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宜祭祀,宜婚嫁,宜宴客,宜祈福,诸事大吉。
通往雅溪卢氏的官道上,一大早就车水马龙,华盖云集,官员缙绅、文人雅士、贵妇千金乘车的乘车,坐轿的坐轿,络绎不绝赶往卢府贺寿。卢府簪缨世家,根深枝茂,卢老太爷年高德邵,交游广阔,阖县官绅哪个不想借贺寿良机,蹭进卢府讨杯喜酒,混个脸熟。只是请帖有限,没接到卢府请帖擅自上门的贺客,一律在卢府门外就被挡驾。腰系红绫的卢府家丁来回巡视,把沿街摆摊的商贩赶得远远的,空出青石板道供车轿行驶。饶是如此,卢府附近的空地不多时就挤满各式车轿,稍晚的只能远远停下,在卢府家丁引领下徒步前行。
卢府正门大开,六盏琉璃灯高高悬挂,燃着渗了沉香的寿烛,映得斗大卢字分外耀眼,远近都能闻到扑鼻奇香。两排迎宾家丁披红挂彩,捧着丝竹鼓乐肃立两旁,贺客登门就鼓乐齐鸣,奏起悠扬的迎宾曲。卢洪秋、卢洪贵笑容可掬立在青石台阶上,不时向贺客拱手行礼,寒暄交谈。卢洪义忙于公务不能赶回为卢老太爷贺寿,卢宗德子代父职,站在二位叔叔身后,亦步亦趋拱手行礼,说着没营养的客气话。
卢宗德生性跳脱,不一会就不耐烦起来,只是不能离开,苦着脸向青石台阶下瞧去,触目都是奉承讨好的笑脸,却没见着徐时行的踪影。他心中有事,有些焦躁,小声对卢洪贵道:“三叔,我要离开会儿。”
卢洪贵还没开口,卢洪秋瞪眼道:“迎宾哪能离开,不准!”
卢宗德有些惧怕卢洪秋,小声道:“早饭吃多了,急着出恭。”
卢洪秋登时无语。卢洪贵微笑道:“快去快回,不要误了迎宾。”
卢宗德大喜,低声告了个罪,提起袍服一溜烟窜进卢府。卢洪秋望着卢宗德迅如脱兔的身影,向卢洪贵皱眉道:“三弟,你对宗德太过宽容,他是长房嫡孙,将来要继承族长位置,如果连迎宾这样的小事都不愿做,哪能振兴雅溪卢氏。”
卢洪贵双眼眯起,不置可否,笑道:“二哥多虑。我们十八岁时也跟猴子般哪儿都站不牢,现在不都干出番事业?”
卢洪秋叹了口气,道:“倭冠未灭,何谈事业。”目光望向东岘峰顶的湛蓝天空,幽幽道:“这几天忙着父亲寿诞,不知福建军情怎样,有没有收复漳州,剿灭了多少倭寇。”
卢洪贵笑道:“福建军情自有朝廷处置,二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操那么多闲心干嘛。等朝廷征召戚家军入福建,再奋勇杀敌报效朝廷便是了。”
卢洪秋面色阴郁,还想说话。远远一阵锣响,贺客被卢府家丁引领避向两旁,两顶官轿在八名青衣衙役簇拥下,顺着青石板道蜿蜒而来,直抬到台阶前方才停下。两名衙役趋身向前掀开轿帘,前面官轿下来名青袍官员,四旬左右,白面长须,胸前补子上绣着鹭鸶,是六品官员身份。后面官轿下来的青袍官员年纪略大,身材矮胖,满面笑容,胸前补子上绣着溪敕,却是七品等级。
卢洪贵认得矮胖官员是东阳县衙正堂王窦知县,白面官员却不认识,忙低声问卢洪秋,“二哥,那位是——”
“金华府通判刘经。知府张大人本要亲来贺寿,有事不能过来,让刘大人替代前来。”卢洪秋低声道,向笑容满面快步走上台阶的刘通判拱手道:“刘大人远来辛苦,有劳了!”又向落后几步上台阶的王知县拱手道:“父母官亲来贺寿,不胜感激!”
