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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窃听

采莲江南 浙江魔术师 5701 2024-07-06 15:32

  乡试是科举道路的关键一步。考中举人从此就具备当官资格,从此脱离民籍,成为尊贵的士大夫阶层。即使中不了进士,熬足年限也可以诠选担任县丞、主簿之类的杂佐官,运气好些还能主治地方,成为七品官员。除此之外,举人出入官府与县尊平起平坐,凡有宴席都要请坐首席,极受地方尊敬,地位与秀才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举人名额有限,浙江三年一次乡试,每次中举不过百来名幸运者,与阖省成千上万的秀才相比可谓寥若晨星。因此每逢乡试之期,应考士子报名后大都闭门不出,精心打磨八股文章,丝毫不敢放松,大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架势。

  与乡试时的紧张相比,考后等待放榜的日子相对轻松。无论八股文章做得如何,交了卷就已尘埃落定。大多数应考士子都会趁机呼朋引伴前往酒馆妓院饮酒作乐,缓解乡试带来的压力与紧张情绪。八月金秋是杭州的最美时节,重峦叠嶂、湖光潋滟,北宋词人柳永便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赞语,苏堤白堤花港等热门景观每日都有大批游客嘻笑玩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只是比平时多了些儒衫书生,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带着几分醺醺醉意,边走边放声高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成为乡试后的杭州独特风景。

  白堤东端尽头的断桥处,踉跄跌撞着名高挑秀才,面颊酡红,满嘴酒气,襕衫扯开半截,歪歪斜斜在游客群中横冲直撞,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喃喃自语,好似在痛骂着什么,只是语音含糊,听不清楚。游客这些天见得多了,一瞧就知道又是名喝得烂醉的狂生,暗叹倒霉,纷纷侧开身子让高挑秀才先行过去。

  高挑秀才身后三十来步,追着名十二三岁的清秀小厮,边在游客群中挤行边高声叫唤“少爷”。高挑秀才听而不闻,自顾在断桥上踉跄行走,摇摇晃晃好几次险些掉进西湖,幸得周围游客众多,挤得密密麻麻,有好心游客伸手搀住,才没有出事。

  高挑秀才跌撞一阵,渐渐下了断桥,摇晃身子继续向前行走,忽地胸口作恶,伸手扶住湖畔一株枝干虬结,满树飘香的桂花树,低头哇哇呕吐起来,还未消化干净的鸡鸭鱼肉混着酒臭飘出老远,远近游客无不皱眉掩鼻,绕路快步而行。清秀小厮一直担心高挑秀才醉酒跌落西湖,见此模样方才放心,追赶过来替他轻轻捶背。捶了一阵,高挑秀才慢慢停止呕吐,瘫坐在供游客休息的石凳上,鼻翼呼哧喘气,醉眼依旧朦胧。清秀小厮立在高挑秀才身旁,用手扶着防止摔倒,低声埋怨道:“少爷,你喝了那么多酒,怎么跑得这么快,万一不小心跌到湖里去,老太爷岂不是要急死。”

  高挑秀才喷吐酒气,哈哈笑道:“李福,你说错了。少爷若不小心跌到湖里去,老太爷哪会真心着急,他关心的是李文远能不能考中解元,让吴宁李氏扬名乡里,荣宗耀祖,从此压雅溪卢氏一头。如果少爷不能替李府争气,那就是败家子,跌到湖里又有何妨。”起身走向湖边,扶着栏杆望向碧波荡漾的湖水,嘴里喃喃道:“李太白醉酒捉月千古传颂,李文远若醉酒游湖,倒也能与李太白齐名,不枉此生。”

  清秀小厮李福听不懂高挑秀才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少爷神情很是不对,连忙一把抱住,叫道:“少爷小心,谨防跌下湖去。”

  高挑秀才回过身来,见李福满脸惶急,绝非做作,胸口忽然一阵温暖,点头道:“李福,还是你对我最好,不像其他人那样全都他妈的假惺惺。”他幼承家教,言语素来文雅,忽地口吐粗言,听得李福不禁一怔,还没悟过神来,就听高挑秀才续道:“放心,我李文远不会真地醉酒游湖,我还要继续与徐时行斗下去,瞧考官的青眼,瞧中了我还是看徐时行那低贱商贩之子顺眼。”说到徐时行时,高挑秀才面现狰狞,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李福默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少爷别样都好,就是与徐时行相公成了死对头,听不得旁人赞他的好。

