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刚出口,车辕上吵闹声立时一静。粗豪声音喜道:“时行表弟么,我是如龙。你怎么坐上了这么豪华的马车?”
随着说话声,车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灿烂阳光斜斜洒满车厢,卢宗德刚觉得眼前明亮,马上又是一暗,一名魁梧健壮,浑身充满阳刚劲道的虬髯大汉把车门堵得严严实实。虬髯大汉把脑袋探进车厢,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了转,最后定在徐时行身上,“真是时行表弟,我特地跑来瞧你,想不到在这里碰着。哈哈哈——”笑声震得车厢微微起伏,徐时行卢宗德都不禁捂住了耳朵。
徐时行脸色有些尴尬,向卢宗德介绍道:“梦归兄,这是我表哥王如龙,在戚大帅帐下效力,粗鲁无文,让梦归兄见笑了。”文人瞧不起武人,是明朝士子的通病。
卢宗德面上却没有鄙薄神色,笑道:“好一位壮士。我听二叔提起过,王大哥绰号王大刀,持柄五十斤重的长柄虎牙刀,每遇倭寇奋勇争先,如龙似虎。台州大捷,王大哥亲手斩下的真倭人头就有八颗,假倭不计其数,号称杀神,想来力能拔山的楚霸王也不过如此。”
他有意提高嗓音,让王如龙听得明白。果然王如龙把目光转到卢宗德身上,仔细瞅了半晌,翘起了大拇指,咧嘴笑道:“这位兄弟是卢游击府上么,读书人这般有见识的没几个,如龙交了你这个朋友。”
卢宗德看多了唐宋笔记,对游侠剑客甚是向往。闻言喜出望外,急忙躬身一礼,“小弟卢宗德,见过王大哥。哎哟——”头顶碰着车厢顶壁,忍不住怪叫一声。
王如龙又是哈哈大笑,伸出蒲扇大手拍了拍卢宗德肩膀,“好兄弟,以后打架喝酒吃肉叫上我,包你满意。”
他手上没有使劲,卢宗德却觉得肩头仿佛压了块巨石,暗骇王大刀的神力。徐时行见两人谈得投机,向车窗外望去,见马车停在县衙附近的吴宁西街上,过往行人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目光中现出好奇神色,只是慑于卢府名头,没人敢上来八卦。心想堵塞交通让衙役捕头撞见岂不是自找麻烦,忙道:“这儿不好停车,咱们边走边谈吧。”
卢宗德向车窗外张了张,心中恍然,道:“汝默兄说得是。王大哥请上马车。”说着侧身让了让。
王如龙瞧瞧车厢,虽然比寻常车厢宽敞,但对他这一米九的大块头甚是狭窄,道:“你们坐车,我还是骑马舒坦。”嘴里一声呼哨,得得一阵蹄响,街边跑过匹黄骠马,比拉车白马高出三分之一马身,皮毛油亮,神骏非凡,倏地停在王如龙身旁。江南缺马,如此高大威猛尤其少见,卢宗德眼睛一亮,高声赞道:“好马!”
听到称赞黄骠马,王如龙比称赞自己还开心,笑道:“这是戚大帅特意赏我的,说隋唐大将秦琼骑的也是黄骠马。”偏腿跨上,卢宗德见王如龙穿身青缎锦袍,腰间挂把宽刃马刀,高踞马背犹如张翼德复生,顾盼自雄,威风凛凛。不禁又赞了声,“壮士!”心想江南出了名的文弱之地,居然也会出王如龙这样的燕赵之士,老天爷恁地公平。向卢掌鞭道:“以后驾车小心些。王大哥大人大量饶了你,否则一拳打下来,你至少要躺上半年。”
卢掌鞭委屈地应了声是,一鞭抽在白马背上,马车顺着官道缓缓行驶。王如龙骑马伴在车旁,向卢宗德道:“这事儿怪不着卢掌鞭。我瞧孬马走得无精打采,用马鞭给它提提神,哪料刚抽了一鞭,孬马就惊了。”说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卢宗德徐时行听了都是无语。徐安坐在车厢后部,把一切瞧在眼里,凑到卢坦耳边道:“威风不?王大刀可是上过战场杀过倭寇,比你耍弄财主老爷厉害得多。”
卢坦望着车窗外策马缓行的王如龙,心里暗自敬佩,嘴里却不服输道:“厉害甚么!聪明侬靠的是脑子,这样的傻大个,我一个可以耍弄十个。”
徐安翘起大拇指道:“坦哥威猛。只要你耍弄得了王大刀,坦哥以后说什么是什么,马明一切听从吩咐。”
卢坦呵了徐安一下,道:“现在难道你敢不听吩咐。”望了望王如龙,抑住跃跃欲试的念头,“坦哥认输,不去耍弄王大刀。”
卢坦生性好胜,徐安极少听到他认输,有些诧异道:“坦哥也怕了王大刀?”
