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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巷议

采莲江南 浙江魔术师 7789 2024-07-06 15:32

  时令初秋,凉意渐重,慵懒的阳光洒满大街小巷,轻纱般笼住喧嚣繁杂的江南县城。

  一缕阳光顺着枝叶编织形成的孔隙斜斜映照在卢大姐馄饨铺牌匾上,反射出银白色光芒。馄饨又名抄手,是流行大江南北老幼皆宜的风味小吃。卢大姐馄饨铺老板娘徐卢氏娘家东阳县上卢村,村民十之八九挑担子卖馄饨,差不多包办了这种买卖。上卢馄饨皮薄个小,馅嫩汤鲜,十里八乡很有名气。徐卢氏十五岁从上卢嫁入潼塘,把这门祖传手艺带了过来,在县衙后街潼塘村口盖间灰瓦泥屋经营上卢馄饨,十多年来闯出字号,养活瘫在床上的丈夫和两名只晓得张嘴吃喝的半大小子。徐卢氏年近三旬,身材瘦削,面孔蜡黄,鬓角隐现几缕银丝,穿着东阳自产自销的蓝印土布衫,腰系有些陈旧的碎花土布围裙,双脚叉开宛若圆规,立在柴火通红热气缭绕的灶台前。左手拿根筷子,尾指微翘,灵活地把案板上早就捏好的猪肉芹菜馄饨拨入吐出气泡的沸水中。馄饨在沸水中上下起伏,宛若孙悟空翻筋斗,又似鱼儿追逐嬉戏,煞是好看。右手握住把油光可鉴的锅铲,眼角余光瞟过,不时从另一口铁锅铲起只面皮焦黄香气扑鼻的麦角,高高抛在空中翻个面再跌回锅内,立时响起滋滋的油炸声响,浓重香气溢满馄饨铺内外。徐卢氏灶上忙碌,灶下添柴,手脚不停,豆大汗珠不时顺着瘦削面颊滚落,在烈焰中化为蒸腾水汽,却笑眯眯的甚是开心,眼角细密的鱼尾纹都舒展了开来。

  窗户外边是棵郁郁葱葱的香樟,枝繁叶茂,绿荫蔽地,有上百年树龄,被视为潼塘的风水宝树。稍远处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汉白玉贞节牌坊,基座就有一人多高,两侧狮头方柱上镌着“婆媳守节植纲常,建坊旌烈表通衢”,在阳光照映下闪闪发光,耀人耳目。贞节牌坊嘉靖四年由东阳县衙奉敕建造,正中央龙飞凤舞的贞节鎏金王体大字据说时任首辅张璁大人亲笔题写,笔力遒劲,端的不凡。张璁字秉用,号罗峰,正德十六年二甲进士,嘉靖初年因大礼议“简中帝心”,从七品小官飞速蹿升至内阁首辅,升迁之快创明朝官吏提拔记录。由于资浅位重,百官不服,张璁格外重视礼教人伦,为贞节牌坊亲笔题字不无可能。不过升斗小民关心的不是书法好坏,而是贞节牌坊带来的实在利益。自贞节牌坊在潼塘村口矗立起来后,节妇徐李氏奉旨免除赋税徭役,终身由官府出钱供养;聚居潼塘的双泉徐氏教化有功,沾恩免除三年赋税。如今免税期早已过去,全族上下依旧视贞节牌坊为无上荣耀,每日组织专人清扫维护,连顽童都不敢爬上汉白玉基座玩耍。划花面孔抱公鸡入嫁潼塘,守寡三十年,写入《东阳县志》的节妇徐李氏更是成为潼塘村妇女的精神偶像,虽然素常极少出门,也不大管族内事务,说出话却一言九鼎,极少有人敢违拗。

  这时已是未时,午饭时辰早已过去,阳光火辣辣照射下来,烫得地面宛若燃了一层火。十来名食客散坐在油腻发亮的松木桌前,有的埋头大口吃着刚上桌热气腾腾的馄饨和麦角;有的扯七扯八侃着山海经。这些食客都是卢大姐馄饨铺的老客,整日在县衙后街摆摊赶脚打零工,呒生意就到卢大姐馄饨铺点碗馄饨买只麦角唠磕,彼此熟识,摆起龙门阵来荤的素的都有,天南地北街头巷尾无所不侃。