  高挑秀才就是远近闻名的屁王李文远。被李兴业禁足半个多月后,眼看乡试已近,李兴业才放他出书房,嘱咐前往杭州应试。以往李文远出门,身边惯带的是贴身书童李福,李兴业深知孙子行为放荡,喜欢交往不三不四的朋友,怕到了杭州故态复萌招惹是非,特地派心腹家丁李旺随同前往,服侍兼监视。李文远当然晓得乡试的重要性,到了杭州后整日闭门攻读,不踏出客栈大门一步。乡试之后还要等待发榜,不便离杭回东。一帮士子闲着无事,整日里出入酒馆妓院,相互间称兄道弟,你邀我请眠花宿柳。李文远性喜交流,没有李兴业管束,难免故态复萌。李旺毕竟是奴仆身份,虽然李兴业嘱咐由他掌管李文远的用度开支,不得由少爷任性胡花,却不敢阻挡李文远与文人雅士交往。李文远整日与帮狐朋狗友称兄道弟,吃喝玩乐,得其所哉,颇有乐不思蜀之感。

  只是他那对诗相公屁王名头太响,每次聚会都有秀才不识趣拿出取笑,李文远深以为耻,对徐时行的恨意自然又加深了几分。乡试时他自觉八股文章洋洋洒洒妙笔生花,与其他秀才谈论起来,总觉得远逊自己,解元公虽然不敢指望,五经魁首当无问题,每想起来就洋洋自得。只是不知徐时行考得如何,如果盖过自己岂不真成了千年老二。这些时日他一直想探听徐时行的乡试成绩,只是徐时行生性不爱游逛,不曾参加士子聚会,偏生谈论之间时时有人提起,言语间都认为徐时行有解元之才,对李文远却不置一词,搅得李文远更加郁闷,大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这日出面请客的是义乌秀才王德昌相公,请客地点别出心裁,设在西湖的一艘画舫上。邀了栖花小筑的几名姑娘捧了琵琶管笛,吹拉弹唱,浅笑嫣然,别有风味。杭州文风极盛,青楼妓院的姑娘大多都能吟些诗词,唱些小曲,栖花小筑走的是上层路线,平常接待往来的都是些官员士绅,文人墨客,调教出来的姑娘才艺不在普通士子之下,有些名气的甚至能够当众献诗一首,笔下功夫极是来得。李文远久不接触如此有情趣的姑娘,打情骂俏吟诗作对极是开心,哪料同往赴宴的俞仁文颇不识趣,对诗输与李文远之后红了眼,居然把对诗相公屁王等典故一股脑抖落出来,讥诮李文远之余还不忘吹捧徐时行,说徐时行才是子建复生七步之才,本科乡试必定大放光采,能为东阳争光。听得李文远面红耳赤,羞耻恼怒嫉妒之下与俞仁文大吵一阵,见姑娘们都掩嘴偷笑,瞧向自己的目光有些鄙视,不由地酒意上涌狂性大发,当下就要从画舫跳下湖去。王德昌是酒宴主人生怕出事,忙让船娘撑船靠岸,没来得及交待场面话,李文远就已奋力跳上岸,头也不回径自扬长而去,身后隐隐传来对诗相公屁王等嘲骂讥讽之声。

  想起所有羞辱都缘徐时行而起,李文远不由恨得牙痒,直想把徐时行拖过来痛打一顿,消除胸中闷气。他吐了一阵,脑中略微清醒,在李福搀扶下顺着湖畔道路慢慢行走,远眺西湖波纹如绫,无数画舫由青衣船娘缓摇轻橹,随着碧波上下起伏,隐隐传来游客的嘻笑赞好之声。想起王德昌俞仁文等依旧在画舫上置酒高会,谈诗论文,说不定背地里还在嘲骂自己,李文远不由心中一痛,瞧着湖光水景觉得索然无味。想了一想,吩咐李福道:“雇辆马车来,少爷要往灵隐寺走走。”

