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敬头炷香仪式结束,徐时行就轻松了下来。接下来朝圣、供养、说法、持咒等法会流程虽然繁琐,徐时行却不是主角,只要跟在徐陈氏身后有样学样就可过关。
田莲儿静静立在人圈外,有些时候向着观世音菩萨双手合什,樱唇翕动默默祈祷,更多时候俏目一眨不眨地凝视徐时行,嘴角不时浮现甜蜜笑容,瞧得暗中留意的徐时行目眩神移,险些难以自持。
卢淑仪站在贵妇小姐行列,跟着尼僧香客亦步亦趋,起伏跪拜,满脸虔诚,目光偶与徐时行接触,立即避了开去,白嫩面颊上红晕始终不退。
好不容易祈福法会结束。尼僧香客的喃喃念经声随着满天香烛纸灰消散,嘈杂繁闹的佛门净地重新恢复清静无为的本来面目。这时已近午时,火辣辣阳光普照大地,无遮无挡的青石广场反射出炫目银光,尼僧香客都躲进楼阁阴凉处,三五成群喝茶聊天,等待斋堂开出素饭。徐时行跟着徐陈氏坐在张木桌旁,喝着茶水吃着西瓜,见卢淑仪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木桌旁,捧着杯茶水却不喝,只是低头赏玩杯盖,偶尔抬起眼皮向徐时行飞快瞟视,迅即低头继续赏玩。田莲儿立在她身后,俯身低低说些什么。卢淑仪红着俏脸不住摇头,忽地抬头又向徐时行瞟了一眼,见徐时行目不转晴望向自己,神情痴迷中夹杂些许焦急,心头一软,咬着银牙微微点头,举起茶杯一口喝干。
田莲儿直起身,仿佛去了满腹心思,娇俏面庞充满喜意。抬眼见徐时行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忙使了个眼色,转身姗姗走向庵外,似是前去赏玩风景。
徐时行满肚子话想说与田莲儿,只是找不到合适机会,见此情景哪能错过,向徐陈氏道:“孩儿想到庵外走走,马上就回来。”
徐陈氏是过来人,又始终留意田莲儿的举动,哪能不明白徐时行“到庵外走走”的真意,暗叹口气道:“到庵外走走也好,只是要快些回来,莫误了午斋。”
徐时行答应一声,急急向庵外走去。几名歇过劲来的贵妇走过来想要攀谈,却只瞧见徐时行走向庵外的背影。
卢淑仪拿过茶壶倒了杯茶,眼角余光始终不离徐时行,见他跟在田莲儿身后快步走出庵门,芳心砰砰急跳,举杯一口喝干,却还是口干舌躁,伸手掂了片西瓜慢慢咬了下去。
大慈庵座落在东岘峰山凹,庵门外不远便是通向东岘峰顶的山道,平常游客往来不绝,甚是热闹。此时已近正午,天气炎热,尼僧香客都聚在庵内,周围静悄悄地不见人迹,只见群山环抱,竹海青翠,泉水淙淙,山风吹动竹叶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天籁之音,让人洗脱尘俗,神清气爽。
田莲儿出了庵门并不直行,向左拐向放生池。大慈庵每年观世音菩萨诞辰都要向放生池放养些鱼儿龟儿,从不捕捞,时长日久放生池里锦鲤成群,乌龟随处可见,成了尼僧香客游玩观赏场所。田莲儿沿着放生池栏杆一直向里行走,到了尽头一处草木葱茏隐蔽所在方才停下,低头抚弄袖角,显是等待徐时行过去。
徐时行离田莲儿愈近心脏愈是砰砰剧跳。距离田莲儿十余步便停住脚步,轻声唤道:“莲儿!”