  坐在铺门口讲古的是赶脚拉活的徐大车。徐大车真名徐廷霖,自家养着一辆驴车,既拉货又载人,每天接触的客人最多,见多识广,胸襟敞开,赤着双脚,左手摇着蒲扇,口沫横飞地讲一桩听来的奇闻。

  “前些天我赶脚到南马,听说西山脚出了聪明侬马坦,把郑孝起员外好好整治了一通。”徐大车眉飞色舞,故意放慢语速,吸引食客目光都瞧向自己,“郑孝起员外绰号‘真小气’,袋里银两虽多,却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枚铜钿看得比斗笠大三倍。他雇短工从不让吃饱饭,哪个都不愿到他家揽活。马坦后生崽主动上门,讲可以把三顿饭并成一顿吃,吃完省出时间多干活。‘真小气’听听蛮有道理,真地把早饭、午饭、晚饭并成一顿让马坦吃完,还把工钱也给结了,催促下田干活。你猜马坦咋样?拿了工钱拍拍屁股转身就走,讲吃完晚饭就结账收工,这是短工的规矩,气得‘真小气’瘫在黄泥地上哭天抢地,差点儿咽了气。”说着徐大车把手中的蒲扇向桌上用力一拍,呵呵笑了起来。

  几名竖着耳朵倾听的食客跟着笑出了声。赶集摆摊卖布的山羊胡周世旺接口道:“郑孝起那土财主我打过交道,确实小气得可以。他睡觉的荷花被脏得黑油油,却从来不洗一洗,怕洗多了被子会短寿命。晚上点灯只用半茎灯草,还要剪去灯花,讲不能浪费灯油。不过——”周世旺有些不解地捻了捻山羊胡,“‘真小气’毕竟是财主老爷,吃了这么大的闷亏难道忍得?”

  “不忍又能咋样。”徐大车摊开手道:“请捕快大哥上门要跑腿钱,‘真小气’哪舍得花那笔冤枉钱。倒是其他员外晓得这事后,没人肯雇用马坦。马坦在乡下呆不牢,听说已到城里讨生活。”

  众食客听了议论纷纷。周世旺咳嗽两声,对另一张桌子低头吃馄饨一声不出的苦脸汉子道:“刘道情,徐大车又提供道情题材啦。回去给你家婆娘编一出《真小气》,肯定大火,到时可要请我和徐大车吃馄饨。”

  刘道情绰号刘瞎子,倒不是真的眼瞎,只是先天视力不济,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与瞎子无多大差别。东阳瞎子最好的出路便是拿着渔鼓和竹板走街窜巷唱道情,赚些辛苦铜钿。刘道情天生高度近视,父母从小就让他跟着道情师傅学手艺,三十多年下来积了满肚皮的道情唱本,更绝的是能够结合现实题材,与瞎眼婆娘用东阳方言自编自唱,很受听众欢迎,城里乡下甚有名气。听了周世旺言语,刘道情默不作声,端起粗瓷碗咕噜噜喝了口馄饨汤,用手背抹了把嘴巴道:“周掌柜,郑孝起雇短工不让吃饱饭是乌心财主,不过真小气也有原因。我听说郑孝起祖宗本是有钱人家,田产多得数不清。有一次发愁问子孙,田产太多咋办?子孙回答可以像豆腐那样划开零卖。祖宗当时就说郑家出了败家子。子孙花天酒地果真零卖田产沦为乞丐,靠着讨饭一文两文慢慢积累才有了现在家当,立下家规不能浪费一枚铜钿。对这家规我很是赞成。”说着从桌脚拿起唱道情用的渔鼓,澎澎澎连拍数下,左手握住两片竹板得得相互敲击,扯起沙哑嗓音唱道:“渔鼓一拍澎澎澎,东阳出了大新闻。夜里吃饭不点灯,一枚铜钿掰两份。财主老爷真小气,讲讲起来有原因——”

