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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对诗

采莲江南 浙江魔术师 10402 2024-07-06 15:32

  “衣冠奕叶范阳第,诗礼千秋涿郡宗”。雅溪卢氏是浙中地区最出名的簪缨世家。据《雅溪卢氏族谱》记载,雅溪卢氏源自范阳卢氏,是五代十国的后唐宰相卢文纪后裔,躲避战乱从关中京兆万年辗转迁徙至浙江,其中分支卢员甫定居东阳雅溪,诗书传家代有才俊,出过卢华、卢睿、卢格、卢煦等多名进士,成为远近闻名的世家望族。

  嘉靖年间是雅溪卢宅的兴盛期,丁口繁旺,家世鼎盛,科第不绝。卢府卢老太爷是卢氏族长,曾中过举人,先后在江西彭泽、山东济宁担任县丞,因秉性耿直,不喜阿谀逢迎,又是杂佐官不得升迁,后来就绝意仕途,回到雅溪卢宅守着祖业逍遥度日。卢老太爷交游广阔,性喜铺桥搭路,扶困济贫,在地方上被誉为卢善人,名头极为响亮。

  卢老太爷寿诞是七月十六,早在十天前整个卢宅就动员起来,家家户户过年般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把内外街道都用心打扫一遍,扫不去的灰土用清水冲进道旁阴沟。卢宅宗祠前的青石广场搭起戏台,请金华府最有名气的婺剧团四喜班连演半个月婺剧,又在池塘溪流都摆放荷花灯,有龙凤呈祥、锦鲤戏荷、花好月圆等各式造型,晚上点燃起来千姿百态、璀璨夺目,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胜过天上人间。

  各处商贩闻讯赶来,在卢宅的大街小巷,屋角塘沿抢定地盘,贩卖物什,耍杂说唱,糊口营生。城里乡下喜欢看戏的,赏灯的,吃食的,图新鲜赶热闹的,不分远近都一窝蜂地赶往卢宅。通往卢宅的几条村道上,白天黑夜都有往来行人。徐时行、徐安便行走在其中。徐安在乡下整日摸螺蛳摘野果,雇到徐家后难得跟少爷外出游玩,边走边四处张望,见远处东西岘峰蜿蜒起伏,近处田野稻浪翻滚芳香袭人,一派迷人乡野风光,乐得如同笼里关久了的野猴,连蹦带跳往前奔窜。徐时行自重相公身份,不疾不徐地迈着官步。徐安跑一阵等一会,见徐时行走路一步三摇,有些不耐烦起来,道:“少爷慢些,我先到前面探探路。”不等徐时行答应,几步就蹿进前面边走边讲古的行人中,听讲古听得津津有味。

  徐时行不禁摇头苦笑,徐安这小厮没半点书童规矩,也许真要按徐李氏说的“严加训导”。他性情温和,内心深处把徐安当弟弟看待,自然不会因此生气,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行走,脑里还在温习乔老夫子讲解的八股文写作技巧,思索该如何破题如何收束,写出让主考官拍案叫绝的亮眼时文。

  正思有所得之际,一阵微风吹过,带来细细歌声,宛若风筝丝线细不可闻。徐时行本不在意,歌词入耳脸色却蓦地一变,循声望向歌声来处。见村道边有一口二亩方圆的池塘,塘水清澈,莲叶田田,荷花有的谢了结成莲蓬,有的正在盛开发出阵阵清香,微风过处清幽扑鼻,让人感觉神清气爽。池塘靠岸处,放着几块宽大青石板,东阳人称为池埠头,专供行人洗刷之用。一名淡青布衫少女蹲在青石板上,脚边放着只荷花造型竹篮,里面盛着山楂、覆盆子等野果,野果上带些新鲜枝叶,想是刚才山上采摘下来,红艳艳的极为诱人。青衫少女手里拿块淡黄手帕,洁白皓腕上晶亮玉镯耀日生辉,低头擦洗汗津津的脸面,歌声便从她那里发出。洗脸之后,青衫少女用手捞起一鞠水,洒向笔直挺立的荷叶,在阳光映照下化成无数的晶莹明珠,洒在塘面激起点点细浪,宛若下了场春雨。从徐时行角度,只能瞧见青衫少女黑油油的长发和婉转起伏的曲线,还有颈部一截雪白肌肤,面目如何倒是一无所见。