听到“莲儿”二字,田莲儿娇躯微颤,抬眼望向徐时行,见他目光炯炯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掏出淡黄手帕拂了拂身边山石上的尘土,嘴里低声道:“时行哥,请坐。”
见田莲儿用淡黄手帕拂拭尘土,碧绿莲叶和晶莹露珠都蒙上了尘垢,徐时行心中大痛,抢过去一把夺过。田莲儿被徐时行的粗鲁动作惊得一呆,见徐时行把淡黄手帕叠好放入怀中,用衣袖拂了拂山石,道:“莲儿,坐!”自己抢先在山石上坐了下来。
田莲儿见山石甚是狭窄,两人坐在一起难免身体接触,挤挤挨挨,不免犹豫了下,见徐时行瞧向自己的目光蕴满痴情,心头登时柔软,咬着嘴唇坐在徐时行身旁,轻声嗔道:“越来越不像话,怎地抢起女孩的手帕。”语音轻柔,没半分怒气。
徐时行道:“手帕上有着莲儿珠儿,怎能让他们蒙上尘垢,还是用我衣袖擦拭为好。”
田莲儿品味徐时行语意,平淡中蕴含着无限深情,不由眼圈微红,道:“时行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前天下午我不该假作绝情伤了你的心。只是莲儿命苦当了丫鬟,配不上时行哥。”想起自己孤身弱女,父母双亡,远离家乡当了低贱下人,偏生撞上了青梅竹马,芳心暗许的时行哥,两人又是地位悬殊,有缘无份,越想越是伤心,忍不住伏在徐时行怀里呜呜哭出声来。
徐时行轻拍田莲儿肩膀,温颜安慰。田莲儿哭了半晌抬起头,见眼泪鼻涕涂满儒衫,心中一惊暗道丑模样全给时行哥瞧了去,忙掏手帕想要擦脸,却掏了个空,省起淡黄手帕已给徐时行拿去,想要索取却觉得俏脸温热,原来徐时行用手掌擦去她的眼泪。
田莲儿大羞,脑袋鸵鸟般埋进徐时行怀里不肯抬起。
徐时行探手入怀,取出对玛瑙玉镯,阳光映照下血红剔透,耀人耳目,说道:“莲儿,玉镯被我不小心摔断,我娘让我重新送一对给你,算是给媳妇的见面礼。”说到最后语音有些发颤,偷瞄了田莲儿一眼,见她没有喜悦或娇羞,俏目望着玛瑙玉镯只是发怔。
不远处的荆棘丛忽地一阵摇晃,有人轻咦了一声,语气中有着抑制不住的贪婪羡慕。徐时行田莲儿心情激动,都未曾留意。
“莲儿,怎么了?”徐时行心中惊讶,忙摇晃瘦削肩膀问道。
田莲儿回过神来,用手轻轻抚摸血红玛瑙玉镯,一滴滴眼泪顺着白嫩面颊滚落下来,“时行哥,玛瑙玉镯从哪里得来?”