  李福愕了一愕,恍然道:“少爷想让菩萨保佑中举,阿福这就去雇马车。”兴冲冲地奔到道路中间,伸手拦车。李文远嘴角微笑,隐隐现出狞意。他想祈祷中举不假,但更想许愿让徐时行落榜,最好王德昌俞仁文一众秀才全都名居孙山之后,惟有自己高中解元,方能出了憋闷恶气。只是这些腌臜念头,当然不能说与李福知道。

  见道旁有专供游人休息的石椅,李文远踉跄着走过去坐下,眯着眼睛闭目养神。正在醉意朦胧似睡非睡之际,耳里忽地听到有人说话,隐隐有“徐时行”字眼。李文远对徐时行极度敏感,闻言立即睁开眼睛,见不远处的石椅上坐着名中年妇女,衣饰华丽,容貌端庄,瞧着应该有些身份。旁边蹲着名年轻美婢,正帮她轻轻捶腿。一名须发皆白,穿着普通的青衫老者恭身站在中年妇女面前,低声禀报些什么。中年妇女似有所觉,目光向李文远这边瞧来。李文远忙闭上眼睛假装已经睡熟,侧着耳朵偷听谈话。只听中年妇女问道:“申伯你已到过东阳,打探到什么消息?”

  青衫老者低声道:“启禀夫人,老奴奉命前往东阳,只向旁人稍一打听,就探听到了徐时行少爷的消息。”

  中年妇人竖起眉头,不悦道:“申时行!”

  青衫老者喏喏改口道:“申时行少爷在东阳极有名气,去年就考中案首,被提学刘大人誉为雏凤,无论学问还是为人,都极被人称道。”

  青衫老者絮絮说来,把徐时行与李文远的对诗趣事都说了出来,中年妇女不住点头微笑,眼睛合成条细缝,似乎极为高兴。李文远却听得咬牙切齿,只是晓得后面必有故事,眯着眼睛只不作声。青衫老者说了一会,提起徐时行的身世,说他原是长洲书生申时行与法华庵尼姑志贞师太偷情私生,难以抚养只得抛弃,被徐廷翠捡拾带回东阳认作已子,取名徐时行。李文远万料不到居然能够偷听到如此重大隐私,激动地全身发抖,险些笑出声来,急忙忍住。

  听了一阵,李福拦了辆马车,兴冲冲跑了过来。中年妇人见有人过来,当即阻了青衫老者站起身来,由年轻美婢扶着顺湖畔道路慢慢走远。老者哈着身子跟在后头。李福见李文远眯着眼睛似乎睡得正香,忙上前想要推醒,却见李文远睁开眼睛,目光里似乎冒出火星,狠狠一巴掌打在李福左边脸上,打得李福哎哟一声,倒退三步,捂着指痕宛然的火辣面颊不明所以。

  李文远瞪视李福一眼,低声道:“狗奴才,坏了少爷大事。”起身向前便走。李福连忙跟上,李文远转头低斥道:“离我远些,不要招呼,否则少爷必不饶你。”

  说着轻手轻脚辍在中年妇女后头,想到无意中听到徐时行的身世隐私,喜得眉开眼笑,脑里不停冒出一个又一个的恶毒主意。他生怕中年妇女发觉,不敢靠近,时而躲在树后,时而拐进巷角,暗中偷听谈话。中年妇女料不到有人潜行跟随,边走边与青衫老者说话,说了几句徐时行,后来却聊起其他话题。李文远恨得咬牙切齿,不敢高声发作,只能远远跟在后头,盼望能够再听些徐时行的身世隐私。

  正鬼鬼祟祟跟得入神,肩膀忽然被一只沉重手掌按住,李文远没来得及发火,就听有个粗重声音冷笑道:“好小子,穿了身相公服装就想跟踪作案么,跟爷们回衙门走一趟。”

  愕然回头,李文远见一名粗壮捕头手持铁链,冷笑立在自己身后,旁边还跟着名竹竿般的高瘦捕头,也是满脸不善地瞪视自己,显是把自己当成企图跟踪作案的窃贼。李文远心念急转,忙从袖袋里摸出块沉重银锭,递过去谄笑道:“两位捕头大哥误会。小生是前来应试的秀才,顺湖畔闲走游逛,没有其他意思。”

