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在官道上奔驰,驾车车夫身材高大,腰板笔直,甩着马鞭不住吆喝,驾得又快又稳。
宽敞车厢内弥漫浓烈酒味。徐廷翠枯瘦面颊现出两团晕红,花白胡须沾满带有异味的涎水,鼻翼翕张不停喷出酒气,显是已经喝醉。他双目紧闭躺在宽大的软皮坐垫上,头枕徐时行的大腿沉沉睡去,徐时行双手轻轻按摩老爹太阳穴。王如龙歪坐在对面软皮坐垫,扯开青缎锦袍的衣领,露出勃勃跳动的胸肌和粗长浓密的胸毛,铁一般壮实的身躯靠在车厢后壁,随着车厢晃动起伏,大着舌头跟徐时行说话。
“我王如龙号称千杯不醉,戚大帅酒量都不如我,小小黑虎帮哪能把我灌醉。来,表弟,再,再喝一杯。”说着话王如龙伸手去抓酒杯,却抓了个空,便把拳头塞进嘴巴,不住咂嘴,“喝”得津津有味。
“表哥不要出丑了,你一人对付黑虎帮七八个,又来者不拒,没醉死在酒杯里就是运气。”徐时行没好气地说着,伸手把王如龙的“酒杯”拿了下来。“幸亏表哥酒量过人,以一抵十,否则能不能顺利走出黉门酒馆还是两说。”
说到这里徐时行有些后怕。酒场险过战场,刘黑虎比武输了之后果然不再留难,却在酒场拼起了高低。徐廷翠徐时行都毫无战斗力,仅凭王如龙一人抵挡黑虎帮八人的酒弹攻势,虽然酒精考验酒量过人,王如龙依旧寡不敌众,一坛“白云泉”烧酒下去耍起了酒疯,拿过鸡骨头就向刘黑豹嘴巴里塞。黑虎帮众人眼见酒场得胜羞辱得雪,方才扬眉吐气罢宴撤席。刘黑虎吩咐自己的专用马车送徐时行等三人回潼塘,打着酒嗝领兄弟找乐子解酒。
“表弟真以为,我喝醉了?没有!表哥只是借酒装疯,心里头明白。”王如龙用力拍了拍坚实胸肌,摇摇晃晃凑近徐时行耳边,浓重的酒气熏得徐时行直皱眉,“混江湖最重面子,表哥不装醉,黑虎帮那帮兔崽子能放爷爷走路?刘黑虎比武样子凶得吓人,其实只要脸面过得去,给黑虎帮兄弟有个交待就行——”说着王如龙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震得车厢里的酒味更加浓烈。
车夫在车辕上也竖起了耳朵。
“表哥,难道其中有弊?”
“弊——倒没有。表哥六年前与刘黑虎比试过飞刀。那时兔崽子就输在爷爷手里,这么多年过去,一些儿长进都没有。爷爷我……”
王如龙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鼾声却逐渐响亮了起来,慢慢变成震耳欲聋的呼噜。徐时行定睛望去,王如龙放松身躯倚靠在软皮坐垫上,嘴角流着酒涎,已沉入黑甜梦乡。
瞧着一老一少两名醉鬼,徐时行无奈地摇头一笑,不期然又想起田莲儿。她现在应该在卢府忙碌吧,不知有没有想起小时候一起做侬家的珠儿。唉!老爹这么看重门第身份,肯答应让我们在一起么?该如何跟老爹提田莲儿?
心里烦恼,手劲不知不觉重了些。沉睡中的徐廷翠猛受刺激,面孔突地扭曲,闭着眼睛呀呀叫了几声,伸出枯瘦手指在半空乱舞乱抓。徐时行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扶,徐廷翠一把抓牢徐时行手腕,瘦小身躯出水鱼儿般蹦挺了几下,扭曲面孔渐渐平缓了下来。“不要抢走时行,时行是我的,是我养大……”他含混不清咕哝几句,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枯瘦手指依旧紧紧抓牢徐时行,流着涎水的嘴角现出恬静笑意。
“爹,爹!”徐时行俯身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仔细瞧了瞧,见徐廷翠闭着眼睛睡得正香。看来是魇着了,徐时行也不在意,边给老爹按摩边继续想心思。
不一会儿,马车就驶进了潼塘,稳稳停在徐家门口。没等车夫跳下马车,杉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徐安叫着少爷从里面蹦了出来,抢着打开车门,被满车厢酒气熏得倒退三步,惊问道:“少爷,你在里面么,没被白砒红砒毒死?”
