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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玉佩

采莲江南 浙江魔术师 8526 2024-07-06 15:32

  抢出馄饨铺,快步掩到众食客视线不及之处,徐廷翠已是呼吸急促,喘成一团,颤抖着用右手捂住胸口,左手伸入怀里掏出只贴着“定神丹”的小布袋,从里面摸出粒黑色丹丸扔进嘴里咽了下去。半晌之后,面色才舒缓了下来。

  徐廷翠常年在外奔波,辛苦劳累之下患有心绞痛毛病,一旦刺激过重就会发作。他性格虽然软弱,只要涉及家人都要拼死维护,何况是最中意的宝贝儿子徐时行。只是相骂无好口,刚争上几句李旺就祭出“低贱商贩刘豆腐之子”,这是徐廷翠平生最感耻辱的,恼怒刺激之下心绞痛立时发作。徐廷翠不想在众食客面前出丑,当机立断快步走了出来。

  倚在村道旁的一棵桂花树上,满树芬芳却满脑悲凉。慢慢地,一颗浑浊泪水顺着饱经风霜的老脸流淌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梦想,徐廷翠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缙绅,能够在双泉徐氏让人高看一眼。弘治九年,徐廷翠祖父刘旺财因家境贫寒,无奈入赘双泉徐氏当了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又称赘婿,历来被人瞧不起,秦始皇规定赘婿不能单独立户,不得被授田地,三代之后子孙才允许入仕。汉武帝征讨大宛,苦于兵力不足,下令征调“天下吏有罪者、亡命者及赘婿”从军,赘婿与罪犯、逃犯并列,社会地位可想而知。刘旺财入赘双泉徐氏,子孙被迫改为徐姓,被徐氏族人视为下贱,任意欺侮,临死前孜孜以求改籍归姓,与徐氏族人关系更加恶劣,差点儿被族老公议逐出徐氏宗门。徐廷翠身为赘婿后代,从事的又是商贩贱业,在族中常受人刁难排挤,地位远不如啃过几本经书的酸丁,每年祭祖香火钱份额最重却只能屈居末位,时不时还被讥为“赘婿后代”“低贱商贩”“豆腐世家”,心中不忿便花大力气栽培儿子徐时行。徐时行倒是争气年仅十五就考中东阳案首,成为人人艳羡的“雏凤清于老凤声”。徐廷翠以为自此不会再有人提起赘婿后代屈辱家史,自己父凭子贵说不定还能上升成为缙绅。哪料李旺一句“低贱商贩刘豆腐之子”,便把徐廷翠隐藏心底多年的伤疤又揭了开来。

  “我是赘婿后代,低贱商贩刘豆腐!”徐廷翠泪流满面,喃喃低语。赘婿后代终身低贱,李旺只是用刻薄言语揭露了无情事实而已。

  耻辱恼怒气愤悲伤五味俱陈,徐廷翠面色灰败,脑海里轰轰作响的都是“低贱商贩刘豆腐之子”。他探头向卢大姐馄饨铺张了张,瞧见李旺已快步离开,里面隐隐传出说笑声,想是食客们又摆起了龙门阵。便快步顺着黄泥村道向家里走去,有村民打招呼也只是僵笑应答,与平常的和蔼近人迥然不同。

  潼塘是典型的江南村落。以徐氏宗祠为中心,沿蜿蜒村道鳞次栉比矗着一排排或大或小,或新或旧的黑瓦平房。徐家位于潼塘东侧,是幢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院门台阶旁一左一右植着两株八月桂,郁郁葱葱缀着点点金黄,发出阵阵浓香。徐廷翠游魂般昏昏沉沉到了家门口。桐油漆过的杉木门半开半闭,里面隐隐传出妻子徐陈氏的说笑声。徐廷翠立住脚步,脑子霎时清醒过来,男人在外头受了气,何必拎回家让家人徒添烦恼。忙用手搓了搓僵硬面颊,硬挤出些许笑容,觉得面色正常了才踱着方步慢慢走进杉木门。

