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白居茶馆内,徐廷翠把一壶东白春芽喝得精光,还没看见王如龙从茅房出来,进去一找已不见踪影,立时明白王如龙偷偷潜出去行侠仗义,心里埋怨多事,只能回到座位苦等。
好半晌,才见王如龙徐时行一前一后走进茶馆。徐廷翠大喜,想埋怨王如龙几句,却见徐时行面孔雪白,精神恍惚,感觉有些不对,忙问道:“时行怎么了,先生不准假?”
徐时行收敛心神,道:“先生已经准假。让我在家莫要荒废学业,好好准备乡试。”乔老夫子已晓得昨天徐时行与李文远对诗之事,斥责徐时行轻浮孟浪,因口舌之争得罪东李,要他牢记“汝默”真意。不过这些话不必跟父亲细说。
徐时行心里还有更大的苦恼,就是如何向父母提起田莲儿之事。从徐廷翠得到请帖后的言行举止来看,父亲很是重视门第差别,田莲儿虽然救过徐廷翠性命,恐怕不会因此感恩松口,只能走一步瞧一步,见机行事。
摸了摸袖袋里的玉蜻蜓和断裂玉镯,徐时行更加心乱如麻。
听说乔老夫子已经准假,徐廷翠心头一松,站起身道:“太阳都过了头顶,如龙肯定肚饥得咕咕叫,咱们快些去黉门酒馆吃饭。”见王如龙平安无恙,神情轻松,徐廷翠料定已解决了麻烦,乐得假装不知。
徐廷翠付了茶钱,三人出了茶馆,顺着官道向黉门酒馆走去。行出不远,见大批泼皮持刀抡棒急匆匆赶向进士胡同。徐廷翠连忙避让,心想不知哪家商铺又要遭殃。
黉门广场是东阳城区的火腿心,“汇东岘风光、西甄白云、南岭苍松、北江清流,聚歌山画水之灵气,添古邑新城之异彩”,有泮池、照壁、九曲水等众多景观,最是庄严华妙。广场北边一水青砖,粉黛黑瓦、飞檐高翘的高大建筑便是东阳文脉所在学宫。学宫对面遥遥相对的是县衙门,知县主薄典吏等大小官吏都在县衙门处理公务,府邸也都在临近。黉门酒馆位于黉门广场旁边的黄金地段,顾客以秀才相公和衙门官吏居多,是达官贵人聚餐的顶级消费场所。
徐廷翠和徐时行久闻其名,从来没有进去过。走到酒馆门口,见楼高三层,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门口黉门酒馆牌匾铁画银钩,古朴大方,落款竟是乔行简。乔行简表字寿朋,南宋光宗绍熙四年进士,官至左丞相,封为鲁国公,著有《周礼总说》《孔山文集》,是西乔的领军人物,在东阳进士中极有名望。乔府就是乔行简出资建造,虽已过了许多年,依旧富丽堂皇,在东阳进士府第首屈一指。只是乔行简去世已近三百年,如何会为黉门酒馆题匾。徐时行有些疑惑,在黉门酒馆门口立住脚步,抬头观瞧,皱眉苦苦思索。
王如龙急着进去吃喝,见徐时行在酒馆门口呆呆站立,口中喃喃自语,以为在钻研书法。暗笑书呆习气,拉了拉袖子道:“表弟,研究学问不在一时,先进去填饱肚子再说。”
徐时行道:“我想黉门酒馆开张不过三十来年,乔鲁国怎会为酒馆题词,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王如龙不知乔鲁国是谁,瞠目不知所对。徐廷翠在旁边听得明白,道:“这我倒知道,乔行简未发达时常去黉门酒馆吃喝,中进士后掌柜央请题匾。后来黉门酒馆在战乱中倒闭,牌匾藏在乔府。前些年乔府委派族人重开黉门酒馆,特地挂上乔行简题词牌匾,人人都晓得黉门酒馆是百年老店,争着前来捧场。黉门酒馆名声大振,自此奠定东阳餐饮界的龙头地位。”
徐时行这才晓得黉门酒馆牌匾有此典故,暗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些时候乡民比秀才更有学问。这时已是晌午时分,黉门酒馆人声鼎沸,客满为患。专司迎客的酒保俞二见三人身著绸衫,徐时行更是温润如玉,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物,倒也不敢轻忽,迎上来热情道:“各位老爷相公,小店已经客满,请旁边宽坐等候,有了空座马上上菜。”
徐廷翠见酒馆顾客人人衣着光鲜,肚肥腹大,料想费用肯定不菲,心里先自怯了,听俞二说没有空座刚好下篷,对王如龙道:“顾客太多,要等好长时间,不如另换家酒馆?”