  高瘦捕头抢着接过,掂了掂银锭觉得有二两多重,心里高兴,随手塞进袖袋,向粗壮捕头使个眼色,声色俱厉道:“既然游逛就好好走路,鬼鬼祟祟跟在人家后头干什么!让爷们再瞧见,就有你的好看!”搂住粗壮捕头肩膀,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李文远不敢辩驳,苦着脸望两人远去。李福见少爷被捕头纠缠,忙跑了过来,刚想开口说话。李文远一扬手,啪的又是一掌打中李福右边脸颊,铁青着脸原地立了片刻,转身向另一方向快步走去。

  见李文远走得没了踪影,中年妇女停下脚步,与青衫老者相视而笑。青衫老者道:“夫人,老奴这场戏作得如何?”中年妇女点头道:“申伯演得不错。李文远与时行孩儿结有深仇,既抓着把柄当然要用来做文章,这样就能逼时行孩儿离了东阳,跟着回到长洲入继申府。”心中得意,圆润脸颊上满是笑容。

  青衫老者点头道:“夫人的主意确实不错。只是这样把少爷身世隐私泄露出去,会不会——”见中年妇女神色有些不愉,连忙住嘴,不敢再说下去。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些天我在杭州暗中观察,时行孩儿与相公年轻时一模一样,不用说肯定是相公的遗腹子,为人忠厚,谈吐文雅,比相公在世还略胜一筹,有资格继承申府财产。只是为人至亲至孝,如果不这么做,就不会心甘情愿跟我们回长洲?”

  年轻美婢插嘴道:“夫人跟少爷直讲,申府那么多财产,不信少爷不动听。”

  中年妇女瞪了一眼,斥道:“多嘴!时行孩儿由徐廷翠那老儿养了十六年,肯定感情极深,自己又科举顺遂,前程远大,哪能把申府财产瞧在眼里,肯撇了养育恩情跟我们回长洲。”微叹口气,道:“相公过世这么多年,我总算想明白,如果不能让时行孩儿心甘情愿跟我们回去,就是用绳子把他绑回长洲,只怕有一天还会偷跑回东阳,绝不可行。”

  老者迟疑半晌,道:“老奴有个主意,不知行不行。我在东阳时听说申时行少爷钟爱卢府丫鬟卢淑媛,乡试之后就要定亲。卢淑媛以前是苏州仓街人,遭了变故才流落到东阳,肯定思念家乡。如果能想法说动她帮忙劝说,少爷或肯跟我们回长洲。”

  中年妇女双眉一轩,淡淡笑道:“你说的就是田莲儿么。那丫头性格温柔,识得大体,除了出身低微些,做得申府掌家娘子。”忽地想起一事,问老者道:“你见着绝缘了么,长得怎么样?是不是还是那么狐媚风骚?”

  青衫老者答道:“老奴按夫人吩咐,以香客身份进过大慈庵,没有见着绝缘师太,听说正在闭关,轻易不接见外客。”见中年妇女目光闪烁,脸色平静,瞧不出喜怒,劝道:“夫人,眼下寻回少爷,继承申府财产才是大事。绝缘师太毕竟是少爷生母,夫人如果执意对付,恐怕少爷日后会伤心,生了隔阂反为不美。”

  中年妇女嗯了一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才问年轻美婢道:“红梅,田莲儿卢公子他们现在到了哪里?”

  红梅回道:“卢公子他们在苏州玩了些日子,今天早上回到杭州,住在与少爷邻近的昌发客栈。小婢让申贵也在店里住下,暗中跟着,现在想已与少爷聚在一起,正在西湖游玩。”掩嘴笑道:“卢公子信了夫人话语,以为夫人果真不会暗中到东阳,否则绝不会如此放心尽情游玩。”

  中年妇人哼了一声,道:“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如果我告诉卢公子要到东阳,他人熟地熟,可能把一切都遮掩得风水不透,哪能让咱们瞧破虚实。”叹了口气,道:“申时行那孩儿真地很有出息,以后极有可能会光大申府门楣,遂了公公与相公心愿,可越是这样,越要让他心甘情愿跟我们回长洲。唉,不知有啥样的好法子能够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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