  青衫少女不知身后有人,兀自边戏水边低声唱歌,曲调欢快,婉约动听。徐时行读书破万卷,没听几句便晓得青衫少女唱的是江南可采莲。江南可采莲是乐府民歌,描绘越女采莲时赏鱼戏莲的情景,虽然词意简单,不尚雕饰,却胜在直朴率真,活泼自然,自有一股勃勃生气。东阳山地居多,平常民间传唱的都是《麻雀娘》《凤仙花》之类的山歌俚曲,不过徐时行幼时居住在苏州,苏州是出了名的水乡,大人小孩都会唱采莲歌曲,徐时行听得熟了,歌词随着少女歌声大珠小珠般从心头滚过,“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青衫少女一副好歌喉,飘入徐时行耳中的江南可采莲虽似有若无,不成曲调,却温婉缠绵,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怀,与平常听惯的山歌俚曲截然不同。徐时行立在池塘边怔怔听着,脑海深处的美丽倩影又慢慢浮现出来,面色时红时白,阴晴不定,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徐安跟着行人听了会儿古,回头没瞧见少爷跟上来,放心不下转过身子寻找,见徐时行如痴若呆,站在池塘边不言不动,以为犯了癔症,忙高声唤道:“少爷!”

  青衫少女听到声音,惊觉身后有人,扭头瞧见一名秀才服饰的俊雅青年立在池塘边呆呆望向自己,俏面立时火辣辣起来。她虽生性大胆,毕竟是黄花闺女,哪敢跟青年男子对望挑情,急忙整理了下衣衫,用袖子遮住玉镯,把竹篮拎在手上,站起身从徐时行旁边快步走过,带起一缕处女清香。

  徐安连蹦带跳跑到徐时行身边,望望少爷,又瞧瞧青衫少女。见她走出一段路后,回头瞟了眼徐时行,嘴角忽地现出丝微笑,快步又向前走去。徐安虽是小毛头不解男女之情,也觉得青衫少女的微笑很是好看,怔了一怔,用胳膊肘拐了徐时行一下,提醒道:“少爷,青衫姐姐已经走远了。”

  这一肘把徐时行从“癔症”中唤了回来。他有些不解地望了望徐安:“你怎么回来了?”抬头继续瞧向青衫少女,眉头微皱,似乎在回想着什么。

  徐安挤眉弄眼道:“少爷是不是瞧上了青衫姐姐,还不快些追上去,不然就来不及了。”想起过年时看的婺剧里有一场《玉簪记》,演的是南宋书生潘必正与道姑陈妙常,先是潘必正百般讨好陈妙常,最后却变成陈妙常雇船去追潘必正,想来男女谈情说爱必须你追我我追你追来追去。瞧瞧青衫少女走得远了,忙扯了扯徐时行衣袖提醒道:“少爷快些追过去!”

  声音甚大,村道上的行人纷纷侧目望了过来。徐时行有些尴尬,往徐安头上赏了一记暴栗,道:“胡说甚么,少爷什么时候要追——我只是觉得她唱的歌有些熟悉,忍不住停步听了会儿。”

  徐安没听过江南可采莲,有些不解地望了徐时行一眼。

  徐时行恍若不觉,继续说道:“你知道少爷小时候住在南直隶苏州府。那是座很美丽的城市,好玩的和好吃的都很多,每天都有人用吴侬软语唱苏州小调,很好听。刚才那姑娘唱的就是苏州小调,少爷觉得有些好奇,不是要追——”忽地想起青衫姑娘远远回眸一笑现出的丽色,心念微动,面孔有些热辣辣起来。

  徐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青衫姐姐既然会唱苏州小调,很可能就是苏州人,少爷可以找她打听一下苏州情况。”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时行对青衫少女虽只惊鸿一瞥,总觉得与深印脑海的美丽倩影有几分相似,心里怎么也割舍不下。只是上前交谈却又不好意思,徐安的话给了他很好的借口。沉吟半晌道:“就依你,等会找人家打听一下苏州情况。”迈步想走,目光无意扫过池埠头,望见淡黄手帕掉在池埠头上,想是青衫少女走得急不小心掉落,不禁大喜,心想找青衫少女搭话又多了条理由,忙跑过去捡起,见淡黄手帕上绣着片碧绿荷叶,荷叶上几滴露珠晶莹剔透,圆圆的似乎马上就要从荷叶上滚落下来,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接。徐时行翻来覆去仔细观瞧,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徐安跳到池埠头,顺手从塘里摘了张荷叶遮在头顶,低头瞅了瞅淡黄手帕,赞道:“这荷叶绣得真好看,绿油油的比我头上的更像荷叶——少爷你又怎么了?”