王如龙还没有说话,旁边有声音接口道:“三楼吴宁厅,引客人上楼。”
俞二刚想回说没有,觉得声音有些熟悉,抬头一瞧大惊失色,满脸谄笑道:“刘老爷您老人家怎地亲自过来,快楼上请。”
刘老爷体型魁梧、满脸横肉,与刘黑豹有七分相似,只是个头大了一圈。他头戴平定四方巾,身穿蓝绸儒衫,居然也是文士打扮,只是豹目环眉,面目凶恶,怎么看都是沐猴而冠,不类书生。前些年朝廷用度紧张,允许纳粟入监,刘老爷就是那时跟风捐钱买的监生身份,自然要时常穿出来显摆。身后跟着几名袒胸露乳、横眉立目的彪形大汉,都身穿窄袖短打裤褂,腰扎宽大牛皮腰带,佩戴柳叶薄刃钢刀,满面狰狞怒视王如龙。刘黑豹被人搀扶站在彪形大汉之中,左手已缠上了绷带,吊着胳膊咬着牙一声不吭。
徐廷翠认出刘老爷便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黑虎帮大当家刘黑虎,骇得躲在旁边不敢吭声。徐时行面色微变,急忙站到老爹身前,没有说话。王如龙神情自若,向刘黑虎拱手道:“虎哥,六年前匆匆一别,今日有缘见面,真是难得。”
刘黑虎微笑道:“我也想不到如龙老弟才到东阳就给老哥下马威,黑豹眼拙得罪如龙老弟,老哥在这里先行赔罪。”说完又向徐时行拱手道:“黑豹受人蒙骗,竟敢对徐相公下手,老哥一并赔罪!”
徐时行这才晓得王如龙与刘黑虎竟是旧相识,心里惊讶,拱手回了一礼,没有接口。徐廷翠听说刘黑豹居然想要伤害儿子,面皮涨红,恨恨地望向刘黑豹,只是不敢作声。
场面话讲完,刘黑虎与王如龙笑嘻嘻把手而行,状似亲密,在俞二引导下径上三楼。一名黑虎帮打手干笑着微微躬身,示意徐廷翠徐时行上楼。徐廷翠面色雪白,瞧了徐时行一眼,抢在前头走上楼去。徐时行急忙跟着上楼。
一行人上了三楼,径自进吴宁厅坐下。三楼是黉门酒馆的高级包厢区,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或名门雅士。刘黑虎常年包了吴宁厅,作为上层社会联络交流场所。吴宁厅风格典雅古朴,四壁悬挂名人字画,休息区摆放时鲜瓜果,常设一架古琴供弹唱奏乐。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可供十多人进食的紫檀木琴棋书画精雕餐桌,沉甸甸的紫檀太师椅厚重严谨,靠背镶嵌西洋进口珐琅,晶莹夺目。沿街是一排镂空雕刻渔椎耕读的屏窗,开窗便可望见蜿蜒起伏的东岘峰,凉风习习迎面而来,让人赏心悦目,神清气爽。
刘黑虎及手下大多目不识丁,瞧不出吴宁厅的妙处,进门就把候在休息区的乐娘赶了出去。刘黑虎摆了摆手,示意俞二拣贵重上菜。自己大模大样占了主位,推王如龙坐了客位,然后是徐廷翠、徐时行,刘黑虎手下有资格上座的占了其余位置,刘黑豹坐在徐时行下首,不时用眼去瞧王如龙,隐有怨毒,一闪即逝。