徐时行没理会徐安的胡说八道,抱住徐廷翠从车厢里下来。徐安赶忙放好踏板,帮少爷搀扶东倒西歪的老爷进门。徐陈氏闻声跑出厅堂,瞪大眼睛瞧着烂醉如泥的徐廷翠,嘴里大声责骂,双手却抢过搀进卧房,除去绸衫鞋袜,放雕花床上躺好,拿荷花被盖上,见丈夫闭着眼睛睡得香甜,忍不住用手指着又骂了几句,方才走出卧房。这时徐时行徐安在车夫帮忙下,已把王如龙拖进徐安卧房安睡,房里立时酒气氲氤,呼噜如雷,把院外桂花树上的知了鸣唱都掩了下去。
徐安瞧得直皱眉头,委屈道:“少爷,表少爷这么一躺,我这房里也染上白砒红砒,以后再没法睡觉。”
徐时行拍了拍徐安肩膀,安慰道:“过些天就好,晚上你到我房里睡好了。”想起昨晚徐安的呼噜,心里打了个突,改口道:“等会另外给你收拾个房间,单独睡得安稳。”
“不要,我喜欢跟少爷一起睡,能染上些书生气,免得老被人讲徐安没文化。”徐安一口否决,撇嘴瞧向呼噜打得惊天动地的王如龙,“少爷才学高,本事好,不像表少爷,除了打仗只会灌白砒红砒。”
徐时行听徐安老提白砒红砒,忍不住问道:“徐安,什么是白砒红砒?”
“少爷请教我么?”徐安扬着眉毛,大为得意,卖宝似地把卢坦的“白砒与红砒”讲了一遍,“刘员外骗坦哥烧酒是白砒,黄酒是红砒,能够毒死人,却被坦哥耍弄一通,痛快吃喝了一顿。”
徐时行摇了摇头,道:“刘员外说的没错。烧酒黄酒确实是白砒红砒,喝多了能够害死人。”见徐安迷迷怔怔,笑道:“宋朝诗僧佛印写过《酒色财气歌》,其中第一句就是‘酒是穿肠毒药’”,说到这里忽地想起《酒色财气歌》最后三句“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断人稀。无财世路难行,无气到被人欺。看来四字有用,劝君量体裁衣”,心想只要处事中庸,恰到好处,酒色财气四大害就能变成四大宝,人生如能控制住欲望,事事量体裁衣,何愁不诸事顺遂。自己与田莲儿的姻缘也是如此,想着不禁发起呆来。
徐安对《酒色财气歌》毫无兴趣,见少爷突然发呆,忙拉了一把,唤道:“少爷!”等徐时行回过神来,笑嘻嘻道:“少爷说白砒红砒喝多会害死人,今晚要小心些,莫被白砒红砒害死。”
徐时行听出徐安话中有话,忙问道:“晚上有人请我喝酒?”
“对头!”徐安翘起拇指,“下午我跟夫人刚回家,就见徐禄跑上门来请老爷和少爷晚上到徐老太爷府上喝酒。”得意道:“徐禄平常见了我都爱理不理,这次却一口一个徐安,讨好得紧。”
脑里转了几下,徐时行立时明白是卢府请帖惹出的祸根,心里不由苦笑,自己还没有乡试中举就进入了各大宗族的视野,连静心温书时间都没有,真不晓得是祸是福。正在思忖,徐陈氏移着小脚走了进来,向床上张了张,见王如龙睡得甚是安稳,笑道:“时行,敬献头炷香已经说好。本来大慈庵选定李文远相公敬献头炷香,我费了好一番唇舌,绝缘师太想出通融法子,明天祈福法会让你与李文远相公一起敬献头炷香,讨个双彩,图个吉利。”
李文远!听到这个名字徐时行不禁心中一震,本来对到大慈庵敬献头炷香犹豫不决,这时却下定了决心,李文远三番五次图谋陷害,就到大慈庵敬献头炷香,给无良秀才也添些堵。
想到这里,徐时行拱手道:“一切听凭母亲安排。”
听徐时行答应得爽快,徐陈氏眉开眼笑,从袖里掏出只小盒,当着徐时行面打了开来,里面盛着块三寸多长,精雕细刻的观世音菩萨玉像。玉像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纹理天成,即使徐时行不太懂行,也瞧出不是普通玉石。“这是绝缘师太花了三个月开光的观世音菩萨金身,特地送给你佩戴。绝缘师太说了,只要时时戴在身上,就会——”
“诸事顺遂,心想事成,高中解元!”徐安学着绝缘师太的样子,双手合什压着嗓音说道。“多嘴!”徐陈氏瞪了徐安一眼,眼里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踮起脚尖把玉像挂在徐时行脖颈上,退后几步瞧了瞧,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时行心里一阵温暖,嘴里却道:“如此贵重的玉像,怎好意思收下。”