“不是怕,王大刀砍了恁多倭寇脑袋,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马坦耍弄的都是欺压穷人的乌心财主,怎能对王大刀动歪念头?”卢坦昂然道,听得徐安一阵敬佩,瞧向王如龙目光也多了些敬意。
徐安听徐陈氏闲聊时提起过家史,知道她有一名妹子徐王氏嫁在义乌。义乌别名乌伤,出自民间传说“颜乌葬父”。据说战国时期孔子弟子颜高后裔颜凤携子颜乌从鲁国避乱南下,隐居浙中。颜凤年老思乡,生病去世,颜乌悲痛欲绝,赤手葬父,感动了鸟神,派乌鸦衔土助葬,遮天蔽日,鸟嘴都因此受伤。义乌就是称颂乌鸦助葬的义德。徐王氏丈夫王大杰是换糖帮老路头。换糖帮也称鸡毛换糖,每年秋季甘蔗成熟之后,城里乡下的榨糖作坊便把大捆甘蔗榨成义乌红糖,色泽嫩黄,质地松软,甘甜味鲜,极为出名。忙完秋活的义乌人挑着货郎担,走街窜巷吆喝鸡毛换糖,用义乌红糖制成的糖粒和糖饼换取鸡毛鹅毛、铜锅铁铲等农家物品,带回义乌卖给商贩,补贴家用。老路头是换糖帮的头目。王大杰整天领着一帮后生小伙挑着货郎担跑东窜西,没精力管教皮得野狗般的王如龙。王如龙从小牛高马大,打架以一当十,见着书本却直打瞌睡,结果被人引上歪路,带着群青皮后生到处惹事生非,打架斗殴,被与东阳黑虎帮齐名的义乌兄弟会贺老大看中,收入兄弟会成了三当家,是义乌县衙挂了号的出名泼皮。
“如龙表哥人见人厌,却有一桩好处,极讲义气。”粼粼车声中,徐时行轻声向卢宗德道:“前些年义乌八宝山发现银矿,邻近的永康人闻讯立即聚众抢矿,义乌人当然不肯,出面阻止。双方先是单挑,后是群斗,越斗越狠都打出了火气,呼朋引伴引发上万人的大规模械斗,死伤数百人。如龙表哥闻讯立即带着兄弟会帮众前往支援,打死打伤几十名永康人,如龙表哥手上就有三条人命。最后把永康人打怕,再也不敢前来,银矿最终归属义乌。”
“戚大帅正发愁卫所兵外战外行,对付亡命倭寇全不济事,听说银矿械斗后亲往义乌考察,对义乌人的剽悍勇猛大加赞赏,就在义乌县衙门口竖起招兵旗。如龙表哥在银矿械斗中伤了人命,怕官府治罪,藏匿不出。戚大帅当众立誓绝不追究,如龙表哥这才率帮众投军,把械斗勇气转化为剿倭杀气,在戚大帅庇护下有了出头之日。”徐时行语气中微带鄙薄,在他眼里打架斗殴是粗人行为,王如龙恰恰就是这样的“粗人”,即使成了剿倭英雄也不例外。
卢宗德却越听越是钦佩。抬头望向车窗,灿烂的阳光,威猛的汉子,神骏的战马,组合形成少年心目中的英雄梦想。当然,仅仅只是英雄梦想而已。
沉醉在英雄梦想之中,马车顺着官道不知不觉到了潼塘村口。高大的汉白玉贞节牌坊矗立在村道中央,黄泥村道骤然变窄,王如龙提了提马缰,黄骠马小步快跑到前面,卢掌鞭驾着马车紧紧跟随。村道上的往来村民都停住脚步,好奇地望着马车低声议论。
卢大姐馄饨铺生意兴隆,十来名食客边吃馄饨麦角边大侃山海经。穿着蓝印土布衫的徐卢氏站在灶前忙碌,猛听食客们一阵喧哗,争着起身挤到铺门口向外张望。怔了一怔,抬眼向窗外望去,见白马拉着豪华马车沿着村道缓缓驶进潼塘,车厢上的卢府标识很是显目。徐卢氏没读过书,却也认得自家姓氏,不禁喃喃道:“卢府马车到潼塘来,是要拜访族长老爷?”
