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府自有信息传递渠道,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准备前往万松书院游玩的卢宗德就接到了卢老太爷要他立即回东阳的最高指示。
得到这消息卢宗德不由一怔,急忙向送信的卢府家丁卢全询问详情。卢洪贵当然不会把卢府机密告诉卢全,不过徐时行私生子的流言已传遍东阳,卢全当然听到风声。听少爷询问,便把听到的流言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卢宗德听了大吃一惊,不晓得谁泄露了徐时行的身世秘密,皱眉想了半晌,忙吩咐卢坦去叫卢淑仪田莲儿。
片刻之后,房门外响起嘻哈之声,卢淑仪当先抢进房来,正想说笑几句,见卢宗德面沉似水,不由闭紧嘴巴,随手拉了把椅子,在一旁坐下。
田莲儿姗姗进房,向卢宗德敛衽行礼,立在旁边。卢宗德刚要开口说话,见徐时行跟着进房,不由一愕,问道:“汝默兄,你怎么也来了?!”
徐时行还没有开口,卢淑仪抢着道:“不是你说要前往万松书院游玩么,徐相公当然跟着过来。”说着向卢宗德翘了翘鼻头,现出得意模样。
卢宗德本来要与卢淑仪田莲儿商议如何应对流言,见了徐时行反倒有些不好开口。正在踌躇,徐时行微笑道:“梦归兄,君子坦荡荡,凡事无不可与人言。梦归兄有事明说即可,如果实在不方便让我知晓,时行这就出去。”说着转身想要出门。
听徐时行这么一说,卢宗德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拉住道:“汝默兄不要多心。”苦笑着把东阳到处传播徐时行的身世流言,卢老太爷要自己赶回东阳说了一遍,徐时行等都听得目瞪口呆。卢淑仪忍不住道:“怎么会这样,谁泄露出去的?”
卢宗德没有说话,用目光望住卢淑仪。
卢淑仪被哥哥的怀疑目光瞧得有些恼羞成怒,一跺脚道:“你这样瞅着我做什么,反正我跟谁也没说。”顿了一顿,道:“会不会是你这大嘴巴无意之中泄露出去,或者申夫人故意派人到东阳传播,逼迫徐相公离开东阳,回长洲入继申府。”
卢宗德闻言一愣,心想这倒不无可能。只要让徐时行在东阳立身不牢,走投无路自然只能入继申府。他正在转动心思,田莲儿已摇头道:“如果申夫人故意传播,为什么又听不到绝缘师太的流言。她可是恨绝缘师太入骨,绝不会轻轻放过。”
卢淑仪瞠目结舌,答不出话来。卢宗德沉声道:“现在不是计较流言的时候,要想想怎么应对才算妥当。”转头问徐时行,“汝默兄,你说该如何应对?”
徐时行这时早就心乱如麻,担心徐廷翠有心绞痛毛病,受流言刺激万一发作怎么了得。听卢宗德问自己,禁不住流下泪来,道:“我不晓得。我要与你们一起回东阳!”语音有些哽咽。
卢宗德道:“汝默兄不要过于着急。流言既已传扬开来,你回东阳也是无用,还是继续留在杭州等候发榜,凡事都有我卢宗德担当。”按乡试规矩,发榜之后中榜举人都要参加鹿鸣宴,由解元领头跳魁星舞。徐时行文才出众,极有可能中举,万一发榜之后来不及赶回杭州,反为不美。
徐时行摇头急道:“这时候还管什么发不发榜。万一爹爹发了重病,我不能在身边服侍,那才是万死莫赎后悔终生。”
田莲儿忙道:“时行哥莫急。你还是留在杭州,我——”俏脸有些发红,鼓足勇气道:“我替你到公公面前尽孝就是。”
徐时行不由怔住,还没开口,卢淑仪就已摇头道:“不行,现在东阳本来就已流言四起,你与徐相公没有成亲,前去服侍尽孝更给有心人添了话柄。”
徐时行听了觉得有理,更加坚持要回东阳。一屋人正嘈杂成一团粥,卢宗德忽地望见窗外似乎有人影晃动,心中吃了一惊,悄悄移动脚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见一名中年妇女立在窗台下面,后面跟着老管家和丫鬟红梅,不是申夫人又是哪个。
两人望见了都是一怔。申夫人面色有些尴尬,招呼道:“卢公子!”
卢宗德心念急转,笑道:“申夫人怎么也到杭州来了。外面不方便说话,还是进来为好。”说着拱手行了一礼。
申夫人点点头,缓步走进房来,双眼盯住徐时行,仿佛见到十八年前的俊俏书生申贵升,想起两人刚成亲时的亲密时光,眸里不禁泛出激动泪光。徐时行第一次见着申夫人,觉得甚是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思索片刻,恍惚忆起了什么,失声叫道:“是你!”
卢宗德一怔,不知道徐时行说这话是甚么意思。只见徐时行目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申夫人道:“东阳的流言是你故意让人传播的,是不是?好卑鄙的手段!”
申夫人摇了摇头,温颜道:“时行孩儿,老身虽然极想让你入继申府,但总要让你心甘情愿,绝不会出如此腌臜手段。”
徐时行大声道:“如果不是你,前些日子偷偷跟踪我做什么。”眼里流出泪来,“你要逼得我在东阳走投无路,自然会心甘情愿跟你回长洲。你那是作梦,我永远不会入继申府!”