  徐时行缓缓道:“徐安,你说得对,那名姑娘很有可能真地是苏州人,手帕上绣的荷叶是苏绣。”见徐安茫然不解,不禁笑道:“我这可真是对牛弹琴。”指着荷叶解释道:“苏绣就是苏州一带的刺绣,与湘绣、粤绣、蜀绣同为四大名绣,宫里都稀奇得不得了,特地列为贡品。这荷叶虽然简单,用的却是苏绣针法。尤其上面的露珠亮闪闪的,仿佛夜明珠一般,对丝线、调色、针法要求都极严格,没有十多年的针娘功底绣不出来。”面上现出若有所思神色,把半湿的淡黄手帕绞了几绞,湿淋淋放入袖内。

  徐安探出身子从塘里扯过只莲蓬,用力摘下,点头道:“青衫姐姐会刺苏绣,自然就是苏州人。少爷,有了手帕找青衫姐姐就更合情合理了。‘小姐容禀,小生捡到手帕一块,不敢私藏,特来还与小姐’‘相公莫要多礼,手帕是随身之物,就赠与相公,以慰相公相思之情’。嘻嘻,少爷是不是这样?”剥了颗莲子扔进嘴里,嚼了几下觉得甚是苦涩,一扬手把莲蓬扔进池塘,荡起圈涟漪。

  听徐安学戏文小生花旦尖着嗓子说话,徐时行又好气又好笑,晓得他最擅胡搅蛮缠,懒得多嘴,抬头向远处望去,青衫少女早已融入行人之中,芳踪渺渺,倩影难觅。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苏州小调《子夜四时歌》在徐时行心头静静流淌,美丽倩影又慢慢浮现上来,激起阵阵涟漪。

  见徐时行怅然若失,徐安自觉有亏贴身书童引导少爷寻花问柳的职责,当即昂首挺胸走在前头,凡穿青衫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追过去上上下下打量半晌。他年龄幼小面目稚嫩,没有人把他当成流氓阿飞,却挨了不知多少卫生眼。徐安虽不气恼却没长性,找了一会没见着青衫少女就懒了下来,低着脑袋闷闷跟在徐时行身后。

  走了一会,村道边现出座飞檐翘角的石亭,匾额上写着“还珠亭”三个隶体大字,石柱上用工整楷书刻着对联,五六名挑担提包的行人坐在亭子里休息说笑。徐时行虽心中有事,毕竟是秀才相公,不禁停住脚步念出声,“末路感深恩,当年神契喑能语;遗碑传逸事,此日风闻顽也廉。”感慨道:“怪不得雅溪卢氏气运通达,世代富贵,原来是祖宗行善积德,遗泽子孙。”

  徐安也抬头瞧向匾额,还珠亭三字倒还认得,对联只能认出十来个字,意思全然不懂。忙问道:“少爷,还珠亭是啥子意思?是不是把珍珠还给别人?”

  还珠亭旁立着块石碑,讲述还珠亭的来由。徐时行走过去细细看了,道:“意思差不多,不过还的是珠宝,不是珍珠。”指着石碑解释道:“碑文说元朝时玉山有李姓书生,得人报信父亲遭人诬陷被囚禁在金华府,便把家产换成珠宝前往金华府申冤,走到卢宅村口香樟树下已是黄昏,就坐下休息,疲倦过度昏昏睡去。醒来时星光满天,已是后半夜,想起父亲还在牢中受苦,急忙赶路,却把装珠宝的包袱忘在树下。卢宅先祖卢岘民半夜起床看田水,发现香樟树下的珠宝包袱,喊了几声见无人应答,守着包袱坐在树下等候,连早饭都不回家吃,直到李姓书生返回寻找,问明情由后交还。后来李姓书生父亲洗清冤枉,特地带了儿子携重礼前来感谢。卢岘民拒而不受,说如果贪图钱物,当初就不会归还珠宝。李姓书生父亲就出钱在香樟树旁建了还珠亭,纪念卢岘民捡珠还珠的大恩。”说着向前一指,道:“那棵不就是香樟。”

  徐安抬眼望去,见不远处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植着一棵高大香樟。他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忽地问道:“少爷,碑上有没有写李姓书生名字?”