徐大车挤在食客后头看得兴致勃勃,听到徐卢氏言语大声道:“讲得对头,除了徐长老爷,双泉徐氏有谁值得卢府亲自拜访?”
其他食客议论纷纷,谁也说不出头绪,都扔下馄饨麦角,抢着出门跟在马车后头瞧热闹。馄饨铺里食客为之一空,徐卢氏瞧瞧刚下锅的馄饨,望望空荡荡的座位,不由摇头苦笑,最后把目光定在唯一留在座位的食客身上,“刘道情,你怎么不过去瞧热闹?”
“我眼睛不好,啥热闹也瞧不清。再说,不管啥子热闹,等会都有人到铺里大讲特讲,着啥子急。”刘道情不紧不慢地说着,有滋有味地咬着麦角,下垂右手碰着桌腿边的渔鼓,发出轻微丁冬声。
这时徐家门口已聚集了大堆村民,都用敬畏目光瞧着卢府标识的马车慢慢驶近。黄骠马虽然神骏,在村民眼里却远不如白马高贵。只见一名坦鼻头小厮从马车后厢跳下,快步走到前面,极其利落地放下踏板打开车门,扶着穿绸衫,摇折扇,身材高瘦,肌肤白皙的秀才相公下了马车。另一名长身玉立,面目俊郎的儒雅青年跟着从马车上下来,望向人群点头微笑,虽没有打招呼,人人都觉得儒雅青年的目光在瞧向自己。
围观人群立时响起窃窃私语,“徐相公,是徐相公!”
又一名灰衫小厮从马车后厢跳下,村民认出是徐时行贴身书童徐安,登时又是一阵轻微骚动。
徐廷翠身穿卢宗德送的暗金纹员外袍衫,头戴员外纶巾,脚踏福字鞋履,站在敞开的杉木门前迎客,满面笑容,背脊挺直,花白胡须一根根抖了起来。昨晚卢掌柜待他极为客气,不仅陪逛了荷花灯,而且在卢宅人家订了包厢,邀请卢宅的几名知名商贾陪着用餐,满嘴子的奉承讨好,让徐廷翠真切感受到何为父以子贵。返回潼塘时,卢掌柜特地派了马车相送,并在车厢里塞了一大堆礼物,包括徐廷翠全家的换洗绸衫,说是卢宗德公子赠送。徐廷翠愈发感受到学霸儿子的威力,晓得徐时行上午必定回家,一大早就等在贞节牌坊旁,却被食客说笑得不好意思,只能回家等候,听到马蹄声急忙迎了出来。万料不到居然见着卢宗德公子。徐廷翠喜得险些晕去,忙示意跟在身后的徐陈氏抓紧收拾厅堂,自己恭立门口迎候。
王如龙向徐廷翠叫了声姑丈,把马缰系在桂花树上,抱着手臂立在一旁,笑眯眯地瞧着一切,显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主角。
亲眼望着卢府标识的豪华马车停在家门口,瞧见卢宗德与徐时行相互揖让向自己缓步走来。徐廷翠感觉到幸福的眩晕,火辣辣的阳光透过枝叶罩住宽大暗金纹员外袍衫下的瘦小身躯,暖洋洋的极是舒泰。徐廷翠激动得浑身颤抖。卢府可是“衣冠奕叶范阳第,诗礼千秋涿郡宗”,浙中地区出了名的簪缨世家,轻易不与下九流交结往来。今日卢府长房嫡孙卢宗德亲自上门,岂不是承认自己父以子贵已进入世家视野,假以时日就有可能转换门第成为缙绅阶层?