“我表哥王如龙战场缴获得来。”徐时行老老实实答道:“他在戚大帅手下当军官,专门剿杀倭寇。”
话未说完,田莲儿忽地放声大哭,哭声越来越响,蕴藏无限伤心痛楚,震得树上的知了不敢鸣叫,振翅飞走。徐时行忙搂她入怀,柔声劝慰。田莲儿哭了半晌,用手背拭干眼泪道:“时行哥,这玛瑙玉镯是我家珍藏,爹妈被倭寇杀害后就被掠走,想不到今日还能重新见到。”说着止不住又掉下泪来。
这话大出徐时行意外。田莲儿续道:“我爹绰号田巧手,修补苏绣最有心得。前些年皇宫永福公主贴身使用的苏绣手帕不小心被烛火燃了个大洞,心痛得什么似的。爹爹奉诏进京修补,巧夺天工与原来分毫不差,永福公主大喜,把先帝赏赐的玛瑙玉镯送给我爹,一直作为家藏珍宝秘不示人。前年仓街着了大火,我家也被烧得片瓦不存。爹爹就想到——哪料在太平镇撞上倭寇,杀人夺宝,抢掠了去,幸好时行哥得到还了给我。”语音呜咽,珠泪滚滚而落。田伯福得永福公主赏赐玛瑙玉镯,曾开玩笑说要作为嫁妆给田莲儿,哪料一语成谶,玛瑙玉镯居然通过如此方式到了田莲儿手中。
徐时行劝慰良久,田莲儿才止住哭声,晕着脸由徐时行把玛瑙玉镯套在皓腕。她伸手入怀,取出一样物事,递给徐时行道:“时行哥,莲儿也有东西送给你。”
徐时行看了看,原来是只小小纸袋,里面装着六块菱形糖饧。东阳民间有七月十五吃糖饧的习俗,唤做“七月半,糖饧顿”,徐陈氏也年年做糖饧给徐廷翠徐时行享用,只是早上出门太急,还没有吃过。徐时行取了一块放入嘴里,只觉满嘴甘甜,见田莲儿目光霎也不霎地注视自己,忙取了另一块递过去,田莲儿伸手去接,徐时行却不放手,含笑望着她。田莲儿明白他的意思,俏脸飞红,白了一眼,张开红润润的小嘴由着徐时行喂食,心里温馨异常。
两人你一块我一块,不多时就把糖饧吃得精光。徐时行伸舌头舔了舔嘴唇,余味无穷道:“莲儿,你做的糖饧真好吃,真想以后年年吃你做的糖饧。”
田莲儿假装听不出言外之意,道:“糖饧应该用荷叶包裹才更加清香,这次携带不便,下次我用荷叶包了给你吃。”说着重新依偎在徐时行怀里。
徐时行软玉温香抱满怀,乐得享受,道:“莲儿,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田莲儿诧异地抬起头,道:“好消息?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两人对望一眼,徐时行笑道:“按做侬家的规矩,石头剪刀布,谁赢谁先说。”
田莲儿想起童年趣事,心中温馨,笑道“三局两胜!”把左手藏到身后,喊了声“一二三!”两人同时出掌,徐时行剪刀,田莲儿布,田莲儿先输了一局。
第二局徐时行依旧是剪刀,田莲儿石头,田莲儿赢。
第三局徐时行依旧是剪刀,田莲儿也是剪刀,平局。
田莲儿见徐时行只是出剪刀,心中好笑,道:“时行哥,你老是出剪刀,不是明让我赢吗?”
徐时行笑道:“莲儿,你忘啦,小时候石头剪刀布你老输,哭得一塌糊涂。我说以后都让你赢,你就说只允许我出剪刀,那样你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想平局就平局。”
这些童年趣事,随着年龄增长早已被田莲儿忘却,听徐时行提起,眼里登时湿亮,情不自禁转身抱住徐时行,柔声道:“时行哥,你待莲儿真好。从小到大事事让我,这回莲儿要让时行哥先说。”
徐时行抑住心中的激动,道:“我爹妈,也就是你公公婆婆允了咱俩亲事。”
他以为田莲儿会现出欢喜神色,却见田莲儿只是嗯了一声,神情没有多大变化,不禁奇道:“莲儿,你不高兴?”
田莲儿面现酸楚,道:“当然高兴。只是莲儿身为丫鬟,嫁给时行哥不仅有人要说三道四,以后时行哥考中进士当了京官也会成为官场把柄,莲儿不能害了时行哥。”见徐时行想开口说话,忙止住道:“如今有个好机会,能让莲儿与时行哥有机会在一起,而且以后对时行哥的仕途都有助力,你想听听么?”
徐时行脑子转了几转,悟过味来,道:“莲儿,是不是你想撮合我与卢小姐?”
