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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法会

采莲江南 浙江魔术师 9575 2024-07-06 15:32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唯有普结佛缘,方能悟大智慧,生大欢喜,得大圆满,登西方极乐世界。

  祈福法会是普结佛缘的佛门盛事,祈佑沉沦在人生八苦的芸芸众生消除业障,增长福慧。大慈庵位于东岘峰脚,供奉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是梵文阿缚卢枳低湿伐逻的意译,信徒遇到苦难,“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最为民间百姓信仰。故老相传,观世音菩萨赴蟠桃宴返回南海途中曾在东岘峰驻足,环顾四周山野荒僻百姓困苦,大发慈悲用净瓶神水点化了穷山恶水,又把蟠桃宴带回的奇花异果洒向山麓,自此当地百姓丰衣足食,永享福果。传说真假殊不可晓,大慈庵倒是实实在在矗在了绿水青山之间。大慈庵背枕东岘峰,面向东阳江,近城而远市嚣,枕山而得林幽,周围翠竹环绕,溪涧潺潺,望之尘虑爽然,庵内楼阁林立,金刚阁、观音殿、讲经堂一应俱全,出家尼僧近百,皈依弟子逾千,是浙中第一名庵。

  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按惯例大慈庵要举办祈福法会,为信徒祈佑福缘。阳光刚从东岘峰顶洒下,一些虔诚信徒就不辞辛苦赶着前来进香礼佛,庵里庵外钟鼓声、诵经声、祈祷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全庵尼僧各司其职,忙碌不休,惟有监庵绝情师太依旧在监庵室静坐禅定,不曾出来。

  绝情年过四旬,面目慈祥,白胖圆脸时常挂着笑容,看起来观世音菩萨般和蔼可亲,不过相处久了的僧尼都知道这位监庵师太心眼甚小,脾气有些古怪。绝情在大慈庵出家近二十年,资历比当家主持绝缘师太还老,本以为庵主位置非己莫属,上任庵主慧深师太却说她不如绝缘有慧根,临终把衣钵传给了绝缘。绝情对此颇不服气,只是绝缘主持大慈庵近十年,佛事精通,办事公道,把大慈庵经营得好生兴旺,阖庵尼僧向来敬服,绝情无从竞争,只能把嫉恨压在心底,与绝缘有些面和心不和。

  绝情闭目坐在蒲团上,左手捻着念珠,嘴里喃喃默念清心咒,好一会儿依旧魔障丛生,心绪不宁。她叹了口气,索性从蒲团上站起身,抬眼向窗外望去,见观音殿前香烟缭绕,隐隐传来诵经声,显是正为祈福法会做着准备。按照职司,祈福法会由绝情主持,绝缘主祭,但绝情想到祈福法会就有些咬牙切齿。在她的极力争取下,敬献头炷香人选本已选定李文远,却被兴冲冲赶来的徐陈氏横插一杠,绝缘师太居然想出双敬头炷香的绝妙法子,表面上谁都不得罪,暗中偏向哪位连瞎子都瞧得出来。

  绝情争不过师妹,只能把闷气憋在肚里,天色大亮还躲在监庵室静坐禅定,不闻不问。眼见祈福法会吉时已近,香客越聚越多,小尼姑慧仪好几次跑过来,恭请绝情前往观音殿主持祈福法会。绝情面子挣足,不好意思继续“禅定”,随着慧仪出了监庵室,摇摇摆摆走向观音殿。走出没几步,知客尼慧圆满脸笑容,引着两名男女香客从观音殿绕过来。绝情认出女香客便是横插一杠,抢了李文远头炷香风光的徐陈氏,肚里冷哼,白胖面庞却现出和蔼笑容,立定脚步向徐陈氏合什道:“施主来得好早,贫尼有礼。”

  徐陈氏与绝情也是熟识,面上一红,忙合什还礼,“早上有些事情耽误了时辰,信女来得晚,师太莫怪。”她倒没说谎,本打算让徐廷翠也到大慈庵敬香祈福,临出发却咳嗽不止,怕身体虚弱吃不消,只得让丈夫在家休息,留下徐安服侍。再加上送王如龙回义乌,联误了不少时辰。