犹如喝了碗醇酒,徐廷翠面色潮红,身子恍若浮在空中,飘飘然不能自已。
眼角瞥见刀刮脸李旺也挤在人群中探头探脑,满脸都是艳羡,徐廷翠更是一扫“低贱商贩刘豆腐之子”的郁闷之气,背脊越发挺得笔直。
卢宗德出身世族,眼睛一扫就明白诸人心理。不由地微微一笑,追求富贵权势是人类天性,下位者对上位者自觉不自觉都会有发自内心的敬畏。卢府既然决心招揽雏凤,面子就要给得十足,让所有人都觉得雅溪卢氏对徐时行有恩,徐时行发达以后有所违逆就是忘恩负义。
心里思量,卢宗德在徐家门口停住脚步,伸手从袖内掏出张烫金请帖,封皮上的泥金卢字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围观人群目光都有些炽热,死死盯住烫金请帖,有的不自禁发出啧啧赞叹。后头的拼命向前挤,想把泥金卢字看得更仔细些。徐廷翠眼珠子不错聚焦在烫金请帖上,眼角微现晶莹光芒。
徐家门前悄寂无声,桂花树上唱得正欢的知了仿佛被烫金请帖震慑,停止了鸣叫。
寂静声中,只听到清朗声音恭谨说道:“世侄卢宗德拜见徐世伯,七月十六是家祖六十寿诞,恭请徐世伯、徐世兄光临敝府,喝杯寿酒。”
围观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世侄、徐世伯、徐世兄,这些称呼明明白白告诉双泉徐氏,徐廷翠不再是徐氏末枝出身的低贱商贩徐豆腐,已成为簪缨世家卢府的座上客,是一颗冉冉升起的缙绅新星。
徐廷翠咧嘴想笑,忙又止住,这么多人望着自己可不能失了身份。他努力保持最后一分清明,望着卢宗德缓步走到面前,含笑把烫金请帖递过来,忙伸出双手牢牢抓住,左手拇指死死压在泥金卢字上,再也舍不得挪开。
徐时行跟在卢宗德身后,瞧着老爹兴奋欲狂的模样,眼角渐渐湿润。能够让父亲在双泉徐氏昂首挺胸抬头做人,自己做的一切就都有了价值。
抬头扫了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一眼,徐时行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各位叔伯,今日我家有贵客上门,不便招待,日后再一一还拜。”
“徐相公客气。”
“徐相公只管招待贵客,用不着管我们。”
“徐相公大富大贵,日后必能发达!”
围观村民争先恐后地出言奉承,连李旺都满面讨好说出阿谀言语。眼睁睁瞧着徐廷翠引贵客进门,杉木门砰地一声关上,喧嚣嘈杂立时成为另一世界。
徐廷翠前头引路,卢宗德后面跟随,王如龙、徐时行紧随其后。四人揖让着进了悬挂诗礼传家颜体牌匾的厅堂,徐陈氏换了身绸衫,满脸喜气迎了出来。一番客套后,徐廷翠、徐陈氏分坐在供着观世音菩萨的八仙桌两侧,卢宗德、王如龙左右对坐,徐时行坐在最下首。卢坦站在卢宗德身后,瞧着充当家丁端果盘送茶水忙个不休的徐安不住微笑。
徐廷翠左手放在八仙桌上,依旧紧紧抓住烫金请帖,向卢宗德笑道:“卢公子大驾光临敝舍,真是蓬荜增辉。昨晚时行多亏卢公子照顾,老朽感激不尽。”
徐廷翠渐渐从见到烫金请帖的狂喜中清醒过来,说话居然带了些许缙绅味道。
卢宗德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徐家茶叶当然不能与卢府相比,卢宗德却品得有滋有味,“世伯客气。我与汝默兄是同窗好友,理应往来亲近。汝默兄才学高深,过目成诵,很得老太爷赏识,宗德今后还要多向汝默兄请教。”
王如龙作战勇猛,斗大汉字却只识得姓名,听卢宗德子乎者也掉文,老大不耐烦,插嘴道:“时行是东阳案首,学问自然是好的,哪个不晓得。”向徐廷翠道:“姑丈,后天我要去卢游击家里拜寿,你和时行要不要一起去?”
见王如龙一副**的粗鲁模样,徐廷翠一阵腻歪,心想一起去拜寿万一这粗坯喝酒耍疯,岂不连累自己脸面无光,淡淡道:“用不着,我们自己坐车过去。”
徐陈氏在厅堂收拾,没瞧见卢宗德递送请帖,闻言一愕,问道:“老爷,后天你与时行要到卢府拜寿?”