  进了杉木门便是八字照壁,刻着“鸢飞鱼跃”砖雕,照壁上方饰着青砖翘檐斗拱。正对照壁的是接待客人的厅堂,悬挂着诗书传家颜体牌匾,这是拜师后徐时行央乔老夫子乘兴写的,盖着乔老夫子的红色章印,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最是显眼不过。厅堂两侧是耳房,分别充当厨房和杂物间,左右两边是厢房和偏房,供家人起居、饮食和客人住宿之用。中间是丈许方圆青砖铺地的庭院,植着万年青、罗汉松等盆栽,绿意盎然,甚是宜人。徐陈氏本在院里养了鸡鸭,猪圈关着两头乌——东阳土猪头颈和臀尾都是黑色,其他部位雪白,故名两头乌。徐时行考中秀才后,徐廷翠嫌畜牲脏臭,有失相公家庭身份,借请客机会处理干净,雇楼记建造行老司按照读书人家宅院式样重新改造。徐家家口简单,只有徐廷翠徐陈氏徐时行三人,去年徐时行考中秀才后应景雇了名贴身书童徐安——按东阳习俗,仆役除签卖身契外,还可以按年签约雇佣,一般是五年一签——讲明雇银每年二十两,相当于人民币二万元。

  徐廷翠走进家门时,徐陈氏跟书童徐安坐在庭院石板上剥青豆,预备徐时行归家后的晚饭。徐陈氏面目慈祥,笑眯眯宛若观世音菩萨,穿身碎花蓝纹土布衫,梳着乌油油的发髻,上面插根蝶鸟赶花镂空银钗。她是典型的家庭主妇,素以相夫教子为己业,听到脚步声忙抬起头来,见徐廷翠一人进门,徐时行没有跟在后边,忙问道:“老爷,时行呢?”抬眼向门口张望。

  按太祖制度,商贩家庭不能自称老爷夫人,不过嘉靖朝早已礼崩乐坏,关起门来只要不自称万岁就没人理会。

  徐廷翠装出若无其事模样,道:“时行还没有回来。我想起桩事体,赶着回来。”对徐安道:“你到村口接一接少爷。”

  徐安只有十二岁,还是顽童脾性,正觉得坐着剥青豆有些无聊,答应一声飞奔了出去。

  徐陈氏与徐廷翠多年夫妻,隐隐觉得丈夫神态与平常不同,有甚么不同却也说不出来。她瞧着徐廷翠青冷面色刚想说话,徐廷翠已摆手道:“你继续剥青豆罢,记得把梁上挂着的火腿肉割块下来,时行最爱吃。”说完不等徐陈氏答话,紧走几步进了左偏房也就是卧房。

  卧房布置简单,除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外别无他物。徐廷翠坐在雕花床床沿,鞋子也不脱,把荷花被拉过来盖在身上,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忍不住顺着枯瘦面颊流淌了下来。他无声地哭了一阵,用衣袖抹去泪痕,站起身打开大衣柜,从最下层抽屉取出只油布包裹的紫檀镏金梳妆盒,颤抖着摸出钥匙开了锁,把里面盛的物事一件件取出来细细观看。第一件是徐时行小时候佩戴的长命锁,第二件是考中案首后的喜报,第三件是徐时行特意默写出来的院试卷子,第四件是块淡黄绸帕,边花已经脱落,用红笔题着古怪诗句,零零碎碎,总共八九件之多,叠放的很是整齐。徐廷翠观看一会抚摸一阵,泪水忍不住又从眼窝溢了出来,忙把物事整理好小心放回梳妆盒,重新用钥匙锁好,油布包好,放入最下层抽屉。

  这时徐廷翠掌心只剩下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玉佩雕成振翅欲飞的蜻蜓模样,通体冰雪晶莹,两只复眼呈现浅红,神态极为生动,似乎马上就要展翅飞去。徐廷翠把玉蜻蜓放在手心里摩挲一阵,面上几番现出犹豫挣扎神色,最终还是放入袖中。

  “老爷,你把玉蜻蜓拿出来,是想交给时行么?”这时一个温润女声响起,徐陈氏挪着小脚走进卧房。她在院中一直关注丈夫,瞧见玉蜻蜓的反光忍不住走了过来。

  徐廷翠点点头,道:“时行大了,又是相公身份,出去走动时把玉蜻蜓佩在身上,好堵堵那些市井小人的嘴,免得老说是——”他住嘴不说,心里却响起了李旺尖刻的“低贱商贩刘豆腐之子”。

  徐陈氏素来听从徐廷翠主意,这时却道:“玉蜻蜓确是贵重玉佩,配得上时行的相公身份。只是时行若问起玉蜻蜓来历,该怎么说?”