莲儿微笑带着酸楚,“不是我想撮合,而是卢老太爷要许婚。”
此言一出,徐时行目瞪口呆。不远处的荆棘丛又是一阵摇晃,徐时行田莲儿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未曾注意。
田莲儿道:“昨天下午,我正陪小姐在闺房绣给卢老太爷的寿礼青松仙鹤,卢公子急急跑上楼来,说卢老太爷看中时行哥,有意把小姐许配时行哥为妻。”说到为妻时田莲儿面色微黯,顿了一顿续道:“小姐说卢老太公答应过她,夫婿由自己挑选,看中才能谈婚论嫁。卢公子笑嘻嘻说今天是个好机会,时行哥要到大慈庵双敬头炷香……”
徐时行苦笑道:“于是卢小姐就到大慈庵敬香礼佛?”
田莲儿低声道:“时行哥,明天就是卢老太爷六十寿诞,卢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若不是为了亲眼瞧瞧时行哥,看能否定下姻缘,小姐哪有空闲这个时候前来敬香礼佛。”
徐时行心想难怪卢淑仪见了自己神情异常,动不动俏脸飞红。
田莲儿道:“小姐肯跟时行哥双敬头炷香,自然是看中了你。寿诞过后时行哥可托媒上门,卢老太爷必定允婚。那时我以贴身丫鬟身份,跟随小姐陪嫁到潼塘,与你名正言顺在一起。”想到终于有机会跟时行哥在一起,田莲儿又是酸楚,又是高兴,禁不住又掉下泪来。
荆棘丛剧烈摇晃,滚下几块山石。徐时行抬头望了下,想起身过去查看,田莲儿却抱住道:“可能是野兔跑过,莫要理睬。”
荆棘丛果然恢复了平静,徐时行也就坐着不动,想了想道:“莲儿,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我与卢小姐只有一面之交,连话都没谈过几句,彼此都不了解,根本没有感情。更何况——”目光炯炯注视田莲儿,“我们从小就订亲,你嫁过来就是主妇。如果充当丫鬟陪嫁过来,最多只能当个妾室,岂不是委屈了莲儿。”
见徐时行时时处处为自己考虑,田莲儿更加感动,把头靠在徐时行胸口道:“时行哥,只要你娶了小姐为妻,就可以得到莫大的官场助力。卢府簪缨世家,交游广阔,官场能量非同一般。而且小姐才貌双全,诗文俱佳,待人接客极其老到,比莲儿这个没读过几年书的粗笨丫头更适宜时行哥。”
听了田莲儿言语,徐时行想起父亲与母亲拌嘴时盼望自己能跟卢府搭上关系,心中一阵刺痛,自己爱的是青梅竹马的莲儿,可徐廷翠,徐陈氏,甚至田莲儿都希望自己能够攀上卢府改变门第身份,成为攀上高枝的凤凰男,难道——这就是小户人家的悲哀?
田莲儿见徐时行神情变幻,久久不语,有些发急起来,道:“时行哥,这是你我能够在一起的最好机会,伯父伯母肯定愿意。”
不仅愿意,更是盼望。徐时行心里自嘲一句,放松了抱住田莲儿的手臂,“莲儿,你说的有些道理,只是我舍不得委屈了你。”
田莲儿心中熨帖,反手紧紧抱住徐时行,“时行哥,有你这句话,莲儿死了也甘心。只要以后待我好些,莲儿就心满意足,无怨无悔。”
“珠儿一定对莲儿好,永生永世,相亲相爱!”
徐时行喃喃说着,心情激荡,忍不住紧紧抱住田莲儿。两条身影在阳光映照下渐渐合为一体。
荆棘丛中又是急剧摇晃,突地大块山石滚落下来。徐时行知道肯定有鬼,忙与田莲儿分开,跳起身奔向荆棘丛。
田莲儿俏面红扑扑的,宛若涂了层胭脂。她坐在山石上直起身子,望着徐时行奔近荆棘丛,突地荆棘丛响起咔嚓咔嚓枝条断裂声,一条白影急速窜出,向大慈庵飞奔而去。
田莲儿禁不住啊了一声,俏面更加火热,心想自己与时行哥的亲热模样都给人瞧了去。忙整理好衣衫,擦去脸上湿痕,站起身奔到徐时行旁边,见躲在荆棘丛中的原来是名白衫书生,奔跑甚急,没多久就越过放生池,消失在拐弯处。她见徐时行面色阴沉,显是甚为恼怒,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忙问:“时行哥,那书生是谁?”