卢洪贵忙笑着拱手行礼。
刘通判白净面庞热情洋溢,拱手大声道:“效汤兄,恭喜恭喜!”靠近一步,低声道:“邸报已经下来,皇上听闻台州大捷极为高兴,传旨褒奖有功将士,效汤兄指日就要高升,先行恭喜。”
王知县在一旁也笑道:“卢游击高升是阖县荣耀,下官忝为东阳知县,有与荣焉。”
明朝文官歧视武将风气极其严重,七品御史就可以对提督参将呼来喝去,视若粗野军汉,不过卢洪秋举人出身,文武全才,投笔从戎后剿杀倭寇,为平定地方立下汗马功劳,被文官视为儒将风流,并不排挤歧视。
听了刘通判王知县言语,卢洪贵乐得合不拢嘴,宗族社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卢洪秋高升对雅溪卢氏都有好处,卢洪贵与有荣焉。卢洪秋面上却不如何激动,淡淡道:“朝廷升迁自有法度,洪秋只晓得杀倭报国,高升与否不放在心上。”顿了一顿,问道:“倭寇窜往福建,战场形势如何,官军有没有收复漳州?洪秋忙于老父寿诞,好几天没看过军报。”
刘通判听得白脸发红,他看邸报只关心浙江官场,哪会留意福建剿倭态势。倒是王知县出发前刚看过邸报,有些印象,答道:“已经收复漳州。倭寇乘着大船往广东方向去了。”
卢洪秋听得面色铁青,虎着脸又想说话。卢洪贵见台阶陆续上来不少贺客,挤成一堆听三人说话,心想府门口哪是聊天场所,忙拱手道:“两位大人,家父在肃雍堂恭候,请!”说着举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卢洪秋清醒过来,挤出笑脸道:“两位大人请!”见卢宗德还没有回来,朝卢洪贵使了个眼色,亲自带路陪刘通判王知县进府,其他贺客一窝蜂跟着进去。青石台阶上只剩下卢洪贵孤零零一人。
卢洪贵有些郁闷,抬头向府里张了张,喃喃自语,出个恭咋要这么长时间,看来二哥说得不错,宗德这小子是得好好捶打。这时又有一批贺客大声恭喜走上台阶,卢洪贵忙笑着拱手寒暄,把卢宗德暂时抛到脑后。
卢宗德不想木桩般呆立在卢府门口,进去略休息了会儿,慢慢踱回府门,见三叔一人站在台阶上迎客,忙要走过去,见四名贺客在家丁引领下跨进府门。最前头是位长须及胸的矍铄老者,面带微笑,气度不凡;后面跟着名佝偻中年男子,穿暗金色员外袍服,呆着脸亦步亦趋,不时抬眼向周围观瞧,眸里现出激动神色,状若刘姥姥初进大观园。卢宗德认出佝偻中年男子就是徐廷翠,忙向后望去,见王如龙徐时行走在后面。王如龙穿着湖州绸缎精心裁剪的暗黄洒花锦袍,腰里挂着宽刃马刀,昂首阔步,凛然生威,瞧见卢宗德便大踏步走过来,高声笑道:“卢兄弟,卢游击府里好生热闹,赶得上外面集市。”向卢宗德肩头重重一拍,“等会老子跟你拼酒,瞧卢兄弟是不是有卵蛋的男儿。”
卢宗德被王如龙拍得咧开了嘴,忙陪笑道:“大哥到卢府贺寿,小弟当然要尽地主之仪,陪大哥喝个痛快。”向缓缓过来的徐时行拱手笑道:“汝默兄,怎地这时候才过来?”
徐时行觉出卢宗德笑容另有意味,没来由打了个哆嗦,忙拱手回礼,没来得及开口,王如龙抢着道:“他们的马车半路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老子帮忙才抬了上来,要不然现在还在路上泡蘑菇。”又向卢宗德道:“卢游击在哪里?我要跟他拼酒,耍心眼卢游击厉害,拼酒肯定不是王酒桶对手。”说着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这一交谈,矍铄老者和徐廷翠只得等在前面。徐廷翠见王如龙旁若无人,言语粗俗,经过的贺客都转头观瞧,不少目光里隐现讥笑。他本来就担心在卢府举止不雅失了脸面,见此情景不禁面红耳赤,低声斥道:“如龙还不快些走,要在这里惹人笑话不成!”
王如龙双目一瞪还想说话。卢宗德急着与徐时行说话,忙道:“二叔领客人前往肃雍堂,大哥先过去喝酒,二叔马上就会过来。”向引路家丁道:“快领大哥过去。”
引路家丁答应一声,引着王如龙走上廊道,转向另一处院落。王如龙行了几步,见徐时行等不跟过来,奇道:“你们怎么不过来,等会咋拼酒?”