  “就说是亡母遗物。”徐廷翠显然已想过这问题,脱口答道。见徐陈氏还是霎也不霎地瞧着自己,面色一红,抓过徐陈氏结着硬茧的左手放入掌中,叫着闺名道:“冬青,我对不起你。”

  “老爷没啥对不起我。‘两头大’又不是老爷发明的。”徐陈氏往回抽了抽左手,没有抽动,只好任由徐廷翠握住,晕着脸回道。

  这对结婚二十多年,已逾不惑的中年夫妻,仿佛年轻夫妻一般,沉浸在对往事的长久回忆之中。

  东阳七山二水一分田,光凭田地养活不了人口,历来有走南闯北外出经商做手艺讨生活的传统。“一把砖头一把锯,哪里赚钱哪里去”,讲的就是东阳老司出门揽活场景。二十一年前,刚娶了徐陈氏的徐廷翠血气方刚,跟着东阳帮老司前往南直隶苏州府做生意,开了家徐记山货铺。商贩出门大不易,两三年甚至四五年不得归家都是常事,故此白乐天借琵琶女之口发出“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的慨叹。白天铺里忙碌倒也罢了,晚上孤零零的甚是难熬。稍有点身家的商贩,或者出入妓院寻花问柳结些露水姻缘,或者央人作媒讨小娘作异地浑家,都是商贩之中的寻常之事。

  徐廷翠虽在东阳老家娶了徐陈氏,却也耐不得夜晚寂寞,央人作媒讨了前街程记包子铺三姑娘进门,说好“两头大”。“两头大”与官宦人家的平妻制度类似,商贩外地娶亲后不带回家乡,一样的分家产做人家,生出子女也是嫡子身份,是商贩解决两地分居难题的变通办法,官府虽不承认,却也不禁止。替徐廷翠作媒的是房东田伯福。田伯福是苏州织户出身,嘉靖年间苏州纺织业发达,居民多以丝织为业,有“梭子两头尖,歇工呒铜钱”的民谣。田伯福号称田巧手,能够织造宫内御用物品,在织户行中甚有名气,后来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就收山用毕生积蓄在北园仓街买了幢四合院,夫妻自用两间,其余八间出租给异地商贩。徐廷翠为人忠厚,时常送些香榧、火腿、索粉等东阳土特产给田伯福,甚是说得来,有一次借酒遮羞说出讨异地浑家的心思。田伯福见徐廷翠开着山货铺,算得上有产有业,“两头大”也不是作小,便出面作伐讨了性格泼辣,在家待字到二十岁的程三姑娘,多租给徐廷翠一间厢房用于人客往来。两家走动频繁,结成了不是亲戚的亲戚。徐时行出生在苏州,六岁时随徐廷翠回东阳过年,徐程氏因“两头大”不愿前往,与娘家人外出踏青被倭寇夺财杀人。徐廷翠见商路断绝,生意冷清,担惊受怕再加上思归故土,才带着徐时行返回东阳在红椿巷口开了徐记山货铺,安心过活。

  徐陈氏嫁给徐廷翠二十来年没有生育,因此把徐时行看成亲生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想起徐时行虽是秀才相公,平素穿的都是土布长衫,与穿绸佩玉的富家子弟差着老大一截,心里有些难过,趁热打铁道:“老爷,时行穿的都是东阳土布衫,太丢秀才相公面子,给他做几套绸缎衣衫可好?”身子慢慢依偎在徐廷翠怀里。

  徐廷翠嗯了一声,紧紧把徐陈氏搂在怀里。

  夫妻两人在卧房里怀古伤今之际,徐安已在贞节牌坊下面接到了归家的徐时行。这是名身材高挑,面目俊郎的儒雅青年,头戴平定四方巾,身穿素白色襕衫,虽是土布制造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朴素中透出士子精神。徐时行与同在白云书院读书的堂兄徐时清下了送学子归家的专用马车,就见徐安蹦跳着跑过来,一把抢过徐时行背着的书袋,笑嘻嘻地朝徐时清打了声招呼。