江湖豪客的饮食习惯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刘黑虎也不例外。不一会儿,餐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珍馐,都是精心烹饪的山珍海鲜。徐时行放眼瞧去,绝大多数不识得,千祥羊肉,三单土鸡,黄田畈牛肉,歌山两头乌,横锦野生鱼,这些东阳有名气的肉菜倒都上桌,只是制成了精美式样,取了风雅菜名。其中的五羊开泰,是宰杀养在野地的幼羊烹调,取羊肚、羊腩、羊腰、羊脊、羊腿摆成五色拼盘,旁边放碟六必居甜酱,赏心悦目,甚是可口。酒是湖溪酒坊精酿的“白云泉”烧酒,号称“三碗必醉”,江湖豪客的最爱。
见酒菜都已上桌,刘黑虎挥了挥手,旁边侍候的酒娘忙往众人面前的琉璃杯倒满清澄酒液,房里立时弥漫浓烈酒香。徐廷翠徐时行酒量都不过关,刘黑虎晓得他们不是武夫,也不为难,吩咐另拿“武陵春”黄酒给两人斟上。他踞坐在太师椅上,见众人目光都瞧向自己,心里得意,举杯高声道:“如龙老弟是义乌兄弟会三当家,前些年投入戚大帅帐下,砍下好多倭寇脑袋,给被害苦的浙江百姓出了口恶气,端的是条好汉。今天难得来到东阳,大家伙都干了杯中酒,给如龙老弟接风洗尘!”说着扬头咕噜噜喝下烧酒,向王如龙亮了亮杯底。
王如龙呵呵一笑,举杯鲸鱼吸水般一饮而尽,也亮了亮杯底。黑虎帮众人赞了声好,纷纷举杯喝光。徐廷翠瞅着琉璃杯中的金黄酒液,犹豫了一下,瞧瞧刘黑虎面色,苦着脸大口喝光,枯瘦面颊立时现出红晕。众人目光都聚焦在徐时行身上,瞧这文弱书生如何饮下满杯的“武陵春”。却见徐时行捧起琉璃杯,冲座中诸人微微一笑,用嘴唇浅浅抿了口酒,慢慢把琉璃杯放回餐桌。
刘黑虎知道今天的冲突全因文弱书生而起,早等着瞧好戏。见徐时行举杯碰唇只是做个样子,黑黝黝面孔立时结成寒铁,冷声道:“徐相公,不给我刘黑虎面子?”
王如龙知道刘黑虎脾气暴躁,极重面子,一言不合就会当场翻脸。表弟酒量极浅,绝对喝不下满杯的“武陵春”,刚想站起说几句场面话,就见徐时行向刘黑虎拱了拱手,微笑道:“刘大当家是东阳城里鼎鼎有名的好汉,谁敢不给面子。只是王知县曾有训诫,要时行未满十八不得饮酒,免得贪酒误事,妨碍兴业。时行既要遵王知县训诫,又不能驳刘大当家面子,左右为难,只得以唇碰酒以示两全。”
民心似铁,官法如炉。刘黑虎虽是黑帮老大,却也不敢与王知县的官威作对,听徐时行口口声声王知县训诫,又说不敢驳了自己面子,蓦地想起徐时行是东阳案首,院试雏凤,秀才相公中的翘楚,刘提学和王知县都极为看重,嚣张气焰登时减了一半,哈哈笑道:“徐相公不能饮酒为啥不早说——快给徐相公来杯西瓜汁。”最后一句是对侍立在旁的酒娘说的。
酒娘答应一声,急步走了出去。刘黑虎举起第二杯烧酒,道:“第二杯酒还是敬如龙老弟,谢谢他替我教训黑豹。徐相公是东阳案首,卢老太爷都极为看重,特地下帖邀请赴宴。黑豹不知好歹,受人挑拨出手伤害,如果不是如龙老弟及时阻止,就会给黑虎帮招来灾祸。黑豹,快些敬酒谢过如龙老弟!”