  语调凄凉,蕴含无限的酸楚无奈之情。众食客都听得呆了。他们都是每日奔波方能糊口的苦哈哈,对一枚铜钿掰两份最有体会,全都潜心静听,想着自家心思,眼眶不知不觉潮湿起来。灶前忙碌的徐卢氏忍不住用衣袖擦了擦脸,不知抹去的是汗珠还是眼泪。

  刘道情唱了几句立即住口,听铺内外寂无声息,只有香樟树上知了鸣叫得愈是欢快,料想众食客必各有感慨,慢慢用汤匙舀起只馄饨嚼碎咽下,道:“《真小气》我就编到这里,不过现实唱本题材潼塘就有,过些日子我编出来唱给大伙儿听听。”

  此言一出,徐大车率先叫好。他是双泉徐氏廷字辈族人,虽说从事的是赶脚拉活下九流行当,在族里处处低人一等,但对能让双泉徐氏出名的事情最是热心不过,只是不晓得刘道情会编甚么道情唱本,若是类似《真小气》那就有不如无,心里想着嘴上便问道:“刘大哥,你想给潼塘编啥子道情?为甚么要过些日子?”

  刘道情笑而不答。众食客一齐起哄,徐大车高声许诺买单,刘道情方道:“你们潼塘不是出了位‘雏凤清于老凤声’,再过一个半月就是乡试,徐案首若能高中举人老爷,我便编一出《雏凤记》,到潼塘唱给举人老爷听,得了赏银请大家伙儿喝酒。”

  众食客听了轰然叫好,凡是双泉徐氏的都喜上眉梢。刘道情说的是双泉徐氏的一桩得意事体。东阳号称“小邹鲁”,素以崇文重教、勤学苦读享誉八婺,唐宋以来已出了二百多名进士,是有名的进士之乡。民间最看重的便是科举功名,哪家哪族若能进士题名,都要大开宗祠敬祭祖宗,最是荣耀乡里扬眉吐气。双泉徐氏聚居潼塘,是东阳著姓大族,素重举业,历年来也出了些秀才和举人,进士题名却远不及卢氏、乔氏、李氏等世家望族。前些年出了名读书种子徐时行,七岁开蒙便能背诵四书五经,十岁破题学写八股文,没几年功夫就把塾师比了下去。去年十五岁参加县试点为东阳案首,院试卷子被向来严苛的提学刘大人批上“雏凤清于老凤声”评语,轰动一时。曾任给事中的南宋宰相鲁国公乔行简后裔乔老夫子看了院试卷子,亲自上门收徐时行为弟子,带进白云书院闭门苦读。乔老夫子是正德十年的二甲进士,钻研举业数十年,杭州府都很有名气,有他亲自教导,徐时行不仅举人老爷板上钉钉,金殿传胪也甚有把握。刘道情要以徐时行科举事业为题材编唱《雏凤记》,分明是给双泉徐氏扬名。

  徐大车笑得合不拢嘴,当即高叫起来,“刘大哥有本事,中秋过后就要听《雏凤记》,再过几年,还要麻烦刘大哥帮忙编出《状元记》,到时请客喝酒,一定请刘大哥坐上席。”

  潼塘是双泉徐氏地盘,众食客纷纷凑趣,有的夸刘道情才思敏捷善抓敏感点,有的赞双泉徐氏育人有方后裔争气。正热闹成一团,靠近铺门的一名食客忽地嘘了一声,指着村道笑道:“说雏风老凤就到,你们瞧,那边过来的可不是案首老爹。”