  见到徐安伶俐调皮模样,徐时行也很高兴,却故意板起脸,道:“徐安,还不快些向君泽兄行礼,好没规矩。”君泽是徐时清的表字。

  徐时清圆圆的脸蛋,矮胖的身材,穿身绸襕衫,长相甚是喜人。他年长徐时行三岁,是掌管徐氏宗祠的族老徐耀宗长孙。徐耀宗是族长徐耀祖堂弟,监生出身,双泉徐氏六大族老之首,掌管义田收入、宗祠祭祀、香火钱分配等诸多事宜,在双泉徐氏颇有权势,对赘婿后代低贱商贩徐豆腐尤为“照顾”。徐时清却从不以势欺人,对徐安这小厮向来和气。闻言忙摆手道:“用不着客气,汝默兄,我家住在西头,就此别过。”汝默是乔老夫子收徐时行为弟子时赐的表字,意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告诫徐时行谨言慎行,小心做人。

  徐时清说着拱手施了一礼,径自向潼塘西边村道走去。徐时行忙回了礼,又瞪了徐安一眼。徐安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弯腰飞快向徐时清鞠了个躬,拉住徐时行就向村道上走。

  徐时行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徐安,人而无礼焉以为德,我说过好多遍,做人要讲礼节。君泽兄为人随和,不会在意,有些人却会因此恨上你,你要——”言犹未了,就见徐卢氏从卢大姐馄饨铺的窗户探出头,高声叫道:“徐相公!”

  徐时行连忙站住,向徐卢氏施了一礼,道:“六嫂。”

  徐卢氏笑道:“你爹在铺里吃馄饨,留下麦角忘了带走。徐相公帮忙带回去。”说着拿起荷叶包好的莲藕麦角走出铺门,递给徐时行,低声道:“自家日子自家过,有些事体不要太在意,劝你爹想开些。”

  徐时行闻弦歌而知雅意,心头一紧,忙问道:“六嫂,出了什么事?”

  徐卢氏微笑道:“能有啥事体。有些小人见不得别人好,乱嚼舌根呗。”径自转身进了馄饨铺。

  这时卢大姐馄饨铺的食客已换过一轮,山羊胡周世旺还在吃馄饨,坐在松木桌前巴巴地望向徐时行。徐时行依稀记得周世旺,向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周世旺忙笑着站起想开口,却见徐时行带着徐安已走得远了。

  徐安见荷叶包裹的麦角热气腾腾,肉香扑鼻,不禁咽了口馋涎,“少爷,给我吃只麦角好不好?”

  徐时行笑道:“吃吧吃吧,吃死你这只小馋猫。”随口问道:“今天怎么不是老爷来?”

  徐安大口咬着麦角,含混不清道:“本来是老爷来的。后来回家说有事体,就让我来接你。”摸了摸背着的厚重书袋,问徐时行道:“少爷,晚上还温书吗?”

  徐时行读书极为用功,把东阳的博士菜土布衫精神发挥到极致。博士菜就是腌制晒干的九头菜,也叫霉干菜,东阳学子出门求学时,经常身穿自家纺织的土布衫,怀携两头乌猪油炒制的霉干菜,家境宽裕的会在霉干菜里加上些许猪肉,与明朝“开国文臣之首”宋濂在《送东阳马生序》中描述的“无鲜肥滋味之享”“缊袍敝衣处其间”异曲同工。往日归家晚饭过后,徐时行都要点起油灯,或温书,或制艺,总要到三更时分方才歇下。徐安作为贴身书童,对徐时行的苦读精神知之甚详。

  徐时行点点头,道:“自然要温书。”见徐安嘴角噘起不说话,笑着问道:“晚上有啥子事体?”与徐安在一起,徐时行身心极为放松,不知不觉用起了乡谈。

  徐安嘴里含着麦角道:“少爷,过几天就是卢府卢老太公六十生日,听隔壁徐伯讲,卢宅这些日子很是热闹,专门请了婺剧团唱戏文,池塘溪流都放了荷花灯,好看得不得了,我好想去瞧瞧热闹。”

  徐时行奇道:“你这些天不是一直在家吗,怎么忍得牢不去卢宅玩耍?”白云书院规矩极严,学子凡事都要亲力亲为,徐安这贴身书童就成了摆设,帮着徐陈氏充当内堂杂役。

  徐安把最后一口麦角咽入肚里,摊开手道:“老爷夫人都没有去,我怎好意思自个去。”下句话就暴露了本性,“何况口袋瘪瘪,去了也没啥子意思。”