“还能哪个?无良秀才李文远。”徐时行咬牙切齿道。原以为李文远输了赌局羞怒下山,却不料居然躲在荆棘丛偷听谈话,真是小人之尤。
偷听者居然是李文远。田莲儿也惊得俏面惨白,良久不语。
徐时行其实错怪了李文远。输了赌局后李文远羞怒出庵,沿着山道一路急奔,没了力气停下休息才发现奔错方向,居然快到了东岘峰顶。东岘峰号称吴宁第一山,山林青翠,风景宜人,有滴水岩、振衣岗、浩然台等众多景观,游客整日络绎不绝。李文远跟着群游客在峰顶无情无绪游逛了会儿,直到空无一人才慢步下山,快到大慈庵时瞧见田莲儿徐时行一前一后出了庵门,心生好奇才绕道躲在荆棘丛中偷听。徐时行田莲儿说疾声音忽高忽低,虽然不太清楚,倒也听了八九不离十。
想不到徐时行与田莲儿居然有如此八卦故事,李文远越听越是高兴,脑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恶毒主意,倒没觉得荆棘丛闷热难熬,盼着两人能够继续说下去,让自己听到更多隐私。哪料心情激动忘了谨慎,不小心踩松山石,差点摔倒在荆棘丛中。见徐时行飞奔过来,哪敢以身犯险,忙起身飞窜,慌乱中脸上手上都被荆棘刺出道道血痕,血珠儿滴滴溅落在花草丛中。
李文远心中恼恨,自然把这笔帐又记在了徐时行头上。他在放生池尽头拐过弯,刚想奔上山道,见庵门的青石台阶上站着名白衫少女,面目姣好,身材高挑,正是倾之恋之的卢府大小姐卢淑仪。卢淑仪眉目有些焦急,双手绞着手帕,抬眼不住向放生池那边张望。李文远见此模样,当然晓得卢淑仪是在等待徐时行和田莲儿,心中又妒又恨,停下脚步强笑道:“卢小姐在观赏风景?”
卢淑仪瞟了李文远一眼,目光中现出鄙夷,哼了一声没理睬。
李文远恚怒更甚,冷笑道:“卢小姐不想理我,我却晓得你在等谁——是不是等徐汝默莲儿那对奸夫淫妇?”他听徐时行叫田莲儿“莲儿”,却不知她在卢府改名为卢翠萍。
卢淑仪知道卢翠萍本名田莲儿,想不到李文远也晓得,面色登时一变,冷冷道:“李文远,你怎地知道她叫莲儿?”
李文远恶毒地一笑,道:“不仅知道叫莲儿,还知道她与徐时行青梅竹马,你情两愿,就在放生池那边做不要脸的下流勾当。”目光有些讥讽地瞧向卢淑仪,“卢小姐是否还要嫁给徐汝默那无良小人?他正跟莲儿商量婚后如何休了你扶莲儿作正呢。”
卢淑仪本不相信李文远言语,只是她钟情徐时行,关心则乱,何况李文远说得头头是道,有些情景如非亲眼目睹无法描述,心中起疑,俏面雪白,嘴里却冷声道:“我想嫁给谁关你什么事——还不快滚?!”
李文远笑道:“卢小姐叫谁滚?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莫非卢府把东岘峰买下了不成?”见卢淑仪恼怒之下身子颤抖,容颜更丽,忍不住轻薄道:“当然,卢小姐如果肯嫁给我,我马上就滚——以后天天滚给你看!”
见李文远如此恬不知耻,卢淑仪气得浑身发抖,向着庵门外青石广场上停放的卢府马车尖声唤道:“卢汉!”