  寒暄了几句,徐陈氏转头道:“时行,快些见过绝情师太。”

  依照祈福法会规矩,徐时行穿了身素白儒衫,身材高挑,俊逸不凡,只是眉心微锁,仿佛藏有心思。听母亲吩咐,忙上前合什行礼,“时行见过师太。”

  绝情早晓得跟在徐陈氏身后的必定是东阳案首徐时行,故作不知,合什还了一礼。抬眼瞧去,见徐时行面貌儒雅,性格沉稳,单凭卖相确比轻佻浮夸的李文远更为出色,暗赞好一名俊郎秀才相公,肚里更加泛起酸来,强笑道:“这位就是雏凤徐相公?真是闻名不如见面,难怪绝缘师妹执意要创出双敬头炷香。”

  她话里暗含骨头,徐时行听得明白,假装糊涂。绝情与徐陈氏攀谈了几句,让开路径笑眯眯请徐陈氏和徐时行先行。慧圆依旧前头引路,见绝情走得远了,悄悄说道:“徐施主,莫瞧师伯笑眯眯嘴巴客气,心里还不知如何在咒你们。”

  “咒我们干嘛?”徐陈氏有些惊奇地问道。

  “徐施主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慧圆是绝缘座下弟子,向来瞧不惯绝情对师父皮笑肉不笑的矫情模样,说起话来无所顾忌,“祈福法会敬献头炷香人选本来是李文远相公,徐相公硬插一杠,来了个双敬头炷香,抢了李文远相公风头,师伯哪能没有嗔念?”

  “抢了李文远相公风头,关绝情师太啥事?干嘛要有嗔念?”徐陈氏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徐时行也有些好奇,望住慧圆等待下文。

  慧圆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花红柳绿空寂无人,悄声道:“绝情师伯是李文远相公的姑姑,你说她会不忌恨?”

  绝情是李文远的姑姑?!徐陈氏和徐时行都大为惊奇。徐陈氏瞪住慧圆,眼神里充满八卦色彩。

  “这件事庵里知晓的不多,我也是偶尔得知,徐施主、徐相公切莫讲出去。”慧圆见此情景有些懊悔,忙嘱咐道。

  徐陈氏和徐时行同时用力点头。

  绝情俗名李艳倩,是东李族长李兴业第三房小妾嘉娘生的庶女。大户人家礼仪森严,规矩众多,李艳倩从小养在深闺,习练女红,与外界甚少接触,到了十五岁思春年纪,与家丁李福日久生情,花园相会,没多久居然身怀六甲。眼看肚腹渐涨,渐渐瞒不过旁人,两人恐慌之下商量私奔出逃。没等付诸行动就被李兴业看破,一顿家法打杀了李福,用堕胎药打下成形男婴。李艳倩见情夫身死,孩儿夭亡,万念俱灰之下削去三千烦恼丝,拜在大慈庵慧深师太座下,法号绝情,意思是要断绝一切俗世情缘,遁入尼庵不问世事。只是大慈庵也是人的江湖,绝情虽然出家还是无法跳出三界外,加上生母嘉娘经常借口礼佛到大慈庵看望女儿,最终还是尘缘缠绕,堕入红尘是非。

  “李文远相公文才出众,言语乖巧,常随嘉娘进庵礼佛,甚得绝情师伯欢心。他下月要参加乡试,敬献头炷香是想多结些佛缘,祈佑高中举人。徐相公硬插一杠,来了个双敬头炷香,分了李相公的佛缘,绝情师伯心里哪能不着恼。”慧圆最后说道。