申夫人想不到徐时行说得头头是道,宛若亲见,一时无言可答。想了想方才道:“时行孩儿,不管怎么样,你身上始终流淌着申家血脉,不承认也没用。”伸手入怀,取出申贵升的画像,递给徐时行道:“这是你的亲生父亲,孩儿瞧瞧,父子长得可曾相像。”
徐时行瞥了一眼,转过头咬着牙不说话。申夫人转头向卢宗德道:“卢公子,你心里其实明白,申时行就是申府后嗣,老身也只不过要他认祖归宗,继承家业。只要你能帮忙说得孩儿入继申府,老身在这里许诺,可以把申府三分之一的财产送与卢公子。”
卢宗德在长洲多日,当然知道申府三分之一财产有多惊人。却不假思索地摇头道:“汝默兄不久之后就会成为我的妹夫,如果他入继申府,我贪图申府财产就相当于图谋妹夫家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宗德为人没有那么不堪。”
申夫人凝视卢宗德半晌,脸上笑意逐渐浓了起来,点头道:“你为人很是不错,申时行没有交错朋友。”
田莲儿忽地插口问道:“申夫人,东阳的流言真地不是你在背后搞鬼么?”
申夫人把目光转向田莲儿,道:“莲儿姑娘,老身是长洲人,不是东阳人,如果几天功夫就能在东阳制造出流言,莲儿姑娘也太高看了老身的能量。”
听了申夫人的话,卢宗德等都承认说得有理。田莲儿蹙起黛眉,喃喃道:“既然不是,那是谁在背后搞鬼?”
申夫人微笑道:“谁搞鬼就谁得利,莲儿姑娘反推回去自然晓得。至于消息怎么会泄露出去,途径很多,可能你们无意中说漏了嘴,也可能有人躲在背后偷听——”
说到偷听申夫人蓦地停下了声音。众人听她语音有异,都抬头望了过来。申夫人沉思半晌,喃喃道:“有人躲在背后偷听——”
卢淑仪急道:“申夫人,请你把话说明白些。”
申夫人脸现苦笑,道:“老身不小心,可能被人偷听了消息。”当下把西湖湖畔遇到李文远的事儿说了一遍。她提起醉酒秀才相貌,卢宗德一听就知是李文远,再把前因后果细细思索,咬牙道:“果然是这无耻小人在背后捣鬼。”
田莲儿想起祈福法会后李文远曾躲在大慈庵外放生池边的荆棘丛中偷听自己与时行哥谈话,心里再无怀疑,嗯了一声轻轻点头道:“不错,肯定就是李文远。”
红梅见申夫人当面搞鬼,转眼就把流言责任推卸了出去,暗暗佩服。申夫人瞟了他一眼,示意不能多嘴,笑道:“用不着紧张,那李文远也就技穷于此,翻不出什么风浪。”向徐时行道:“孩子,你就跟我回长洲去罢,不用再去理睬无耻小人射来的毒箭。”停了一停,道:“如果你舍不得养父养母,可以把他们接到长洲,当成亲生父母供养。志贞师太也可以跟孩儿回到苏州,老身专门给她造座尼庵,安心修行。”目光有些哀求地凝视徐时行。
徐时行被她的可怜目光瞧得有些心软,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只是不停流泪。卢宗德冷声道:“申夫人,汝默兄入继不入继申府以后再说,现在的要紧事情是处理那些满天飞的流言。”向徐时行道:“汝默兄,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宗德这就先回东阳,看有没有法子替你补救。”说着起身就要起身出房。
徐时行大声叫道:“梦归兄慢走,我跟你一起回东阳。”
申夫人怔了一怔,嘶声道:“时行儿,你真地不想回长洲?”
徐时行本来犹豫的目光慢慢坚定起来,低声道:“以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只是现在爹爹生病在床,我要先回去尽孝,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扭过头不再瞧申夫人,大踏步走了出去。
田莲儿高声叫道:“时行哥!”徐时行恍若未闻,自顾向前走去,田莲儿瞧了申夫人一眼,忙快步追了出去。
申夫人有些发怔,站在门口欲进不进,面上渐渐现出失望神色。卢宗德深深瞧了她一眼,道:“申夫人,你说过一切事情都要让人心甘情愿才成。汝默兄时下左右为难,你若极力逼他,适得其反,不如早些返回长洲,汝默兄为人至孝,总不致让申府真地断了血脉。”
申夫人沉默半晌,忽地展颜一笑,点头道:“卢公子说得是,老身有些太过心急。”把手中画轴递给卢宗德道:“老身这就返回长洲,这是时行亲生父亲的画像,麻烦卢公子帮忙转交,也给时行孩儿多个想念。”说完慢慢走出门去,阳光下身子微微有些佝偻,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显得极为孤单。
徐时行会跟自己返回长洲吗?她不晓得,只知道留下画轴就留下希望,无论徐时行怎样选择,他身上流淌的申府血脉永远不会变,如今东阳已经流言四起,徐时行不管如何永远无法解脱身份枷锁,最终别无选择,只能跟着自己返回长洲。申夫人坚信这一点,经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她已明白流言的可怕,徐时行即使回到东阳也别无选择,总有一天要入继申府,区别只在于心甘情愿还是情非得己。
卢宗德低头瞧瞧画轴,抬头望向逐渐消失在门口的申夫人,眼里闪现过丝迷惘,汝默兄,到底是选择留在东阳,还是前往长洲。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前往长洲,可能对徐时行的日后前程来说,并非是个错误的选择。
卢宗德抬头望去,见徐时行大踏步走在街道上,前面出现了十字街口,左边通向如意客栈,右边通向武林门广场,他会如何选择?(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