此言一出,座中诸人都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刘黑豹原以为堂哥会给自己撑场面,想不到竟要自己向王如龙敬酒赔罪,受伤后的惨白脸色登时血红,蹭地一声站起,“大当家——”
刘黑虎瞪眼道:“我说的有错?如果如龙老弟不阻止,你就会出手伤了徐相公。卢老太爷知晓此事会轻饶过你?只消一张帖子,就能让你吃一辈子牢饭,鼓动你动手的人会替你出头?”
正言厉色一番话,训得刘黑豹面如土色,不敢作声。王如龙见刘黑豹立在那里敢怒而不敢言,哈哈笑道:“虎哥言重了,黑豹老弟岂能不知轻重,只是被人利用罢了。不敬也罢!”嘴里说着,身子却动也不动。
刘黑虎见刘黑豹铁青着脸不言不动,面色微寒,冷哼了一声。刘黑豹登时激凌凌打了个寒颤,忙用完好右手端起琉璃杯,向王如龙道:“黑豹有眼无珠,得罪如龙哥,当面谢过。”不等王如龙应答,绷着脸举杯一饮而尽,随即坐下,厚重太师椅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王如龙笑眯眯地向刘黑豹举了举杯,也是一饮而尽。他瞧出刘黑豹心中不服,却不在意,抹了把乱糟糟的虬髯,顺手挟块烧鸡放入嘴里,咬得咯吱响。
刘黑虎不理众人异样神情,一口喝光杯中酒。扫了酒桌一眼,见除徐时行外,其他人都已喝光。取过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向王如龙道:“按江湖规矩,黑豹犯错应削指谢罪。如龙老弟已经代劳,削去了黑豹左手大拇指,这一节算揭过。只是黑豹再不争气也是黑虎帮的三当家,犯了错应由帮规处罚。如龙老弟出手代为教训于理不合,这笔账该怎么算?”
听了这话众人又是一愕,原以为刘黑虎连敬两杯酒,是怕了王如龙的军官身份,想把梁子轻轻揭过。哪料先礼后兵,演了这么一出。王如龙想不到刘黑虎讲出如此言语,见鹰隼般的目光瞪住自己,呸地一声把鸡骨吐到地上,笑道:“虎哥,帮规是死的人可是活的。难道我眼睁睁看着黑豹把表弟打成跛子,再捉了他来受那鸟帮规处罚?说破天也没那个道理。”
刘黑虎冷声道:“你已把黑豹打翻在地,却用柳叶刀削去左手大拇指,害黑豹终身不能使刀,这就有些过了。”
王如龙面孔也冷了下来,眯着眼睛道:“削都削了,再也栽不回去,依虎哥该如何处置?”