  徐时行怔了怔,仔细又瞧了一遍,摇头道:“没有。”

  徐安撇了撇嘴,道:“立碑人真是势利。卢宅先祖就有名有姓,李姓书生却有姓无名。依我讲李姓书生知恩图报,也应该题了名字,连老爹名字也要写上去。”

  徐时行笑了起来,道:“徐安,还珠亭是褒奖善举,劝人积德,姓名有无不是十分重要。况且李姓书生为了遮羞,故意不提姓名也是有的。”

  还珠亭里忽地有人赞道:“这位相公讲得透彻。姓名只是称呼,褒奖善举才是还珠亭的真义。如果人人心中都有还珠亭,就能人人得珠还珠,还珠亭就用不着建造。”

  声音宛若玉盘滚珠,极是清脆悦耳。徐时行抬头望去,见一名面貌俊秀的蓝衫书生靠在石柱上,笑吟吟望向自己。忙拱了拱手,道:“时行浅见,不值一哂。敢问相公如何称呼?”

  蓝衫书生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黑白极为分明,带着浅浅笑意道:“萍水相逢,姓名只是称呼,不说也罢。我瞧相公——”还没说完,徐安踮脚凑到徐时行耳边,轻声道:“少爷,那书生是女的。”

  徐时行闻言愕然,仔细望向蓝衫书生,见眉目弯弯,粉腮红唇,喉管无结,果是女儿身。登时涨红了脸,向蓝衫书生又拱了拱手,也不开口,转身向卢宅方向快步走去。

  蓝衫书生见徐时行没等说完就走,心中一愕,渐渐回过味来,瞧着两人背景不禁噗嗤一笑,眸中现出感兴趣神色。

  徐安追了上来,得意问道:“少爷,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看出书生是女的?”

  “你怎么看出来?”徐时行问道,心想徐安这小毛头莫非长大成人,对女孩动了春心。

  “简单,”徐安得意地翘起嘴角,“那书生穿了耳孔,哪有男人戴耳环。”

  徐时行仔细想想,徐安说得确实不错,不禁也笑了起来。

  过了还珠亭就是卢宅村界,黄泥村道换成了宽而光滑的青石板道,道路两旁流水淙淙,溪流池塘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荷花灯,虽然天色尚早没有点燃,依旧栩栩如生,美不胜收。徐安边走边转来转去张望,细淡眉毛不时高高耸起,乐得忘了说话。

  卢宅是雅溪卢氏聚居地,千余户人家都是卢姓,放眼望去只见一排排的粉墙黛瓦,洗刷一新的黑漆门口高挂卢字灯笼,贴着红纸寿联,有的“桂庭满引中元夜,萱圃荣开六秩花”,有的“花甲新周添鹤算,林壬方祝庆麟振”,有的“今年有声皆顺耳,他年无事不从心”,掩映于清水绿荫,洋溢着吉祥喜气。唐宋以来世家门阀在各方势力打击已日趋没落,雅溪卢氏依旧保持诗礼传家、书香门第的祖训,族里置有养贤田,建有私塾,族中幼童年满七龄就可免费上学,笔墨纸砚都由族里公费提供,成绩优异者选送白云书院读书。历朝历代登科及第者绵延不绝,出了祖孙联捷、父子登科、同胞三凤、一跃双龙等诸多科举佳话,成为远近闻名的簪缨望族,连寿联都透着股书卷气息。徐时行一路行来,五经科第、风纪世家、方岳重臣等汉白玉牌坊就见到五座之多,不禁惊叹雅溪卢氏不愧是“衣冠奕叶范阳第,诗礼千秋涿郡宗”。

  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有一天我要让双泉徐氏与雅溪卢氏并驾齐驱,同为浙中簪缨世家。行走在青石板路上,仰头望向方岳重臣的鎏金古朴大字,徐时行紧握拳头暗自下定了决心。

  这时已是申时,也就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城里人家烟囱已冒出青烟,卢宅的大街小巷依旧人声鼎沸,比肩接踵,叫卖声吆喝声讨价声说笑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顽童燃放爆竹的噼啪声。徐安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瞧着满目的瓜果时鲜,闻着扑鼻的鱼肉奇香,听着盈耳的吆喝叫卖,嘴也馋了腿也软了荷叶也扔了,紧紧抓住徐时行衣袖不撒手,望向道边摊子上的烤豆腐炸羊肉串的目光里都流出涎水。