  听了这些话徐陈氏徐时行才明白缘由。徐陈氏想自己确是中途插队,有些对不住李文远,绝情心里着恼也是理所应当。徐时行却想能给李文远这无良秀才多添些堵,心里暗自高兴。

  三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就到了专门接待贵客的庵主室。虽说观世音菩萨眼里众生平等,但吃十方的尼僧心中还是有等级差别,豪门贵妇、千金小姐等有身份地位的高级香客都要迎进庵主室,由庵主绝缘师太亲自招待。跟随贵妇小姐前来的丫鬟没资格进入庵主室,三五成群聚在院中低声谈笑,见慧圆等过来都凝目注视,十有八九定在徐时行身上。有的丫鬟眉目含春,眸里丝毫不掩饰火辣辣的挑情味道。徐时行被瞧得心里发慌,加快脚步想走进庵主室,蓦地望见稍远的桂花树下立着名青衫少女,抬头注视绿荫丛中的金黄桂花,秀眉微蹙仿佛满腹心思,正是青梅竹马,日思夜想的田莲儿。田莲儿瞧见徐时行,冲他微微一笑,却不过来。徐时行万料不到田莲儿竟也出现在大慈庵,而且面含微笑,与前天下午卢府见面时的冷面冰霜,疾言厉色大不相同,登时脑中轰地一声,昏沉沉不知所以,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徐陈氏已走到庵主室门口,见徐时行停步不动,转头想要催促,发觉儿子面色有异,顺着目光望去,见救了丈夫儿子性命的青衫少女站在桂花树下,与儿子对视调情。徐陈氏本能想要发火,想起已答应徐时行与田莲儿的婚事,又担心徐时行离家出走,去苏州寻找亲生父母,只得用力咳嗽道:“时行快些过来,师太在里边等着。”

  徐时行这才省觉,深深望了田莲儿一眼,快步走到徐陈氏身后,一颗心仍砰砰跳个不停,脑海里盘旋的尽是田莲儿的美丽倩影。他伸手摸了摸袖袋,玉蜻蜓、玛瑙玉镯和断成两截的玉镯都安静地躺在袖袋里,缠绵在一起。

  这时慧圆已高声禀报,庵主室里一个温和女声道:“请徐施主和徐相公进来。”

  慧圆侧过身子,向徐陈氏和徐廷翠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徐时行整理下儒衫,跟在徐陈氏身后进了庵主室。见供着观世音菩萨神位的八仙桌旁,坐着名四旬上下的中年尼僧,相貌清秀,体态高雅,气质比绝情高出不止一筹,让人一见就不禁生出亲近之感,正含笑望住自己。徐时行认出她便是大慈庵庵主绝缘师太,以前常到徐家弘扬佛法,阐释经意,专门指点过徐时行书法,品貌才学都是上上之选。近些年徐时行在学堂攻读,见面才少了些,忙跟着徐陈氏上前向绝缘合什行礼。

  绝缘嘴角含笑,目光注视在徐时行脖颈的观世音菩萨玉像上,眼里情不自禁现出欢喜神色,摆手道:“莫要多礼,快些请坐,等会儿就要过去礼佛。”

  八仙桌两侧摆放着十二张铺了蒲团的红木圆凳,其中十张都已坐了人。徐时行先伺候徐陈氏坐好,自己在最后一张圆凳上坐下,抬眼望去,见除自己与李文远外,都是些莺莺燕燕,云髻高耸,香气扑鼻,都用好奇目光打量自己。李文远坐在左首第四张圆凳上,嘴噙冷笑,故作高傲神态,昂着头瞧也不瞧徐时行,眼角余光却偷瞟过来,眸子深处不时闪过毒蛇般光芒。

  徐时行情知双敬头炷香对自视甚高的李文远来说是极大侮辱,不过对诗之后连遭两次暗算,两人关系已彻底闹僵,用不着假装客气,当下也把李文远当成空气。

  瞧向徐时行的目光中,有一道与众不同,好奇中夹杂着欢喜、恐惧、期盼等诸多情绪。徐时行有所感觉,顺着目光望去,见注目自己的是名素衣如雪的美貌少女,身材颀长,净面淡妆,弯弯柳叶眉下一对会说话的俏目,正是卢府大小姐卢淑仪。卢淑仪瞧着徐时行,不由想起昨晚的绮梦,素面朝天的俏脸飞起团晕红,伸出纤纤素手捧起茶杯微抿了一口,掩饰内心复杂情绪。