  伴着话音,蜿蜒曲折的黄泥村道上,慢慢走出名四旬上下的中年男子,正是徐时行徐案首的老爹徐廷翠。徐廷翠面貌普通,身躯瘦小,肌肤粗糙,穿身靛青土布长衫,背脊习惯性微微佝偻,枯瘦脸颊总带着微笑,颔下胡须都已花白,看上去六十都不止。众食客瞧着徐廷翠顺着村道渐渐走到香樟跟前,合掌向香樟拜了拜,径直走向汉白玉贞洁牌坊,立在巨大的阴影下,左手扶住方柱上的狮子头,抬眼不住地向远处张望,神情甚是期盼。徐大车瞧了片刻,笑道:“不用看啦,徐豆腐在等儿子回家呢。”徐廷翠祖上经营豆腐买卖,自个十四岁就挑着祖传豆腐担走街窜巷卖豆腐,得了绰号徐豆腐。后来手头宽裕改行做生意,在红椿巷口开着徐记山货铺,经营火腿、香榧、索粉、霉干菜等东阳土特产,平时族里辈份低的都称徐掌柜,熟悉或叫惯了的还是叫徐豆腐。

  白云书院每旬放假一天供学子与家人团聚。徐廷翠生意再忙,每逢放假都要到贞节牌坊下等候徐时行归家,这是父子常情,徐大车等平常见得多了,本不以为异,只是听刘道情要编《雏凤记》,恍然悟到徐时行日后若能中举考上进士,徐廷翠掌柜父以子贵身份必定不凡。想到这里,一些食客心里火热了起来。周世旺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馄饨铺门口向正在踮脚张望的徐廷翠喊道:“徐掌柜,徐相公没有这么快回来,干嘛不先到铺里吃碗馄饨?”

  徐廷翠确是为了等候儿子徐时行归家而来。自从徐时行考中案首被乔老夫子收为弟子进入白云书院读书以来,徐廷翠身份日增,平常昂着脑袋对徐廷翠不屑一顾的绸衫族人碰见都会给个笑脸打声招呼,连徐记山货铺的生意都比以前火爆了几分。徐廷翠是族中末枝,从事的又是商贩贱业,低声下气陪笑脸已成职业习惯,骤然体会到学霸老爹尊贵感觉,真是又惊又喜又骄傲,自此养成到贞节牌坊下等候徐时行归家的习惯。听到喊声,徐廷翠回过头来,瞧见周世旺站在卢大姐馄饨铺门口望着自己,抖动的山羊胡绽满微笑,便佝偻着背脊慢慢走过去,立在铺门口向周世旺微作了个揖,又冲众食客作了罗圈揖,笑着招呼道:“周老板好,大伙儿好!”

  众食客见案首老爹一如平日和蔼近人,都有些惶恐拘谨,忙起身作揖还礼。周世旺扶住徐廷翠在桌前坐下,笑着打趣道:“徐掌柜,你老人家亲自来接徐相公也就罢了,干嘛还要向香樟行礼,没的辱没了案首老爹身份。来份加料馄饨,两只莲藕麦角,算我的。”最后一句是对徐卢氏说的。

  卢大姐馄饨铺的麦角有莲藕馅和咸菜豆腐馅,徐廷翠虽绰号徐豆腐,却从来不吃豆腐,已是众所周知。

  徐廷翠连忙感谢,见众食客的目光都望着自己,忸怩笑道:“没甚么,香樟是时行从小拜的过房娘。我想时行能够考中秀才,香樟娘娘的福祐功不可没,因此每次经过都要拜上一拜,是感谢的意思。”拜香樟过房娘是江南习俗,为的是保佑孩童平安成长,跟香樟娘娘一样四季常青,福运绵长。

  “不仅感谢,还要让香樟娘娘保佑徐相公中举人考进士,最好能中解元公和头名状元。”靠近灶台的一名食客打趣道,顺口吞下只刚出锅冒着热气的馄饨,烫得直咧嘴。

  听到这话,徐廷翠的目光明亮起来,佝偻背脊略微伸直了些。“承大哥吉言,头名状元不敢想,东阳出了那么多进士,可没出过头名状元,时行哪有那样的福份。”