“不也送了绝缘师太白衣观音画像。那是唐伯虎亲笔绘制,值钱得很。”徐陈氏理直气壮说道,忽地想起一事,“阿龙给的值钱礼物不少,时行你去挑上几样,到卢府拜寿时送给救你与老爷性命的姑娘。阿弥陀佛,如果不是姑娘救命,现在都不晓得会怎样。”
徐安冲徐时行眯了眯眼,一声不出。
听徐陈氏提起田莲儿,徐时行心里忽地一动,母亲面慈心软,比父亲好讲话得多。如果先说服母亲接纳田莲儿,徐廷翠的顽固堡垒就容易攻破。想到这里点头道:“孩儿跟母亲去挑选礼物。”
徐陈氏笑眯眯点头,领着徐时行走出卧房。见徐安也跟了过来,便让他到厨房烧醒酒汤,显是不想让小厮接触主家“宝物”,免得见财起意。徐安老大不高兴,骨嘟着嘴慢慢走向厨房。
徐陈氏带着徐时行走进卧房,徐廷翠还在酣睡。徐陈氏掏出钥匙,打开上锁的大衣柜,把一大堆衣物移开,指着藏在隐秘角落的金银首饰和书画卷轴道:“都在里边,你仔细挑上几样。”
戚继光治军严厉,却也晓得“重赏之下方有勇夫”。明军薪饷微薄,仅够养家糊口,难以提振士气,便颁下“战场缴获概不归公”军令,允许官兵把杀敌所获财物收入私囊。倭寇登陆作战,居无定所,攻城掠地抢来的金银财宝,珠玉首饰都随身携带,杀死一人相当得了中产家资,因此官兵都把倭寇当作移动宝库,每战奋勇向前,士气踊跃得很。王如龙武艺出众,如狼似虎,战场缴获尤多,送给姑丈姑妈的都是贵重珍宝,晓得表弟是秀才相公,爱好书画古董,特地把点柴火擦屁股剩下的书画卷轴全都送了过来,倒解决了卢老太爷六十寿诞的寿礼难题。
徐陈氏见了晶莹夺目的金银首饰心中喜欢,取了枝朝凤衔珠紫玉钗想插在头上显摆,却被徐廷翠伸手夺过,说商贩老婆戴贵重首饰会惹人闲话,何况以后都要用来送礼,听得徐时行一阵心酸。这时见金银首饰琳琅满目,触眼生辉,忆起老爹话语,不免迟疑,徐陈氏却执意要报救命之恩。徐时行想起不小心摔断的玉镯,便拿过一对血红剔透的玛瑙玉镯放入怀中,瞧了眼躺在床上吐酒气的老爹,拉了拉徐陈氏,轻声道:“孩儿有事禀告母亲。”
徐陈氏不知有啥要紧事体,跟着徐时行出来。两人走进厅堂,徐时行问道:“母亲要孩儿把礼物送给救父亲、孩儿性命的姑娘,不知有哪些嘱咐?”
徐陈氏笑道:“时行你也恁地老实,话靠脑子想出来,不靠人教出来。”见徐时行默不作声,想了想道:“你就跟她讲,时行娘很感激姑娘的救命之恩,会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为她祈福。对了,让姑娘有时间多到潼塘来玩,说不定我会给你认个干妹妹。”说着不由笑出声来。
徐时行道:“我曾邀请姑娘到家里来,姑娘却不愿意。”
“为啥子?”徐陈氏有些迷惑地问道。
“姑娘说,她是卢府丫鬟,太过低贱,走进秀才相公家会被人看轻,说她攀附贵人,想登高枝。”
“呸!”徐陈氏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哪个嚼舌根的乱说,姑娘长得跟画里的美人一样,人好心好,娘瞧着打心底高兴。卢府丫鬟怎么啦,宰相门前七品官,卢府丫鬟不低贱,等闲人儿想当还当不上。”
“母亲同意姑娘进门?”徐时行的声音有些发颤。
“干啥子不同意,你让姑娘啥时候有空啥时候进门,娘烧东阳土鸡煲招待。”
“多谢母亲!”徐时行向徐陈氏深深作了个揖。
徐陈氏见儿子郑重其事的模样,本能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只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只是迷迷怔怔地望着徐时行。
厅堂外噗嗤一声轻笑,原来徐安早已躲在外面偷听。见徐陈氏徐时行的目光一齐望过来,徐安索性大大方方走进厅堂,对徐陈氏道:“夫人,少爷在哄你呢。那姑娘名叫田莲儿,是苏州府仓街人,父母都被千刀万剐的倭寇杀了。田莲儿被卢游击救了性命,感恩之下自愿成为卢府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少爷,我讲得可对?”