  李文远一直暗中留意徐时行的举动。见他与卢淑仪眉目传情,仿佛旧识,妒恨之意又不由加浓了几分。刚才寒暄时,他听绝缘师太话语中无意吐露美貌少女是卢府大小姐,特地到大慈庵为卢老太爷敬香祈福。李文远素好渔色,见美貌少女气质高雅,秀美绝俗,身份比自己只高不低,不由怦然心动,思量回府后找媒婆上卢府提亲说媒,怎肯让徐时行拔了自己头筹。

  见卢淑仪对徐时行这低贱商贩之子巧笑倩然,显然颇有情意。李文远又妒又恼,血冲脑门,当下甚么也顾不得。见绝缘师太跟贵妇小姐说笑了几句,观音殿响起钟鼓敲击声,起身就要引众檀越前往观音殿。当即抢上一步,高声道:“师太慢行,文远有话要说。”

  众人目光都诧异地转向李文远。走在李文远旁边的嘉娘忙扯了一把,低声道:“文远,祈福法会马上开始,有话等会儿再说。”嘉娘是绝情生母,年纪已逾五旬,只是保养得宜,看上去恍若绝情的俗世姐妹。

  李文远理都不理,没等绝缘开口,指着走在最后的徐时行,高声道:“师太,敬献头炷香的人选本来是我,徐汝默却硬要插挤进来,搞劳什子的双敬头炷香。文远不才,想跟徐汝默比试一番,谁输了就退出,免得坏了祈福法会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仪式规矩。”

  他这话虽是冲徐时行而发,却也暗责绝缘师太有意偏袒,破坏仪式规矩。绝缘面色有些冷了下来,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发作,转向徐时行道:“徐相公,李相公要与你赌赛,你可愿意?”

  众人都静了下来,目光集中在徐时行身上。院里的丫鬟听得明白,相互交头结耳,兴奋地瞧着热闹。对她们来说,越是天下大乱越有八卦谈资。徐陈氏蹙着眉头,有些恼怒地瞧向李文远。她相信徐时行不会输给李文远,但李文远搞突然袭击令她很不爽,原本的歉疚心理登时无影无踪。田莲儿站在桂花树下,有些担心地望着徐时行,十根手指绞在一起,指骨有些发白。她虽见过徐时行对诗本事,但李文远既敢挑战,题目肯定甚难,万一徐时行答对不出可就失了秀才相公脸面。

  徐时行想不到李文远居然这个时候提出比试,微微一愕,抬眼望见田莲儿焦急担心的眼神,心中一热,微笑道:“你要战,我便战。出题吧。”你要战我便战是蒙古成吉思汗的名言,极有豪气,美貌少女听了眸中现出嘉许,望着徐时行含笑不语。

  绝缘见两名秀才相公一要挑战一便应战,不好拒绝,抬头瞧瞧天色,道:“既然如此尽量快些,莫要误了吉时。”

  李文远点头答应,习惯性地从袖里掏出洒金扇,唰地打开扇了几扇。贵妇小姐中登时有人轻笑出声,嘉娘也有些面红耳赤。昨天绝情遣人告知双敬头炷香,李文远恼怒之下不想到大慈庵敬献劳什子头炷香,嘉娘却是虔诚信徒,深信心诚则灵,观世音菩萨会赐福李文远,保佑乡试高中,当下没口子劝说。李文远最后心动,脑中却冒出另一个主意,决意要在贵妇小姐面前让徐时行大丢面子,挽回前日对诗失败的不良声誉。

  他却没想过每次都是自己在阴谋算计,徐时行从来是被动应战,没主动招惹过自己。

  当下冷笑一声,道:“这次我们来对宝塔诗,谁对不上来就算输。”没等徐时行答话,折扇一合,指向庵外连绵起伏,矫若游龙的东岘峰,嘴里高声吟道:“山,山!”