徐耀祖知道大户人家请客,会按三五九流分别安置。卢老太爷寿宴贺客众多,更要分门别类。果听卢宗德道:“二叔说大哥是军官,喜欢大酒大肉,特意吩咐在明德堂摆了三桌,专门招待军中将士,免得与别人文绉绉地喝不痛快。”
王如龙听得大喜,翘起大拇指道:“卢游击安排得妥当。等会我与楼俊那小子拼酒,瞧王酒桶楼酒缸哪个更加厉害。”向徐廷翠拱了拱手,大踏步跟着引路家丁去了。
徐廷翠瞧得气闷,暗自高兴粗坯不用登大雅之堂,免得等会耍酒疯坏了自家脸面。见引路家丁候在旁边,低声问道:“我与时行到哪里?”心想自己身份肯定及不上族长,说不定安排在哪处院落。
引路家丁陪笑道:“老太爷吩咐,老爷们都安排在肃雍堂,小的这就引三位过去。”他不认得徐廷翠,但能进肃雍堂的贺客非富即贵,决计得罪不得。
徐廷翠听说安排在肃雍堂,吃了一惊,枯瘦面庞立时现出激动红光。肃雍堂由雅溪卢氏十四世祖卢溶花了六年建成,是卢府处理宗族事务,招待尊贵客人的重要场所,徐廷翠向来只闻其名无缘得见。徐耀祖在旁也有些纳罕,想到卢老太爷对徐时行的重视,心中不禁一凛。赴卢府寿宴途中,他曾在车上提起结亲事宜,徐廷翠吱唔半晌,最后瞧了瞧徐时行面色,回说已经定亲。徐耀祖以为借辞推脱,心中有些不高兴,如今瞧卢老太爷的安排,莫非要把卢府哪房庶女嫁给徐时行,这样徐廷翠拒亲倒在情理之中。
他心里不住盘算。卢宗德与徐时行附耳低低说了几句,哈哈一笑,对引路家丁道:“快些引汝默兄去肃雍堂。”说着向徐耀祖、徐廷翠拱了拱手,扬长而去,重新回到府门口迎客。
引路家丁答应一声,引着徐耀祖等向前行去。徐耀祖心中有事,徐廷翠只顾左右张望,都没留意到徐时行面色微变,神情忸怩。原来刚才卢宗德笑嘻嘻附在徐时行耳边,说了一句“徐汝默竟然瞧不上我妹妹,不过老天爷注定我要当你舅兄!”他不知卢宗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与田莲儿两情相悦,难道又要陡生波澜,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心神不定起来。
徐时行惴惴中想起徐安跟着自己来到卢府,只是以小厮身份,只能坐在卢府门口院落吃流水席。不然让他找卢坦闲聊,肯定能了解些端倪。
三人各怀心思,跟着家丁连穿几道拱门和弄堂,不一会前面现出座典雅庄严的的高大厅堂,一溜朝南的十二扇黄梨木厅门,镂空雕刻梅兰竹菊、琴棋书画和渔樵耕读,精细生动,栩栩如生。徐廷翠抬头瞧去,厅堂中央悬挂黑底金字匾牌,写着肃雍堂三个古朴大字,金钩银画,笔力不凡,一看就知是名家手笔。徐廷翠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居然能够踏进肃雍堂,仅这就能在双泉徐氏族人面前夸口炫耀,激动得花白胡须乱抖,眼眶湿润,险些掉下泪来。
肃雍堂的各色摆件都已撤去,宽敞厅堂分三排摆放十二张金丝楠木餐桌。梁上悬挂各式彩灯,最中央的琉璃彩灯用金丝盘旋编织富贵牡丹,松鹤延年,麻姑献寿等精美图案,饰着琉璃珠串,下悬八只彩珠花篮,富贵雍容气息扑面而来。引路家丁带到厅门口,便有司仪过来问清姓名,由丫鬟引了进去。徐耀祖安排在左边第二桌,同桌的都是白须白眉的缙绅;徐廷翠安排在右边第三桌,同桌的多是大腹便便的富商;徐时行坐在傍门的中间餐桌,同桌的都是身著儒衫的文人雅士。
这时厅堂里贺客到了十之八九。由于寿宴还没有开始,金丝楠木餐桌上摆放着西瓜、桂圆、荔枝等时鲜水果和瓜子、花生、香榧等干果炒货,穿着喜庆的丫鬟蝴蝶般往来穿梭,忙着给贵客添茶加水。卢老太爷身穿铜钱暗纹松鹤梅图案的寿星翁袍服,头戴东坡逍遥巾,雪白胡须梳得整整齐齐,满面笑容坐在首席最中央,背后壁上悬挂高大的寿字苏绣,极是醒目。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刘通判、王知县,李县丞、陈主簿,还有乔老夫子、李兴业等知名缙绅,正在随意谈笑。卢老太爷远远望见徐时行,目光中现出丝异色,捻着白须远远点头微笑。