  按照雇佣奴仆行规,每月主家都要给奴仆一定数目的零花钱,称为月例。徐廷翠自己用度都极为节俭,哪肯多给月例,徐安偶尔拿到的几枚铜钿都不够买零食,自然不够赶集花销。

  徐时行不禁笑出声来。他的月例也不多,不过生性节约,白云书院又不收束脩包吃包住,日积月累之下倒有小小的私房。对徐安这伶俐书童,徐时行向来当作兄弟疼爱,当下点头道:“好,晚上不温书,带你这小鬼头到卢宅看荷花灯,想吃啥大哥请客。”

  徐安想不到徐时行答应得这么爽快,乐得两条淡细眉毛都飞舞起来,忽地踮起腿在徐时行左颊“啪”地亲了一口。

  徐时行知道这是徐安感激的表示,不禁弄了个大红脸,嗔道:“徐安你这小子干些啥子。”

  言犹未了,就听有苍老女声说道:“这小书童好不知礼,真是缺了管教。”

  徐安闻言大怒,循声瞧去,见不远处的黄泥村道边,有一棵两人合抱,枝干虬结的高大香樟,香樟下面是孤零零的三间平房,与其他宅院都有些距离。中间堂屋房门敞开,一名衣着朴素,头插木钗,不苟言笑的白发老妇,坐在门口的杌子上冷眼望向自己。白发老妇手里捧着本起了毛边的《列女传》,阳光照耀下看得明白,翻在“陈寡孝妇”章节,旁边卧着只肥胖黄狗,绿油油的狗眼随着主人目光向这边望过来。

  徐安心想少爷都不怪罪,你这老虔婆多甚么嘴。正想跳起脚骂娘放对,徐时行已认出白发老妇身份,忙趋身向前,左手压住右手,举手过眉,深深鞠了一躬,恭声道:“太婆责备得是,时行管教无方,让太婆见笑了。回家后必定谨遵太婆吩咐,勤加训导。”说完低头立在白发老妇面前,不言也不动。

  徐安这才晓得白发老妇就是卢节牌坊主人徐李氏,心里有些害怕,依样画葫芦行了礼,躲在徐时行身后不敢说话。

  徐李氏见徐时行恭谨守礼,枯皱如老树般的面孔上现出丝笑意。她颊上有几道纵横交叉的刀疤,笑起来更显丑陋可怖,“徐相公不必多礼。老身只是瞧不过眼,多句嘴罢了。”顿了顿又道:“双泉徐氏这么多后生,最有出息的就是徐相公。我瞧你的书童顽皮跳脱,若不严加训导,日后徐相公中了进士当了京官要被同僚笑话。老身话就说到这里,听不听全凭徐相公。”

  徐时行恭声道:“太婆过誉,时行愧不敢当。必当谨遵太婆吩咐,严加训导。”说完又举手加额,行了完整的鞠躬礼,倒退三步,方才慢慢走开。徐李氏瞧在眼里,越发觉得徐时行温文守礼,嘴角笑意渐渐浓了起来,啪地一声合上《列女传》,枯枝般的手掌慢慢抚上黄狗背脊。黄狗很享受她的抚摸,呜呜低哼着眯起狗眼,望着徐时行主仆绕过香樟,消失在村道拐弯处。

  徐安直到此时方敢吁出长气,回头瞅瞅已瞧不见徐李氏,悄声道:“少爷,那老虔婆就是贞节牌坊主人么,年纪是够大,只是老板着脸,又有刀疤,估计年轻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没法改嫁才肯一直守寡。”

  他口无遮拦地品评着,徐时行却是面色一沉,厉声道:“徐安不许胡说。”见徐安面色青白,忙缓了语气,“太婆年轻时是东李出名的大美人,订娃娃亲许给徐太公,可惜徐太公患了痨病,没等成亲就过世,家里治病欠下巨债,情愿退亲。两家已经说好,太婆却不愿意,说女儿家嫁乞随乞嫁叟随叟,从一而终绝不改嫁,趁家人不备拿剪刀划花面孔,抱公鸡嫁入潼塘,每日里纺纱织布,含辛茹苦帮夫家还清欠债。徐太爷去世后,婆媳两人一起守寡,五十多年始终守着夫家过日子,膝下连个孩子都没有。你说,太婆是不是好人?”