  徐陈氏和丫鬟们莫名其妙。懂得诗词的贵妇小姐却都倒吸了口冷气。宝塔诗又称《一七令》,从一言起句,依次增加字数,逐句成韵,叠成两句为一韵,外形犹如宝塔一般,故名宝塔诗,难度甚大,不易成诗。

  李文远卢宅对诗失败后反思原因,认为自己过于轻敌,徐时行出身低贱商贩,写八股文本事靠的是勤学苦读,哪有时间吟诗作对,会文应酬,赢了自己纯粹是瞎猫碰上死老鼠。因此精心准备了难度更大的宝塔诗,准备一举拿下,出口胸中恶气。

  徐时行也没想到会是宝塔诗,不过乔老夫子曾经教过,并不慌张,脑中急速思索,想起大慈庵周围摇曳生姿的翠绿竹海,灵机一闪,接口应道:“竹,竹!”

  贵妇小姐交头接耳,瞧向徐时行的目光都现出赞赏,显然认为接得十分妥贴。

  李文远没想到徐时行这么快就能接上,愣怔了一下,唰地再次打开洒金扇,故作风雅地扇了几扇,高声吟道:“耸峻,回环。”边说边把洒金扇在手心上转了几转,现出得意神色。

  徐时行胸有成竹,轻声应道:“森寒,洁绿。”

  李文远洒金扇向远处群山一指,“沧海上,白云间。”

  徐时行沉吟片刻,回道:“湘江滨,渭水曲。”

  李文远有些不可思议地盯住徐时行,慢慢吟了出来,“商者深寻,谢公远攀。”

  徐时行想起卢老太爷怡心斋喷绿吐翠的群竹,思路登时开阔,朗声道:“帷幔翠锦,戈矛苍玉。”

  李文远洒金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道:“山岩泉滴滴,幽谷鸟关关。”

  徐时行已有腹稿,高声吟道:“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

  “对岛西连陇塞,猿声南彻荆蛮。”李文远额头冒汗,眼睛赤红,鼻翼翕张,宛若赌徒。

  徐时行曼声吟道:“化龙杖入仙陂,呼凤律鸣神谷。”

  “好!”贵妇小姐中有人高声叫好。李文远有备而来,徐时行临时应战,两者难易判若云泥。何况徐时行举止飘逸,神态从容,与李文远的装腔作势,举止轻狂相比,更受贵妇小姐欢迎。

  美貌少女嘴角笑意越来越浓。徐陈氏喜上眉梢,双掌合什望空祷告。绝缘虽不说甚么,眼里的喜气怎么也掩饰不住。只有嘉娘板着面孔,脸上乌云密布,厚厚的粉底不住掉落。

  院中丫鬟都是贵妇小姐的心腹,听到叫好也跟着大声喝采,有的甚至拍起了巴掌。田莲儿站在离徐时行不到一丈的石径上,盈盈美目笑成了弯弯柳月,显是与有荣焉。

  李文远听到叫好拍掌声,白净面颊不禁冒出豆粒大汗珠,雨水般纷纷滚落,绸衫胸襟后心都现出汗渍。他顾不上擦拭,折扇狠狠击了下掌心,放声吟道:“世人只向簪裾老,芳草空余麋鹿闲。”吟完长嘘口气,仿佛虚脱了般,一屁股坐在院中石凳上。

  徐时行瞧出李文远已是强弩之末,越发神定气闲,轻声应道:“月娥巾披静冉冉,凤女笙竽清簌簌。”目光炯炯望向李文远。

  李文远只准备了六句,以为对付书呆徐时行绰绰有余。眼见腹稿词穷,众人目光都盯住自己,美貌少女俏目隐有讥诮之意。心中一急,猛想起读书时看过的一句绝联,狞笑着站起,道:“宝塔诗太简单,我出一绝对,如果汝默兄还能对出,我才服了你。”

  “请高第兄出联。”见李文远言语客气,徐时行也不为已甚。

  “这绝对汝默兄应该有所耳闻,是宋朝宰相乔鲁国对永康秀才的老对,用的全是东阳地方,我思索了好久,没想出绝妙下联,请汝默兄一对。”李文远故作诚恳,吟道:“玉山、凤山、歌山,三山玉凤歌东阳。”吟完得意地瞧向徐时行,虽然用乔鲁国绝联有些不要脸面,但只要能让徐时行出丑,也顾不得许多。