  徐时行本想先在卢宅街巷走走逛逛,看看荷花灯听听花鼓道情赏赏汉白玉牌坊感受下集市氛围,见徐安满脸祈盼只比宠物狗少条摇晃尾巴,无奈一笑。瞧见前面路口是条美食街,摆满了煎六谷饼烤豆腐炸羊肉串等各种时令小吃,摊主都立在摊前敲着竹梆起劲吆喝,大快朵颐的食客挤成一团。就带着徐安在最近的荞麦老鼠摊上找张空闲桌子坐下,从袖里抓出一把铜钱,数也不数交给徐安道:“自己买些中意零嘴,等会到这里与我一起吃荞麦老鼠。”

  徐安欢欢喜喜地点点头,一把抓过铜钱,窜进人群转眼不见踪影。

  徐时行捶了捶有些酸麻的小腿,抬眼望去,见四五名食客坐在桌前吃喝。胡子花白的精瘦老汉系着皱巴巴的土布围裙,双脚不丁不八地站在铁锅前,把炒好的萝卜丝和牛腩肉倒入沸水,再从和好的面团上扯下一小块,用中指和食指在米筛上一摁一卷一拨,就捏成了只“满背筛花,腹内两疤”的荞麦老鼠,扔入沸水之中,手法甚是熟练。荞麦老鼠是浙中地区出了名的时令小吃,徐时行从小爱吃,见精瘦老汉忙得团团转,笑问道:“老伯你这米筛爬生意可好?”米筛爬是荞麦老鼠的通俗叫法。

  精瘦老汉见徐时行秀才装饰,说话客气,忙答道:“我老王做了三十来年的米筛爬,手艺好,味儿地道,老顾客肯赏面子,生意还过得去。”用铁勺捞起荞麦老鼠,洒上葱花滴上香油,热气腾腾地端给食客,问道:“相公来一碗?”

  徐时行笑道:“我照顾你的生意,来两碗。”

  王老汉笑道:“好嘞,请稍等,马上就好。”说着又把一堆刚捏好的荞麦老鼠下了锅。不一会儿,中间空、两头尖、腹部隆起的荞麦老鼠就在水面上打起了滚儿。王老汉排开两只粗瓷碗,麻利地舀起荞麦老鼠,调配好葱花、香油,热气腾腾端到徐时行桌上,道:“相公请慢用。”

  徐时行道:“老伯先端给其他客人,我等会儿没关系。”

  王老汉笑道:“公子是秀才,先端给你他们不会有意见。”嘴巴呶了呶,果然等候的食客都面现微笑,没有不满的表情。

  徐时行想不到秀才还有这样的福利,不再矫情,道了声谢用汤匙舀汤品了品,觉得鲜嫩可口,又舀起只荞麦老鼠,慢慢咀嚼几下,赞道:“老伯你这荞麦老鼠劲道嫩滑,爽口之极,与我以前吃的更加美味,可有什么秘诀?”

  王老汉道:“秘诀当然有,我这荞麦老鼠里特地加了豆腐——”忽地住嘴,转身到铁锅前继续忙碌,不肯再讲下去。徐时行一愕,悟到每个行当都有不能授人的独门技艺,笑了笑不再询问,大口大口吃喝起来,片刻功夫便吃了大半。

  这时徐安捧着一大串烤羊肉串,另一只手拿着几根糯米肠颠颠地跑了回来。他见少爷替自己点了荞麦老鼠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徐时行对面,把烤羊肉串糯米肠向徐时行面前一推,很有义气地道:“少爷,你吃!”低头舀起只荞麦老鼠往嘴里送。

  徐时行闻到徐安嘴里有浓重的烤豆腐香味,笑问道:“你吃了多少烤豆腐,居然说话都带出味儿?”他秉承家教,自幼就不吃豆腐制品。

  徐安大口咬着荞麦老鼠,含混不清道:“三块烤豆腐,十根羊肉串,还有两块糖饧。少爷,‘七月半,糖饧顿’,前面摊上的糖饧味道很是不错,你等会儿也去尝尝。”

  徐时行微笑道:“我比不了你这大肚皮,一碗荞麦老鼠已经够了。”经不住烤羊肉串的诱惑,伸左手拿起一根刚想向嘴里送,就听到一个故作惊讶的声音道:“这不是汝默兄吗?怎么跟下贱奴仆一起坐在小摊上吃荞麦老鼠?真乃有辱斯文!”