刘黑虎寒声道:“两个法子。一是依样画葫芦,把如龙老弟的左手大拇指也削下来,算是赔偿。二是按照江湖规矩比武,赢者通吃,谁都没话讲。”
见酒桌上硝烟味渐浓,黑虎帮众人都紧按刀柄,刘黑豹喜上眉梢,感激地望向替自己出头的堂哥。徐廷翠面色如土,上下牙齿不住碰撞,背脊悄悄佝偻了几分,缩在太师椅里不敢作声。徐时行脸色也有些苍白,不过还算镇定。他见过表哥对付众泼皮的如电身手,认定黑虎帮人数虽多,绝难不倒王如龙。
王如龙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虎哥想削下如龙的左手大拇指,可惜倭寇不答应,等着爷爷轮大刀去砍他们的脑袋。”霍地起身,左脚踩在太师椅上,冷笑道:“那就只能比武,虎哥出题目吧。”
王如龙身高体壮,站起来犹如金刚,威风凛凛,煞气逼人。徐廷翠瞧得呆了,他一直觉得王如龙粗鲁无文,这时才感受到武夫的不凡。刘黑虎大拇指一翘,赞道:“好汉子!咱们都是行家,既然你接了招,下面题目就该由我来出。拿上来——”左手一挥,坐在休息区的一名手下忙取出两枚丝线缚着的嘉靖通宝,悬挂在屏窗窗格上,凉风吹来铜钱微微摇晃,发出轻微碰撞之声。刘黑虎掀开儒衫,现出里面的短打裤褂,牛皮腰带上插着一排明亮亮的柳叶飞刀。他取出两柄,一柄递给王如龙,一柄掂在手中,道:“咱们坐着不动,用飞刀把铜钱钉在窗格就算赢。赢者通吃,输者任凭发落。”
“打成平手如何?”徐时行轻声问道。
刘黑豹看白痴般望了徐时行一眼,“平手换题目再比,直至分出输赢,小子!”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眼里冒出嗜血的火花。
王如龙见刘黑豹出言无礼,面色一沉,左手微弹,半根咬碎的鸡骨射到酒杯上。刘黑豹哎哟一声,酒杯掉在餐桌上,倾出一大片酒液。刘黑虎瞧在眼里,冷哼了一声,没有理睬。
酒娘捧着调好的西瓜汁进来,见酒桌上剑拔弩张,气氛异常,吓得不敢开口,抖颤颤地把西瓜汁放在徐时行面前,取出丝帕擦餐桌上的酒渍,不小心碰到刘黑豹吊着的胳膊。刘黑豹正没好气,扬手一巴掌打在酒娘脸上,白嫩面颊立即多了五道指痕。酒娘眼中溢满泪花,捂住脸不敢说话。
“黑豹,不要胡闹!”刘黑虎见王如龙眼里现出讥讽神色,寒声对刘黑豹道,扬手半两银锭飞入酒娘掌中。掷银手法甚是高明,黑虎帮诸人都喝起采来。酒娘怔了一怔,强挤出笑脸,福了福悄然退了出去。
见事情已了,刘黑虎踞坐在太师椅上,瞟了眼不住晃动的铜钱,左手一扬,柳叶飞刀闪电般射出,只听啵地一声轻响,牢牢把铜钱钉在窗格雕花中渔夫的渔网上。黑虎帮众人都震天价叫好,刘黑豹叫得尤其大声。
王如龙笑了笑,掂起柄柳叶飞刀正想出手。旁观的徐时行忽道:“表哥且慢。”问刘黑虎道:“刘大当家,弄断丝线算不算?”
刘黑虎一愕,不知徐时行打的甚么鬼主意。仔细打量了下徐时行的单薄身板,确定不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点头道:“当然算。”怕文人诡计多端,补了一句,“不能靠近铜钱三尺。”
徐时行微笑道:“晓得。”神定气闲地走到屏窗前,距离铜钱四尺有余。众人不知他弄什么玄虚,都不错眼珠盯住。徐时行慢条斯理地从袖里掏出块玉佩,那玉佩雕成展翅欲飞的蜻蜓模样,阳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宛若活过来一般,异常生动。黑虎帮坐地称霸,敲诈勒索,金银财宝见得多了,没有一块玉佩如玉蜻蜓般晶莹剔透,栩栩如生,有的帮众不禁怦然心动,恨不得抢将过来。徐时行拿着玉蜻蜓站在屏窗的阳光下,不停转动,晶莹白光愈加眩人耳目。
这时已是正午,秋老虎晒得屏窗火辣辣宛若着了火。徐时行立了片刻,玉面上慢慢凝出汗珠,从面颊沿颈项滚下,一滴滴掉在硬木地板上,嘴唇也渐渐现出裂皮,仍然立住不动,只是不住摆弄玉蜻蜓,偶尔向悬挂铜钱的丝线瞄上一眼。
徐廷翠见儿子在阳光下晒得如此辛苦,心痛得如同油煎一般,刚想起身把徐时行拉回来。忽听叮咚一声轻响,众人视线本来都集中在徐时行身上,听到声音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见悬挂铜钱的丝线不知何时断裂,在微风中不住晃动。再向地板望去,黄灿灿的铜钱掉在地板上,嘉靖通宝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饶是众人都是刀头舔血的江湖汉子,也不禁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瞧向徐时行的目光登时有些异样。徐时行被阳光晒烤得受不了,铜钱落地如释重负,连忙踱回到餐桌前,对目瞪口呆的刘黑虎道:“刘大当家,丝线是否已被弄断?”