  见李文远如此下作,围观人群心里更是鄙薄,目光炯炯望向徐时行。

  徐时行微笑道:“乔鲁国的绝对确实绝妙,不过有其祖必有其后,先生闲暇时早已对出。时行愚鲁,不敢掠美,请高第兄听好。”高声吟道:“诗经、书经、礼经,九经诗书礼西戎。”

  李文远脑里轰的一声,想不到徐时行居然能够过了这一关,何况坦言是乔老夫子所对,后生小辈哪敢妄加评议,干笑一声,拱手道:“汝默兄诗才出众,文远受教。”铁青着脸把洒金扇向地上狠狠一摔,转身就走,浑然不理嘉娘的连声呼唤。

  周围人群静默了一下,忽地爆发出震天喝彩。卢淑仪抢先拍掌叫好,声音娇嫩清脆,宛若黄莺啼破纱窗,掩抑不住喜气。

  徐陈氏乐得合不拢嘴。田莲儿望着徐时行,抿嘴微笑,眼眸温柔得快滴出水来。

  绝缘立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见已分出胜负,笑道:“马上就是法会吉时,快些走吧。”当先领路,引着贵妇小姐走向观音殿。嘉娘犹豫片刻,还是厚着脸皮跟了上去。

  一名与嘉娘素有心结的贵妇瞧不过眼,冷笑道:“对诗输了,怎么还好意思参加祈福法会。”

  嘉娘保养得宜的粉脸毫无表情,若无其事道:“文远跟时行赌的是敬献头炷香,我又没有参加赌赛,干嘛不能敬香祈福。”

  贵妇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虎着脸狠狠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一行人赶到观音殿时,僧尼和香客已挤满了殿前的青石广场,都在虔诚等待祈福法会的开始。绝情头戴毗卢帽,身穿暗黄缁衣,外罩大红袈裟,白胖圆脸满面红光,站立在观音殿前的青石台阶上,傲视广场上排得整整齐齐的尼僧香客,等待主持祈福法会。她见绝缘引着贵妇小姐过来,扫了一眼没瞧见李文远,不由面色微变。嘉娘急步上前,凑到绝情耳边嘀咕几句。绝情神情大变,恶狠狠瞪视了徐时行一眼。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如何要把祈福法会主持下去。绝情见尼僧香客都已到齐,说了几句开场白,高声叫道:“有请绝缘师太授香!”钟鼓铙磐诸多法器奏乐声中,大慈庵主持绝缘身著法衣,双手持着龙炷头香,神情庄重,缓步走上青石台阶,立在正中央,含笑望向香客队伍最前端的徐时行。

  按敬献头炷香流程,绝情应当让徐时行上青石台阶接龙炷头香,敬献给观世音菩萨。瞧着这个抢了侄儿敬献头炷香资格的后生小子,绝情心里陡地冒出恶毒主意,高声叫道:“有请绝嗔师太授香!”绝嗔是大慈庵的典座,掌管经文物品、香火供奉等诸般事宜,素来不理会绝缘绝情间的明争暗斗。双敬头炷香本来说好让绝嗔参与授香,可李文远已认输自行离开,哪用得着绝嗔上去。

  绝嗔想不到绝情会叫到自己,怔了一下,见尼僧香客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素乏临场应变的急智,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与旁人商量,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绝情已继续高叫,“有请绝嗔师太授香!”心想莫非另选了信徒,依旧是双敬龙头香,顾不得细想,从慧仪手中接过龙炷头香,缓步走上青石台阶,与绝缘并肩而立。

  绝缘瞧出有些不对,虽然还是脸带微笑,眸子深处却闪过一丝恼怒。只是众目睽睽无法可想,只能静立不动。

  眼见阴谋得逞,绝情眸里现出得意,继续高叫,“有请功德主徐时行相公接香!”