徐时行没有理睬,只是默默望着徐陈氏。
徐陈氏蹙起眉头,迷惑道:“救老爷、时行性命的姑娘原来叫田莲儿,卢府大小姐的贴身丫鬟,那又怎么啦?”
徐安险些一个踉跄摔倒,提醒道:“田莲儿跟少爷自幼订过亲——”
“田莲儿就是老爷在苏州给时行订娃娃亲的媳妇?”徐陈氏这下听懂了,脸色顿时古怪起来。
徐时行嗯了一声,却不言语。
“咋会这样,咋会这样!”徐陈氏跺着小脚,不知该说啥是好,“东阳苏州千里迢迢,田莲儿咋那么有本事,找到潼塘来。”
徐时行涨红了脸,道:“田莲儿没有找孩儿,是孩儿认出了她。”
“没有就好。时行你是秀才相公,以后还要当举人老爷。田莲儿只是卢府丫鬟,门不当户不对,以后还是少来往好。”徐陈氏说着把手一伸,“拿回来!”
徐时行不解地望向徐陈氏。
“把玛瑙玉镯拿回来,以后避着她走路,不要跟她见面,免得起了心思,整天想来潼塘当举人夫人。”
徐时行退后一步,道:“想不到母亲也是忘恩负义之人,刚才还夸田莲儿人好心好,转眼就要断绝来往,不准上门。”
徐安在一旁帮腔道:“夫人就是西厢记里的老夫人,只讲门第出身,不管女儿终身幸福。”
徐陈氏不好对徐时行发火,把徐安当出气筒,骂了起来,“小鬼头,你就是西厢记的红娘,老是鼓动少爷跳墙,帮忙递情书,我瞧田莲儿的事情你也有份。”
徐时行道:“孩儿与田莲儿自幼订亲,又蒙两次救命。先生常教导要重诺守信,知恩图报,怎能图赖婚姻,学那忘恩负义的王魁,无情无义的陈世美。”
徐陈氏喜欢看婺剧,对戏文里的王魁和陈世美也是切齿痛骂,说做人不该坏成那副模样。听徐时行说得有理,心里有些活动,迟疑道:“做人是要讲良心,只是田莲儿是卢府丫鬟,给人家做奴才,怎能当举人夫人,村里人要笑话。”
徐时行道:“我与田莲儿订亲在前,田莲儿遭遇家难才卖身为奴,即使官府判决也承认亲事有效。况且我现在还没有参加乡试,不是举人老爷。”
徐安加了一句,“夫人如果不同意,少爷赌气不参加乡试,或者乡试时故意做差卷子,那才要命呢。”
徐陈氏大惊,暗想这倒不无可能,忙道:“时行不要赌气,娘一切依从。你要好好用功,考个举人老爷回来。”顿了一顿,道:“绝缘师太讲只要虔诚,观世音菩萨会保佑你中个解元。”
徐安笑嘻嘻道:“那时候夫人就是解元老妈,讲起来才够风光。”说得徐陈氏心花怒放,把最后一丝不快也抛得无影无踪。
见母亲不再反对接纳田莲儿,徐时行松了口气,有徐陈氏帮忙,说服徐廷翠容易得多。当下深施一礼:“多谢母亲!”
徐陈氏连忙搀起,“不要老是拜来拜去。”顿了一顿,道:“你爹脾气你也晓得,自你中秀才后,就一门心思想断了苏州亲事,给你另配门好亲。娘会想法子劝说,你要一门心思读书,只要能考中举人,一切好讲话。”
徐时行点了点头,道:“孩儿这就去温书。”
徐陈氏笑眯眯瞧着徐时行走出厅堂,见徐安转身蹑手蹑脚想要溜走,面孔一板,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鬼头,田莲儿许了你啥好处,值得这么卖力气当红娘——醒酒汤煮好了没?”
“夫人放手,徐安耳朵都要给扯下来,”徐安歪着脑袋装出痛苦模样,“醒酒汤老早就煮好,先端给老爷还是表少爷?”