徐时行忙向卢老太爷拱了拱手,身边突地一声咳嗽,忙转头望去,见一名皓首白眉,鼻方眼正的儒衫老者,坐在首位冲自己捻须微笑,正是东阳教谕姜老夫子,八婺有些名气的宿儒,对自己向来照顾。徐时行忙立定身子,冲姜老夫子恭谨行礼问好。
“时行不要客气,坐下说话。”向来不苟言笑的姜老夫子见着得意门生,脸上微露笑意,指着左边空位说道。他每月都要批阅秀才相公上交的时文,自然晓得徐时行制艺功力最是深厚,前程极其远大,轻易得罪不得。徐时行遵言在姜老夫子身边坐下,见同桌的秀才相公大多熟识,微笑着打招呼。席中诸人都微笑回应,一团和气。坐在最下首的一名秀才相公却旁若无人,自顾大声说笑,对徐时行睬都不睬,正是东李族长李兴业嫡孙李文远。
李文远昨天大慈庵对诗出了场丑,又被卢淑仪不假辞色痛加训斥,自然把这些账都算到徐时行身上,恨意更增添了一层。回到李府后,李文远想着卢淑仪的秀丽容颜,禁熬不住,便到爷爷李兴业房中探听风色,看能不能让爷爷出面托媒说亲。却撞到徐李氏与李兴业嘀咕,想把妹妹李宝黛嫁给徐时行。李文远不听犹可,听了立时高声反对,把徐时行与田莲儿的事情加油添醋说了一遍,李兴业却没放在心上,训斥李文远行为放荡,不务功名,要他学徐时行好好攻读时文,潜心准备即将到来的乡试。李文远碰了一鼻子灰,瞧徐时行愈发不顺眼。
徐时行想不到居然与屡次意图陷害的无良秀才李文远坐在同桌,心中有些发腻,只是座位由卢府安排,不能随意调换,便与其他秀才相公交流时文心得,把李文远当成空气。姜老夫子高踞首位倾听秀才相公谈论,不时插嘴指点几句,旁人自然唯唯敬服,乐得姜老夫子捋着白须满面笑容,醺醺然如饮醇酒。
正自言笑晏晏,徐时行听到熟悉的咳嗽声,循声瞧去,见徐安立在廊柱边挤眉弄眼,似乎要自己出去。心中一怔,忙向姜老夫子道:“学生有事出去,先生宽坐。”
姜老夫子还没答话,李文远插了一句,“汝默兄这时出去,可是喝坏了肚子,急着前往五谷轮回之地?”说着发出一阵充满恶意的冷笑。
徐时行脸色微红,刚想说话,姜老夫子冷瞪了李文远一眼,斥道:“出语粗俗,焉有文士雅风。”转头向徐时行笑眯眯道:“快去快回,等会多教教学弟,让他们懂得怎样制艺,多考中几名举人才是正经。”气得李文远面孔煞白,鼻孔不住翕张。
徐时行答应一声,又冲同桌诸人微微拱手以示歉意,起身走出肃雍堂。徐安一个箭步跳过来,压着嗓子道:“少爷,有喜事!”
听到喜事徐时行放宽了心怀,见李文远目光不时扫向这边,忙拉徐安走到旁边,低声问道:“有啥喜事?声音放轻些。”
卢坦倚在厅堂门旁的廊柱上,笑嘻嘻地瞧着。以徐安的小厮身份当然进不了肃雍堂,不过有卢坦带路,一切另当别论。
徐安压低嗓音道:“少爷不是一直担心与翠萍姐的亲事吗?刚才我碰到坦哥,说卢老太爷要把翠萍姐收为干孙女,寿诞过后就可以许配给少爷——这难道不是喜事?”
饶是徐时行性格沉稳,也被刺激得心脏砰砰急跳,定一定神,抓住徐安衣袖问道:“徐安你这消息是否可靠?”
徐安搔了搔头,有些不确定地道:“这消息是坦哥告诉我的,应该可靠。”说着把目光转向倚在廊柱上的卢坦。
徐时行转头瞧向卢坦,卢坦低声笑道:“徐相公放宽心,老太爷已经答应,亲事十成八九。”
听了这话,徐时行急跳的心忽地平静下来,感激地冲卢坦点了点头,拱手道:“多谢——”声音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