刘黑虎说不出话,张大嘴巴呆呆地点了点头。刘黑豹心头发毛,嘴巴却硬气道:“你这是请神,不算!”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宫里常年养着道士开坛请神,民间也多有迷信人士。
徐时行冷笑道:“夏虫不可语冰。”解释道:“晋代张华的《博物志》记载,‘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时行想玉蜻蜓腹部圆滑,与圆冰类似,如果向日聚热,也能生火。故而一试,果然引燃了丝线。”
他说是一试,其实在白云书院读到此段时,曾用不同物品试过效果,才能有如此把握。座中的都是半文盲,听得云天雾海,似懂非懂,更增神秘感觉。刘黑虎讨过玉蜻蜓看了半晌,还给徐时行。王如龙见表弟露了一手,大是得意,捋着胡须笑道:“既然表弟现了本事,表兄也不能不亮一手。”嘴里说着,左手一扬,柳叶飞刀向背后飞出,长了眼睛般射向被刘黑虎飞刀钉住的铜钱。众人又听到一声叮咚,瞧得清楚的已大声叫好。原来王如龙射出的飞刀竟把刘黑虎钉住的铜钱剖成两截,上半截在丝线上悬着,下半截已掉到地板上。如此飞刀力道简直闻所未闻。
望着地板上躺着的一枚半铜钱,刘黑虎面色变幻,终于向王如龙拱手道:“如龙老弟飞刀神技,老哥自叹不如。”深深望了徐时行一眼,道:“徐相公文弱书生,居然能隔空断线,更是闻所未闻,难怪被誉为雏凤!”。举杯分别敬了王如龙和徐时行一杯,昂然道:“按照江湖规矩,赢者通吃。如龙老弟有啥要求尽管提,只要刘黑虎能办到,一定从命。”
王如龙心中得意,刚想谦虚几句,忽地想起一事,哈哈笑道:“虎哥爽快,我就不客气了。”指着徐时行道:“我表弟是秀才相公,写文章厉害,打架斗殴可不行,以后表弟在东阳的安全拜托虎哥。”
刘黑虎松了口气,笑道:“如龙老弟不提,老哥也责无旁贷。”向坐在身边的二当家李乘风道:“传出话去,今后谁敢动徐相公及家人一根毫毛,黑虎帮灭他全家!”
李乘风大声应了。刘黑豹面色不豫,可也不敢说什么。王如龙知道刘黑虎虽然凶狠,当众说出的话一口唾沫一颗钉,绝不至于反悔,满意地点点头,抱拳道:“多谢虎哥!指使黑豹伤害我表弟的主谋,也请一并交出。”
刘黑豹闻言变色,正想开口。徐时行轻声道:“表哥不用追问,我已知道是谁。”向刘黑豹道:“两次指使你对我下黑手的,可是李文远。”
刘黑豹咬了咬牙,大声道:“这是你猜出来的,与我不相干。”刘黑虎气道:“黑豹你恁地糊涂,李文远两次三番想让你冲前阵,背黑锅,你还处处维护!”瞪眼问道:“你跟李文远是啥时候搭上关系?以后要少些来往。”
刘黑豹低头不语。李乘风忙打圆场道:“事情已经说开,大家伙儿以后还是好兄弟,喝酒,喝酒!”说着举杯向王如龙敬酒。
大口喝酒大块挟肉,吴宁厅里气氛逐渐活跃,宾主尽欢,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