  徐时行一愕,刚要塞进嘴里的羊肉串顿时放了下来。抬头瞧见两名绸襕衫秀才立在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左边一个年纪甚轻,身材高挑,面目俊秀,肌肤极为细腻,比深闺小姐还要白嫩几分,只是眉毛细淡,双目狭长,时不时地眯起,仿佛老在阴谋算计,给人不太和谐的感觉。右边一个四旬上下,颔下三缕长须,脸庞方正,身子却矮矮胖胖,腰腹大得出奇,仿佛酒桶上面安了关云长脑袋。徐时行认得面目俊秀的便是李兴业族长嫡孙李文远,矮胖的叫李文才,都是东李族人,以前在学宫便已认识,忙起身见礼。

  王老汉见又来了两名秀才,觉得甚有面子,忙上前殷勤招呼。李文远李文才却理都不理,李文才微微拱手算是还礼,李文远连袖子都未动一下,只是斜眼瞧向坐着吃荞麦老鼠的徐安,满面讥讽之色。明朝奴仆地位甚是低下。《大明律》规定,“奴婢骂家长者,绞监侯;骂家长之期亲者,杖八十、徒二年。”李文远是秀才身份,却与书童对坐吃喝,严格来说确实乱了上下尊卑。

  李文远与徐时行没有私怨,只是县试时徐时行考取了案首,李文远屈居第二,让向来心高气傲视案首为囊中物的李文远情难以堪,背后大骂王知县有眼无珠不识人才,从此对徐时行有了妒恨之心。哪料府试、院试徐时行还是压李文远一头,徐时行院试卷子更被提学刘大人批上“雏凤清于老凤声”评语。李文远虽也顺利过关,光芒却被徐时行掩盖,让李文远对徐时行的妒恨增加了数倍。尤其“对诗相公”事件后,乔老夫子闻讯大怒,把李文远的名字从白云学院内定学子中剔了出去,却收徐时行为弟子。李文远身为李氏族长嫡孙,从小就是学霸,历来只有被人曲意奉承,哪受得了徐时行处处压自己一头,从此视徐时行如寇仇,竭力在各种场合给徐时行难堪。他本与李文才还有几名客人游逛后在对面的卢宅人家酒楼饮酒作乐,无意瞧见徐时行居然与书童对坐吃喝,如获至宝,赶着过来讥讽几句,以便心理上得到满足。

  当下李文远冷哼一声,面向王老汉和众食客,朗声道:“汝默兄,你可是黉门秀才,居然不分尊卑与下贱奴仆对坐吃喝,传扬出去可要惹人笑话。”他本想引发众怒,想不到摊上吃喝的都是些短衫食客,下九流的苦哈哈,听到秀才相公与奴仆对坐吃喝不仅不愤怒,反而觉得平易近人,瞧向徐时行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亲近。

  徐安闻言大怒,蹭地站起身来,就要辱骂放对,却被徐时行用严厉眼光止住,只得气乎乎地喘着粗气,鼻翼不住翕合。

  瞧见李文远义正辞严模样徐时行就知道故意找茬,他生性忠厚不愿惹事生非,但不代表任人欺负,当下微笑道:“高第兄误会了。这是书童徐安,每年雇银二十两,没有签过卖身契,算不得奴仆。”明明白白告诉李文远徐安只是雇工,仍隶民籍,期满解约后依旧是清白百姓,虽然比不上秀才身份高贵,但也不是低贱奴仆。

  徐安想不到少爷会如此维护自己,双目通红,说不出话来。

  李文远闻言一滞。李文才踏前半步,沉声道:“就算那书童不是下贱奴仆,到这腌臜之地对坐吃喝,仍辱没了秀才相公身份。”

  徐时行笑问道:“效夷兄觉得秀才相公该到哪里吃喝?”效夷是李文才的表字。

  李文才傲然道:“秀才乃是士人表率,当然应该上酒楼,品美酒,论诗文,这才符合身份。”伸手向卢宅人家一指,“方才我与高第贤弟就在对面酒楼会文,汝默贤弟如果愿意,也可上去一起谈诗论文。”