“老爷的我端去,表少爷的你负责。要是出点差错,老账新账一起算。”徐陈氏放松了手,摆出恶狠狠面孔,扯住徐安走向厨房。
徐时行回到卧房,坐在书桌前打开书袋,取出《进士时文选》看了起来。这些书籍带回家本要温习,只是迭生变故,竟然没有时间打开。以往徐时行温书很快就进入状态,这次却看了好久都翻不过一页,心里烦乱,老想着田莲儿的事情,不晓得徐陈氏会如何告诉老爹,老爹不肯答应又该怎样。想得脑袋涨得隐隐作痛,索性放下书本,提笔练字静静心神。刚写了个田字,徐安鬼头鬼脑从外面跑进来,凑到徐时行耳边低声道:“少爷,我听到夫人跟老爷在拌嘴。”
“吵些什么?”徐时行毛笔一颤,半个莲字成了团浓墨,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
“就是少爷与田莲儿的婚事。刚才我端醒酒汤经过老爷卧房门口,听夫人在讲田莲儿的事情,老爷发起火来,跟夫人吵架。”
徐时行知道徐安必是偷听,无暇计较,忙快步走出卧房,迟疑片刻,轻轻走近老爹老娘卧房,立在窗下静听。徐廷翠徐陈氏果在拌嘴,只是都刻意压低声音。徐陈氏低声道:“老爷,田莲儿人好心好,又救过你与时行性命,做人要讲良心,何不成全了他们。”
徐廷翠冷哼一声,道:“姓田的丫头是救过我,我会想法子报答,不过想当时行媳妇万万不能。时行读书那么有本事,以后要考举人当进士做京官,往来的都是些官宦人家。田莲儿出身小户,当过丫鬟,传扬出去岂不惹人笑话。姓田的丫头如果不肯放手,把我的老命拿回去好了——”
徐陈氏嘟哝道:“田莲儿的亲事当初可是你自己订下的。”
砰地一声,徐廷翠重重捶了下床板,怒道:“当初我猪油蒙了脑子,以为时行跟我一样只能当个低贱商贩,田伯福又救过时行性命,想结成亲家好走动来往,以后在苏州做生意也有个照应。哪晓得——”重重叹了口气,“我是昧了良心,以后死了都没脸见田伯福大哥。只是时行的前程更加重要,冬青你想想,咱家是徐氏末枝低贱商贩,官场上两眼墨黑,求人照应都找不着门路。卢府世家望族,门通路广,卢大老爷就在京城当官,时行乡试若能考中举人,央求卢老太爷帮忙配门好亲,搭上层关系,以后时行在仕途就有贵人照应,免得跟我一样低三下四到处受人欺负。”说着嗓音有些哽咽,显是想起了绸衫族人的白眼。
听到这里,徐时行心里动了一下。他一直以为父亲不同意自己与田莲儿的婚事是出于门第观念,哪知竟有如此考虑,不期然想起“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眼睛有些潮了起来。
徐陈氏似被说服,迟疑道:“老爷,你讲的也有道理,只是时行是你在苏州捡来,如果不娶个媳妇安牢心,以后万一亲生娘找上门,时行不愿留在潼塘咋办?”
