,假倭居然有八十多。”

  卢宗德忍不住又要捶桌大骂。徐时行忽道:“二叔,我看剿倭关键在于开放海禁。”

  卢洪秋有些惊异地望了徐时行一眼,目光中现出赞赏之色,“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倭寇若无海商出资,奸民引路,根本不能跨越明日间的漫漫大海,即使上得陆来也是盲人摸象,瞎冲乱撞,不值一扫。海商之所以化身海盗,就在于海禁之下无法做海外贸易生意,只得勾结倭寇,趁乱图财。若朝廷能放开海禁,允许海商贸易,不出一年倭患即灭。”

  卢洪贵坐在桌旁默不作声,听到放开海禁却面现激动神色。东阳僻处浙中,海外生意不多,不过若放开海禁,茶叶、香榧、火腿等土特产可以借机外销。他掌管卢府生意,倒也乐见其成。

  “二叔觉得朝廷会放开海禁吗?”徐时行轻声问道。

  卢洪秋仔细想了想,沮丧道:“很难。”见卢宗德面现诧异,解释道:“一则海禁是太祖祖制,二则朝廷官员——”心里打了个突,住口不再说下去。

  卢老太爷接口道:“二则朝廷官员因循守旧,目光短浅,看不到,或者假装看不到海外贸易带来的巨利。”顿了一顿,又道:“其实西洋的香料、象牙、宝石都是大明紧俏物品,像胡椒粉调味口感甚佳,只在西洋出产,中土无有,永乐时三宝太监郑公公率舰队下西洋,带回大量西洋物品,朝廷就用胡椒发放俸禄,一斤计价十两,官员转手倒卖可获利十两,还是有价元市,其他可想而知。无奈内阁诸公碍于祖制,囿于见识,苟且图安,得过且过,不敢触碰海禁这个倭患病根,只是严令剿倭,导致越剿百姓越穷,越穷假倭越多,世世代代无穷已。”想起自己当县丞时的所见所闻,面孔酱红,又倒了杯酒,仰脖喝下。

  徐时行却道:“事在人为,焉知不能改变国策,利国利民。”

  卢老太爷瞪视徐时行半晌,哈哈笑道:“老夫老矣,不及时行青年锐气!”朝窗外喝道:“卢恩,撤席!”

  早候在房外的卢恩慌忙带着画屏进来,收拾盘碗,见桌上大多数菜肴都没动筷,一壶状元红却已喝得涓滴不剩。

  卢老太爷满面通红,白须乱抖,嘴里不时喷出酒气:“时行,宗德,天下事天下人去做,你们要尽快发达,让朝廷诸公早日开放海禁,灭倭寇于股掌,还大明以太平,卢翁能够鑫享如意。”说到鑫享如意四字身子软软滑下椅子,瘫在花梨木圆桌下面。

  卢洪秋卢洪贵忙俯身去扶,却听到响亮的呼噜声,卢老太爷躺在青砖地上,睡得甚是香甜,眼角却溢出丝晶莹。

  窗外天空依旧红通通一片,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竹响彻天地,空气里弥满了硝烟味道。好一番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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