  徐时行摇头道:“不必。”声音忽地转厉,道:“秀才身份只说明比寻常百姓多读了几本圣贤书,凭什么不能坐在荞麦老鼠摊上吃喝。”指了指王老汉与众食客,“他们都凭自家本事挣钱吃饭,虽不会谈诗论文,评品书画,却生产五谷,养得鸡鸭,效夷兄今天吃喝的酒菜,说不定就有他们的一份功劳,哪有什么腌臜。”

  王老汉和众食客想不到徐时行黉门秀才,居然会有如此见识,全都心中感动,有的甚至拍掌叫好,引得行人纷纷聚过来围观。

  李文远兴冲冲赶来羞辱徐时行,却反被徐时行羞辱,心中恚怒,想起自己吟诗作对甚有名头,徐时行写时文虽然厉害,对诗肯定不是自己对手。便假笑道:“汝默兄真是好口才。想必对诗也甚是了得,今天敢不敢与我单对?”

  “悉听尊便。”徐时行微微一笑道。这么多双眼睛瞧着,他也难以退缩。

  “我便以荞麦老鼠为题,”李文远指了指米筛上的荞麦老鼠,傲然道:“子丑寅卯辰,鼠儿永居魁首。”说着刷地打开手中的洒金扇,得意地扇了几下。李文远生肖属鼠,诗里隐隐有自夸之意。

  李文才明白李文远的诗意,大声赞好,可惜应者寥寥。

  若是数月前,徐时行确实不擅长对诗。他虽聪明颖悟,但绝大多数光阴都花在四书五经这些与科举关联的圣贤书上,不会浪费时间在吟诗作对这类看似文雅但与科举无关的“闲文”,只是进了白云书院后,久历宦海世事通达的乔老夫子因材施教,除了继续教徐时行破题承题提高八股文技艺外,还用大量的时间让他苦读秦汉古文,背诵唐诗宋词,按乔老夫子的说法,“八股为表,经史为要,诗词为辅,”不懂经史子集,不通诗词歌赋,即使考上进士也只是冬烘先生。徐时行生性聪慧,潜心苦读,不仅学问大有长进,诗词歌赋也一通百通,与以前的书呆模样完全不同。

  回忆着唐诗宋词,徐时行沉吟片刻,缓缓对道:“福禄寿喜财,卢翁鑫享如意。”不仅合辙押韵,更赞颂卢老太爷五福齐全,鑫享如意,围观行人十有八九都是卢姓,登时大声叫起好来。

  李文远吃了一惊,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徐时行。见他目光清澈,毫无惧意。抬头瞧了瞧远处峰峦起伏蜿蜒若龙的东岘峰,心有所感,放声吟道:“飞云无心出岫,且观东岘风雨”,目光炯炯盯住徐时行。

  徐时行望向摆放荷花灯的池塘,朗声应道:“雅溪有意回东,宛若兰亭曲水”。

  又把雅溪嵌入诗中,围观行人更加兴奋,纷纷称赞徐相公对诗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徐安小脸涨得通红,在人群里钻进穿出,一面大赞自家少爷,一面传播“对诗相公”的糗事。李文远隐隐听到“对诗相公”,这是他的生平之耻,不禁面红耳赤,心慌意乱,洒金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憋了半晌终于想出句妙对,恶狠狠瞪视徐时行道:“汝是黑犬,狗胆包天有辱斯文。”从汝默的表字挑字骂人,甚让人不齿,围观人群登时响起一片嘘声。

  杀人不过头点地,李文远对诗骂人失了秀才相公的底线。徐时行不禁大怒,白皙面孔涨得通红,冷笑应道:“李无高第,文远落地败坏家风。”虽不对称,胜在痛快淋漓,出了胸中恶气。

  李文远念滋在滋的就是科举功名,闻言面孔涨得通红,洒金扇抖抖指向徐时行,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安在人群里适时喊了一嗓子,“对诗相公不会对诗”,引发一阵哗笑和嘲骂。

  徐时行毕竟忠厚,见李文远面如死灰,知道他已经输定,不想逼人过甚,“高第兄效夷兄,小弟还想到处走走,不奉陪了。”微微拱手,把六文铜钱放在松木桌上,起身就走,挤成一圈的人群忙让出条路,各种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王老汉抓起铜钱喊道:“徐相公,老王不收你的铜钿。”想追出去却被人群堵得密不透风。

  李文远僵着脸一言不发瞧着徐时行主仆离开。李文才立在一旁呆若木鸡,他诗才远不如李文远,更不敢追过去自取其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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