苏州捡来!徐时行万料不到会偷听到这四字,脑里轰的一声嗡嗡作响,顿觉天旋地转,一个啷跄差点摔倒在地。
卧房里听到动静,拌嘴声立时停止。片刻后听到徐廷翠苍老的声音问道:“谁?!”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徐陈氏从卧房走了出来,瞧见徐时行立在窗户下,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登时惊得目瞪口呆,叫道:“时行——”
徐廷翠躺在床上,听到偷听的居然是徐时行,脑中也是嗡的一声,酒意不翼而飞。徐时行是苏州捡来的弃婴,这是徐廷翠最大的秘密,儿子越有出息越不想让他知晓,哪知竟由徐陈氏亲口说出,偏偏被徐时行听得清清楚楚。定了定神,徐廷翠掀开荷花被,慢慢从雕花床上爬起,脚步虚浮走到门口,见徐时行满脸泪痕,呆立在窗户下面不言不动,心中咯噔一下,叫道:“时行进来。”
徐时行没有言语。徐陈氏忙上前拉住,木偶般牵进卧房。
徐廷翠示意徐陈氏关了门,自己坐在床沿,缓缓道:“既然都已经听到,爹也不瞒你,孩儿确实不是我亲生。”
得到父亲亲口证实,徐时行浑身一颤,眼泪止不住又淌了下来。徐陈氏忙掏出手帕给徐时行拭泪,连声安慰。
“十六年前,我在苏州做生意,租住在仓街织户田伯福家。”徐廷翠慢慢说着,旧事如流水般涌入脑海。
经田伯福作媒,徐廷翠娶了程记包子铺的程三姑娘。徐程氏虽然性格泼辣,嘴巴不饶人,照顾徐廷翠却无微不至,夫妻感情甚是甜蜜。徐廷翠恪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观念,娶徐程氏进门就盼着开花结果。努力了三四个月,徐程氏肚皮还是平坦坦。徐廷翠心里焦急,开方吃药,求神问佛用尽办法,这天从仓街有名的马神婆手里求得子嗣经文,说有阴鬼纠缠徐程氏,要在鸡鸣时分出门焚烧,赶走阴鬼有利阳神投胎。徐廷翠不敢违背,天刚蒙蒙亮就捧着子嗣经文起床,前往不远处的桐桥桥头焚烧。这也是马神婆指点,说水属阴,桐桥桥头焚烧能够让阴鬼更顺利地回归地府。烧完之后徐廷翠合着手掌向满天神佛求告一番,刚想回房睡个回笼觉,忽听到婴儿哭啼隐隐传来。徐廷翠以为盼儿过度产生幻觉,侧耳细听确有婴儿哭啼,忙循声跑过桐桥,在桥头阴影处找到裹着婴儿的襁褓。清冷月光下,只见婴儿粉嫩可爱,只是哭啼过久,满脸都是泪水,哭声已经嘶哑。
瞧见徐廷翠,婴儿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长长睫毛不住抖动,哭声登时止歇。徐廷翠心中大喜,以为子嗣经文显灵神佛保佑,给徐家送来了儿子。见天色渐明,怕有人发觉,忙抱起襁褓一溜烟跑回田伯福家,进了房门才喘出口粗气。
“桂花见我抱个婴儿进房,也吓了一大跳。我打开襁褓,见里面除了婴儿外,还有块玉蜻蜓和一张血帕,血帕上写着四句古里古怪的诗句。我和桂花都看不懂,却也晓得婴儿不知啥原因被狠心爹娘抛弃。检查了下,见婴儿白白胖胖没啥子毛病,便决心留下抚养。桂花怕婴儿亲生爹娘事后反悔来寻,天刚亮就抱着婴儿回了娘家,住了好些日子才回来。”
徐陈氏插嘴道:“后来一直风平浪静,没有人前来寻找婴儿。老爷过年就带你回东阳祭祖,声称是桂花在苏州生产,只把事情始末告诉了我。时行,爹娘养了你十六年,亲生爹娘如果要寻找早就上门,哪会等到今天。你日后就把潼塘当成自己的家,把我和老爷当成亲生爹娘,一家人好生过日子,当作没那回子事情。”见徐时行眼里还是淌着泪水,心中一急道:“你要娶田莲儿做媳妇,爹妈不反对,只要不离开潼塘就行。”说着用眼睛瞧向徐廷翠。
徐廷翠长叹口气,涩声道:“只要时行肯留在潼塘,一切由他。”眼里滚滚流下泪来,背脊佝偻得有如驼背。
“孩儿绝不敢有负爹娘养育之恩,以后也永不会离开爹娘。”徐时行脑子乱纷纷如同团乱麻,好一歇才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问道:“只是,血帕能不能让孩儿看看?”
“时行说的是,血帕应该给你瞧瞧。”徐廷翠点了点头,佝偻着身子走向大衣柜,刚走了几步就止不住剧烈咳嗽,胸口剧痛天旋地转,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徐陈氏忙抢上前一把抱住,口中连叫“老爷,老爷!”向徐时行急道:“你爹心绞痛发作,快取定神丹来。”
徐时行见过徐廷翠心绞痛发作模样,忙伸手到老爹怀中取药,觉得肌肤触手冰冷,心中大惊,忙从小布袋里掏出定神丹塞进徐廷翠嘴巴,取了温水服侍吞下。徐陈氏抱着徐廷翠不住抚胸捶背。
见徐廷翠面色惨白恍若风中残烛,徐廷翠终于忍不住抱住徐廷翠哭道:“爹爹醒来,爹爹醒来,孩儿绝不离开你。”
徐廷翠缓缓睁开眼睛,听到徐时行“绝不离开你”的哭喊声,心中宽慰,眼里却有更多泪水止不住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