  徐安嗯了一声点头道:“听少爷这么一讲,我也觉得太婆是好人,她骂我也不生气了。”顿了一顿又道:“只是太婆一个人守着只黄狗过日子,着实有些可怜,还不如我徐安过得舒坦。咦,少爷,你咋知道得这么多?”

  “《东阳县志》写得明明白白。”徐时行说着,快步向前行去。

  两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就到了徐家门口。路上徐时行见有人打招呼必定微笑还礼,有时还要停步交谈几句。这是他从小遵从父亲“谨言慎行,小心做人”教诲养成的习惯。徐安虽在心里嘲笑少爷“行礼行成了驼背”,只是徐李氏训诫在耳,不敢多嘴。徐时行见杉木门半开半合,却听不到人声,想起徐卢氏言语,心里有些惊疑,急忙推开门走进去,刚好瞧见徐廷翠和徐李氏整理着衣衫从卧房出来。

  徐时行见徐廷翠面色如常,放下了心思,只道徐卢氏夸大其辞,忙上前行礼道:“时行见过父亲、母亲。”

  徐陈氏与徐廷翠在卧房相拥着讲了会话,燃起多年没有的激情,面对儿子自觉不太好意思,忙道:“时行不要多礼。赶路累了吧,徐安还不快些给少爷倒茶。”

  徐安答应一声,把书袋和剩下的麦角往旁边石板上一扔,蹬蹬蹬跑进厅堂。不一会儿就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徐时行。

  徐时行也觉得有些渴了,接过一口喝干。指着麦角把徐卢氏的话复述了一遍,有些言语就用了孔夫子的春秋笔法。

  徐廷翠本来笑眯眯听着。待听到徐卢氏言语,想起刀刮脸李旺的刻薄无礼,禁不住又有些恼怒起来,嘱咐道:“时行,你要用功读书,乡试考出好成绩,一定要压李文远那小子一头。”见徐时行恭声答应,想了想,从袖里掏出玉蜻蜓,递给徐时行道:“这是你亡母祖传遗物,因为太过贵重,我替你保管着。现在交还给你,以后出门记得佩在身上,莫让人觉得徐豆腐就没有传家宝物。”

  徐时行见玉蜻蜓晶莹剔透,放入掌中温凉润手,情知价值不低。听徐时行说是亡母祖传遗物,他离开苏州时年仅六岁,对徐程氏的记忆模模糊糊,只道玉蜻蜓确是亡母祖传,忙答应了接过,珍重藏入袖袋,一时又是伤感又是难过,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一个美丽倩影随着记忆苏醒从脑海深处慢慢浮现,徐时行眼神有些恍惚,久久沉浸在回忆之中。

  徐安把书袋放入少爷卧房,出来见徐时行若有所思,没提起前往卢宅玩耍之事,心中焦急,躲在徐陈氏后面冲徐时行挤眉弄眼,连使眼色。

  徐时行瞧在眼里,微微一笑,陪着徐廷翠、徐陈氏走进厅堂,禀报了学业情况。待徐廷翠抚着花白胡须现出满意神色后,方道:“孩儿有一事禀报,方才归家时,有好友约时行到卢宅会文,时行已经答应,不知——”

  徐廷翠忙道:“会文是大事。时行你赶紧前往,不要耽误。”

  徐陈氏却犹豫道:“我已准备了晚饭——”

  徐廷翠截住道:“会文还用担心没好酒好菜。时行要争气,会文多做些精彩文章出来,替老爹扬扬名头。”说着从袖里摸出只半两银锭和十几枚铜钱塞给徐时行,“该花钱的时候尽管花,莫节省。徐安,好好陪着少爷,莫贪玩。”

  徐陈氏见向来吝啬的丈夫忽然转了性,不禁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忽地想起早上徐耀宗派人上门催讨给祖宗加的香火钱,心里发愁铜钿来路,只是不好搅了兴致,不再开口。徐安连声答应,高兴得直想就地连翻几个筋斗。

  徐时行想到自己不得已谎言欺骗父母,面孔却禁不住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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