  “说不定头名状元就落在徐掌柜家。”有食客继续凑趣,花花轿子众人抬,讲讨彩话只要上下嘴皮一碰,何乐而不为。

  徐廷翠不好应承,又不愿说徐时行中不了头名状元。正在尴尬之际,徐卢氏笑眯眯端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和麦角上来。碗里的虾皮、葱花都比别的食客多上几分,隐隐还有股胡椒粉香。徐廷翠冲徐卢氏点头笑了笑,低下头自顾吃馄饨。

  见徐廷翠不接口,坐在一旁的徐大车便冲刘道情嚷道:“刘道情,听到没有。徐相公可是解元公头名状元都有份,到时你要好好编《雏凤记》,五哥赏银少不了你。”他平常只叫徐豆腐,这时按照族内辈份称起五哥来。

  刘道情还没有说话,就听到一个冷冷声音道:“乡试都没有开始,便妄想起解元公来,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好不识趣。”

  听到这倒胃口言语,众食客心里都有些生气。徐廷翠面色微变,瞧了一眼却不言语,低头继续吃馄饨,略直的背脊重新佝偻下去。徐大车“啪”地用蒲扇拍死只不开眼麻头苍蝇,睁大眼睛循声望去,见一名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刀刮脸中年男子坐在角落,面前放着馄饨和麦角,馄饨只剩半碗,麦角也吃了半只,都已没了热气。他认出刀刮脸是李氏族长李兴业府上家丁李旺。李氏是著姓大族,有东李、西乔、南俞、北杜四名家之称,势力还在双泉徐氏之上。李旺仗着主家势力,对苦哈哈们向来不太客气。徐大车心中微怯,嘴里却硬气道:“李旺,你说解元公不是徐相公,遮莫是你李旺不成?”

  李旺微微冷笑。他是卢大姐馄饨铺的资深老客,刚才点了馄饨麦角本想大快朵颐,却听到众食客都在吹捧徐时行,肚里有气只是顾忌双泉徐氏不想多言,哪料众食客越吹越离谱,居然连解元公头名状元都吹了出来。李旺在李府多年,时常跟着李兴业员外接人待客,见识比徐大车广得多,把筷子往松木桌上一扔道:“我李旺斗大字儿识不了一箩筐,只比徐大车你这睁眼瞎强上那么一点点,哪有解元公的好命。只是解元公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乡试头名,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辖杭州、湖州、严州、绍兴、宁波、金华等11府75县,三年举行一次秋闱乡试,天子钦命翰林老爷亲临杭州贡院主持,想成为解元公的秀才相公怕有好几万,不啻千军万马独闯独木桥,可比你徐大车上下嘴唇皮对碰难得多。”

  一连串专业术语说出来,徐大车只听得脑子发晕,张目结舌。李旺微喘口气,续道:“即使本科乡试老天爷注定东阳要出解元公,也应该是我家李文远相公。李文远相公才学渊博,文采斐然,算命先生李半仙老早就算过,说三十岁前鼎甲有份,考解元公还不是手到擒来马到成功。”说着翻起眼皮,傲然咬了口麦角,又喝了口馄饨汤,喉里发出咕噜噜声响。

  这话一说,众食客登时心中雪亮。东李与双泉徐氏地域邻近,族人素有摩擦,积怨甚深。李文远是李兴业族长的嫡孙,自幼被族里目为神童,认为进士可期,不期然碰上对头徐时行,县试、府试、院试都被压了一头,心中自是大不服气。李旺这是为自家公子打抱不平,说不定讲的就是李文远的平常言语。

  徐廷翠依旧低着头,半只馄饨咬在嘴里,欲吃不吃,枯瘦面颊肌肉微微抽搐,显是强自压抑。不过他素来软弱,虽然心中极是愤恨,却依旧没有接口,缩在袖里的手掌已紧紧捏成拳头。

  涉及徐李两族解元公之争,旁姓人不便开口。徐大车等三四名双泉徐氏族人事关脸面,却非要辩上一辩,“李旺,你说李文远这么厉害,王知县为啥点徐时行相公为案首,难道王知县的眼光还不如你李旺?”