听到呼唤,聚成一堆聊天的青衣车夫中立时窜出条膀大腰圆的壮汉,登登登跑到卢淑仪身前,躬身道:“小姐唤小的有何吩咐?”
“把这个登徒子给我赶走,永远不要让我见到!”卢淑仪面孔扭曲,指着李文远咬牙切齿道。
卢汉低眉顺眼应了声是,转身想抓李文远,却见已远远跑上山道,怔了一怔,咧嘴笑道:“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的怂货!”抬头瞧了瞧小姐,见没有吩咐抓人,便又退回了青衣车夫丛中。
卢淑仪俏丽面孔愈发扭曲起来。她站在庵门口,转头向庵里望了望,见尼僧香客大多已赶往斋堂,剩下几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没人注意到自己。咬了咬嘴唇,提起裙裾快步下了青石台阶,几步转过拐弯处,向放生池走了过去。
远远望见徐时行和田莲儿站在放生池边的栏杆旁,低声交谈些什么。卢淑仪见两人衣衫整齐,对面而立,不像李文远说的那么不堪,心中陡地生出希望,站在放生池的池埠头假装观赏锦鲤,见烈日映照下,三五成群的锦鲤摇头摆尾,间或浮出水面,划出一片五光十色,甚是惬意自在。几只乌龟懒洋洋地在放生池中间的假山石上晒太阳,也是逍遥快乐的模样。忽地想起《庄子》里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心想很多时候人其实比不上无知无识的鱼儿、龟儿更加快乐,缘于人有了贪恋牵挂,生出无穷无尽的喜怒哀愁,有了光怪陆离的人生百态,想着不由痴了起来。
目光留意徐时行田莲儿的一举一动,见两人还在交谈,忍耐不住,装出若无其事走了过去,干笑道:“翠萍,你怎地跟徐相公凑到了一起,午斋就要开始,快些回去尝尝师太手艺。”目光注视田莲儿皓腕的玛瑙玉镯,现出异样神情。她出身世族,父亲卢洪秋又是戚家军游击,时常带回些倭寇缴获,见识相当不凡,知道玛瑙以血红最为稀有罕见,珠宝行中有“玛瑙无红一世穷”说法。田莲儿出身低微,哪有血红玛瑙玉镯,必是徐时行赠送给她。想到这里不禁呷起飞醋,眼神又妒又恨,变幻不定。
徐时行早瞧见卢淑仪站在池埠头假装赏鱼,只是他与田莲儿正说起血帕往事,不便过去,见卢淑仪自行过来,容貌美丽,言语娇脆,确是良配,想起卢老太爷有意许婚,心中不禁生起异样感觉。见她注目玛瑙玉镯,忙解释道:“这对玛瑙玉镯是我赠给莲儿,感谢莲儿的救命之恩,小姐切莫误会。”
他只顾辩解,一口一个莲儿听得卢淑仪心中酸醋翻涌。这时她已有八九分确定李文远所言虽不中亦不远,强笑道:“徐相公不用解释得这么清楚,谢礼不谢礼关我甚么事,你要多送几对我也不在意。”说是不在意,冰冷目光却把恼怒心情显露无遗。一把拉住田莲儿手腕,冷声道:“快些回去!”
徐时行喜道:“是该回去,午斋都开始了。”说着侧身止步,让卢淑仪先行。
卢淑仪冷冷一笑道:“谁说吃午斋,我们要回卢府!”睬也不睬徐时行,昂着头快步从他身边走过,飘起一阵香风。
徐时行目瞪口呆,瞧着田莲儿向自己无可奈何苦笑,追着卢淑仪快步走了过去。
大慈庵里响起了钟鼓的敲击声,徐时行茫然抬头,听到庵里尼僧香客正在齐声念诵斋前经文:“三德六味,借佛及僧,法界有情,普同供养。若饭食时,当愿众生,禅悦为食,法喜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