徐延翠捻须微笑点头,左手把烫金请帖又抓牢了几分。
徐陈氏把目光转向徐时行,“明天不用到白云书院读书?”
徐时行犹豫了下,按照白云书院规矩,下午就应返院读书。只是——望了望徐廷翠紧紧抓着烫金请帖的渴求模样,低声应道:“等会孩儿向先生请假便是。”他口中的先生便是乔老夫子。
“阿弥陀佛,那就好了。”徐陈氏双手一拍,乐得合不拢嘴,对徐廷翠道:“老爷,明天时行可以跟我去大慈庵烧香了。”
此言一出,除了徐廷翠,人人脸上都现出疑惑神情。卢宗德脑子一转,想起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登时恍然。盂兰盆节是佛教重大节日,传说释迦牟尼座下弟子目连母亲贪饮好食,死后变成饿鬼,凡食物到口就化为焰灰,痛苦万分。目连救母不得,向释迦牟尼哭求,经指点每年七月十五以百味五果供养十方僧人,以此功德解脱母亲。盂兰盆是梵语音译,其中盂兰意思是倒悬,盆意思是救器。大慈庵供奉观世音菩萨,是东阳最有名气的尼庵,每年盂兰盆节都要举办祈福法会,设斋宴招待四方香客,祈佑信徒消除业障,增长福慧。徐陈氏显是想带徐时行去大慈庵祈福,保佑科举顺遂,功名早达。
卢宗德想起另外一事,心念一动,笑道:“世母说的可是大慈庵的祈福法会?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有求必应,汝默兄再过一个多月就要乡试,可以去敬献头炷香,让观世音菩萨赐汝默兄一个解元公。”
按大慈庵规矩,每次祈福法会都会选出名福缘深厚、气运顺达的信徒,代表芸芸众生向观世音菩萨敬献头炷香。在虔诚信徒眼里,敬献头炷香意味被观世音菩萨慧眼看中,任何祈愿都可以心想事成,是值得夸耀一辈子的莫大荣誉。因此虽无实际价值,自觉够资格的信徒却人人暗中争取,特别是家中有读书人的人家,更是祈盼观世音菩萨能够保佑功名顺遂,无所不用其极。徐时行即将参加乡试,前往大慈庵敬献头炷香祈佑福缘正合时宜。
徐廷翠念念不忘的就是徐时行科举顺遂,自己可以借势跨入缙绅阶层,彻底摆脱赘婿后代低贱商贱,让徐氏族人都能高看一眼。听了卢宗德言语,心中高兴,忙笑道:“解元公不敢妄想,时行只要考上举人就是观世音菩萨保佑。时行,明天陪你妈走一趟罢。”
他想大慈庵的观世音菩萨极为灵验,徐时行马上就要参加乡试,烧香祈福多少能增添些福佑,总比不去的好。
徐时行想大慈庵供奉的是观世音菩萨,烧香祈福的多是女流,自己前往有些不妥。只是不好在卢宗德王如龙面前明说,只得沉默不语。
见丈夫答应,徐陈氏极为高兴,瞧向王如龙道:“几年不见,阿龙长得这么威猛。明天也跟着姑姑去拜菩萨,让观世音赐阿龙一门好姻缘。”
王如龙咧嘴笑道:“姑姑,我是扛刀杀人的厮杀汉,观世音菩萨见了怕不高兴,还是不去拜罢。至于姻缘——”王如龙脸上现出傲然神色,“我现在已当了把总,再多砍些倭寇脑袋还能升官,哪用得着担心找不着顺心浑家。”
徐陈氏不晓得把总是啥品级,觉得王如龙杀人如麻,虽然杀的都是造孽倭寇,却也有违佛门慈悲宗旨,笑了一笑不再提起。
卢宗德请帖已经送到,坐着喝了杯茶,起身告辞。卢宗德知道卢老太爷寿诞在即,卢宗德身为长房嫡孙迎来送往极为忙碌,稍微挽留了下,起身送卢宗德出了大门。他立在桂花树下,望着卢府马车粼粼远去,渐渐驶离视线,久久不曾动弹。细心人才会发现,徐廷翠的左手隐在袖内,依旧紧紧抓住袖袋里的卢府请帖。
两行清泪,顺着枯瘦面颊无声无息淌下,没入潼塘的黄泥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