  李旺顿时语塞。打死他也不敢公开诽谤王知县识人不明,这让捕快大哥听到是要“请”去吃牢饭的。眼珠子一转道:“徐时行只会捧着书本死读书,考中案首是瞎猫碰上死老鼠,哪及得上李文远相公八股文功力深厚,又有祖宗神佛保佑,瞧着好了,乡试桂榜李文远相公肯定压徐时行一头。”乡榜放榜正值桂花飘香,故被称为桂榜。

  “你说谁是瞎猫?”徐廷翠终于忍耐不住,抬起头双目喷火般瞪住李旺的刀刮脸,“我家时行天天读书到三更,最是用功不过,可没时间与妓女对诗。”

  听了此言,众食客都轰堂大笑,徐大车等笑得尤其大声。徐廷翠说的城里乡下的一桩笑谈。李文远自诩“名士真风流”,考中秀才后邀请知心好友到迎春阁吃花酒,酒后出了句画栋雕梁文远门第,硬拉住陪酒妓女要她对诗。东阳僻处浙中,妓女都是重皮相胜过才情,哪懂得吟诗作对,吱唔半晌,方对出句赌钱嫖妓高第相公。高第是李文远表字,寓意高中进士,光大门第,居然被妓女嵌入诗句之中,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文远狂怒之下砸桌摔椅,出拳殴打妓女,连劝解的好友身上都中了几拳。迎春阁是东阳最大帮会黑虎帮的产业,当然容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相公老虎头上搔痒,当下把李文远扣住,开出诊疗费桌椅费惊吓费洋洋洒洒一百两损失账单,声言赔偿不到位就要上告教谕姜老夫子剥掉李文远的秀才衣冠。李兴业托人说合,最后花了五十两银子才了结,李文远被禁足在家足足一个多月。李文远酒后与妓女对诗成为摆龙门阵时最津津乐道的笑谈,被嘲笑为“对诗相公”,甚至刘道情都想以此为题材编出《对诗记》,怕得罪东李才作罢。徐廷翠以前侃山海经时听人说起过,那时不甚留意,气极之下就讲了出来。

  李旺的刀刮脸涨成了紫酱色。“对诗相公”是东李之耻,李兴业族长向来禁止府里下人谈论,想不到徐廷翠居然公开讲了出来。气急之下李旺不假思索,狠瞪了徐廷翠一眼,大声道:“徐时行是低贱商贩刘豆腐之子,如何能与李文远相公相提并论。”低贱商贩刘豆腐七字咬得极重,蕴意最是明白不过。

  馄饨铺里顿时静了下来。李旺虽然口不择言说出了低贱商贩刘豆腐之子这样侮辱人的话,不过徐廷翠祖上经营豆腐生意,自己又开着徐记山货铺,按照太祖制度确是低贱商贩,虽说时日长久无人计较,但社会上依旧把商贩列为士农工商之末,向来看不起,徐时行身份与李文远的族长嫡孙相比显然天差地远。

  徐大车气极,鼻孔呼呼喘气,手中蒲扇一扔,跳起来想跟李旺继续争辩。却听“啪”的一声响亮,徐廷翠把手中的筷子折成了两截。他站起身来,面孔铁青,瞬间又变得雪白,嘴唇微微翕动,手指颤抖指向李旺,想说话却最终没有说出来,忽地一转身,大踏步抢出铺门向着潼塘村里去了。

  众食客瞧瞧徐廷翠背影,又瞅瞅李旺,面上都现出古怪神色。李旺言语尖刻得罪了徐廷翠,心里也有些懊悔,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便服软,哼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吃馄饨,却见桌上的粗瓷碗已不翼而飞。

  愕然抬头,见徐卢氏板着脸端着碗和盘子走回灶台,李旺心头雪亮,却不敢发作,往桌上放了四枚铜钱,在徐大车周世旺等食客各式目光注视之下,硬挺着胸膛装出满不在乎模样快步走出卢大姐馄饨铺。

  背后,刘道情澎澎澎敲起渔鼓,用沙哑嗓音大声唱了起来——

  “稀奇稀奇真稀奇,梦里黄金先抢起,还讲人家真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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