  徐时行应声出列,老老实实上前,向绝缘恭敬行礼,双手接过龙头香,立在青石台阶侧边。绝缘不知绝情接下来要捣什么鬼,目光冷冷瞪视,警告意味十分明显。

  绝情吃师妹一瞪,恍然悟出这是庄严肃穆的祈福法会,主持若出了问题整个大慈庵都跟着坍台,自己吃罪不起。她不服气李文远输掉敬献头炷香资格,本想来个李代桃僵,让嘉娘代替李文远敬献龙头香,出口胸中恶气,这下也不敢了。目光快速扫过台下肃立的尼僧香客,脑中急速思索主意,见美貌少女站在贵妇小姐前头,俏眼圆睁瞬也不瞬地望向徐时行,现出欣赏亲近神情,心念一动,不及多想,高声叫道:“有请功德主卢淑仪小姐接香!”

  话语出口满场皆惊。认识卢淑仪的都不可思议地转头瞧向美貌少女,心想她怎地有资格敬献头炷香。青石台阶上,绝缘悄悄舒了口气,绝情虽然跟自己作对,毕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卢淑仪想不到绝情居然会让自己与徐时行双敬龙头香,愣怔在原地,不知该不该上去接香。田莲儿站在卢淑仪身后,见小姐面现犹豫,忙轻推一把,低声道:“大家都看着,小姐快些上去。”经她这么一推,卢淑仪鬼使神差,迷迷糊糊迈步就出了贵妇小姐行列。

  绝缘绝情望着缓步走上青石台阶的卢淑仪,神情都十分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绝嗔以为卢淑仪是另选出来的双敬头炷香人选,心里嘘了口气,暗地埋怨怎么不事先通气,忙微笑着把龙炷头香递给卢淑仪。

  卢淑仪福了一福,双手恭敬接过,与徐时行并肩而立。阳光下男俊女俏,真是一对璧人。卢淑仪晕沉沉立在青石台阶上,身边男子气息扑鼻袭来,芳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回想起昨晚的绮梦,五味杂陈说不清是啥滋味。蓦见无数道目光一齐望向自己与徐时行,许多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恨,心里不禁一惊,暗想自己可是卢府千金,名门闺秀,怎地糊里糊涂上了青石台阶与徐时行双敬头炷香,传扬出去如何是好。

  只是到此地步已无退缩余地,卢淑仪硬着头皮,听绝情高声叫道:“有请功德主双敬头炷香!”只得手持龙炷头香,在尼僧香客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下,与徐时行缓步走进巍峨庄严的观音殿,亦步亦趋跪在早就备好的蒲团上,向端坐莲花宝座,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磕头祈福,然后围着法身绕行一匝,在尼僧香客的喃喃念经声中,把龙炷龙香插进莲花宝座前的宣德铜炉,双敬龙头香仪式方告结束。

  仪式过程中,绝缘一直立在青石台阶上,提心吊胆望着殿里的一切,生怕卢淑仪这个临时客串人选突然发飙搞砸场面,万幸有惊无险顺利过关,方才嘘出口长气,惊觉背心凉飕飕,原来已出了身冷汗。

  观音殿内,卢淑仪跟在徐时行身后,见周围无人,捺住心里的羞喜,悄声问道:“怎么突然让我双敬头炷香,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

  徐时行低声回道:“我也不知道。”

  卢淑仪翻了个俏巧白眼,想起还珠亭前徐时行问自己姓名情景,噗嗤一笑,轻声道:“原来咱俩都是被蒙在鼓里的牵线木偶。我叫卢淑仪,淑女的淑,礼仪的仪,可不是宫里的嫔妃,徐相公怎么称呼?”

  “徐时行,表字汝默,潼塘双泉徐氏,见过卢小姐。”徐时行老老实实答道。

  见徐时行报户口般说出一大串,卢淑仪忍不住又是噗嗤一笑。“姓名只是称呼,哪用说这么多。”她嘴里微嗔,暗想哥哥说得不错,徐相公确是老实头,讲不来浮浪子弟的甜言蜜语,花言巧语。

  一股莫名的情愫,悄悄爬上少女心头,虽然淡淡,却很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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