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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红娘

采莲江南 浙江魔术师 6011 2024-07-06 15:32

  昂着头走出没多远,卢翠萍只觉湿漉漉的青衫如同紧身衣粘贴在肌肤上,箍得娇躯好不难受。回头瞄了眼元宝塘,见围观人群渐渐散去,想是徐时行父子安然无恙,没啥西洋景可供观瞧。卢翠萍娇躯渐渐颤抖起来,眸中不自禁现出盈盈泪花,忙用手背擦了擦,放缓脚步慢慢向卢府方向走去,嘴里低声哼唱《江南可采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七月初秋,莲叶田田,戏水鱼儿却在哪儿?

  正自思绪万千情难自禁,忽地有手掌在卢翠萍肩头用力拍了拍,一个粗哑嗓音高声问道:“小娘子有甚么心思?”

  卢翠萍吃了一惊,没来得及反应,手掌已顺势捞起湿漉漉的青丝,用力嗅了一嗅,调笑道:“好亮好滑好美,难怪能迷倒那么多臭男人。小娘子,今晚陪公子爷逛街如何?”

  卢翠萍俏脸本已羞怒血红,听到最后一句却恢复成玉色,左手后弯,反抓住揩油手,娇笑道:“小姐怎么又偷偷溜出来,还扮成臭男人吓小婢。”

  立在卢翠萍身后的是还珠亭女扮男装的蓝衫书生,右手拎盒绿豆糕,脸上带着顽皮笑意,见卢翠萍没回头就认出自己,大感没趣,用力甩脱,向左右瞄了两眼,咳嗽道:“公子爷姓卢,名宗文,表字若男,小娘子莫认错了人。”

  卢翠萍忍住笑,浅浅一福,道:“小婢见过卢公子。卢公子不在府里用心攻读,怎么跑出来寻花问柳,调戏民女?”说着忍不住又娇笑起来。

  蓝衫书生使个眼色,转身便走。卢翠萍跟着她左穿右拐,绕到小巷深处的一幢民宅,门口挂着大红卢字灯笼,里面插着半截残烛,因为白天没有点燃,几滴烛油滴在门口台阶上。灯笼旁用细绳悬着盘香,已燃了大半,空气里弥满让人心平气和的馨香。两侧石柱贴着红纸寿联,写着“南极增辉歌六秩,西庚焕彩庆三多”,横幅“诗书世泽”,笔力稚嫩,想是学童书写。半掩的杉木门里传出喃喃念经声。蓝衫书生推门进去,见一群鸡鸭在院里觅食,听到动静都咯咯呷呷叫唤起来。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坐在堂屋前的杌子上,身前放着一叠黄纸,眯缝眼睛正在念经。听到开门声老婆婆并不抬头,嘴唇翕动又念了几句,拿起磬槌儿往木鱼上敲了一记,揭张黄纸放在旁边,才停了念经,抬头瞧见蓝衫书生,枯皱老脸现出笑意,道:“阿仪回来了。”向卢翠萍点点头,眯起眼睛又要念经。

  蓝衫书生晓得老婆婆念起经就没完没了,忙上前搂住道:“柳婆婆,等会儿再念经,阿仪有话要跟婆婆说。”转头对卢翠萍道:“死妮子还不快些进房换了湿衫,真想染上毛病不成。”

  卢翠萍知道柳婆婆是小姐卢淑仪的保姆,从小照顾卢淑仪长大,年纪老了才回家享福,卢府每月还要供给月例,感情最是深厚不过。嘻笑着答应,忙进内房更换湿衫。

  柳婆婆指了指堂屋门旁的竹椅,示意卢淑仪坐下,问道:“阿仪要跟婆婆说啥子话?”

  卢翠萍嘻地一笑,把绿豆糕放在地上,挑了一块塞进柳婆婆嘴里,柔声道:“阿仪怕婆婆念经累了,想让您老歇会儿。快尝尝绿豆糕,城里吴宁府糕饼店在街上摆摊现制,热乎着呢。”

  柳婆婆笑眯了眼,用没牙的嘴用力抿着绿豆糕,道:“阿仪最疼婆婆。只是婆婆要念一万遍《金刚经》为老爷贺寿,现在还差着九百七十三,不抓紧怕来不及。”说着咽下绿豆糕,拿起磬棰儿又想敲击念经。

  卢淑仪一把抢过,噘嘴道:“柳婆婆,阿仪让您歇会儿再念经,怎么就是不听。”

  柳婆婆移动木杌靠近竹椅,用手摸了摸卢淑仪的书生袍服,叹了口气道:“阿仪,你已经成了大姑娘,怎么还疯疯颠颠,扮成男人在外面行走,万一被哪家毛头占了便宜,岂不坏了卢府名声?”

  卢翠萍拿着磬棰儿把玩,不以为然道:“我换了书生衣衫,哪个臭男人认得出,婆婆不用担心。”说着故意翘起二郎腿,晃荡晃荡地摇了起来。

  柳婆婆瞧不过眼,知道小姐假小子性格,说也没用,只得闭起眼睛喃喃念经,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未必认不出,刚才我不回头就晓得是小姐。”内房门帘一掀,卢翠萍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换上浅绿女衫,立在堂屋前宛若初春绽出嫩芽的柳条,亭亭玉立,让人禁不住想多望一眼,亲上一口。

  卢淑仪从竹椅上弹跳起来,恼羞成怒道:“死妮子还来多嘴——你刚才怎么认出了我?”她自信粗哑嗓音装得甚像,不信卢翠萍能听出本来音色。

  卢翠萍捂嘴笑道:“小姐百密一疏,除了西贝货,哪个男的会当街骂臭男人?”

  卢淑仪一呆,忍不住也笑出声来。柳婆婆睁开眼睛,瞧着两名丫头嘻嘻哈哈不成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拿起磬棰儿往木鱼上敲了一记,眯缝眼睛喃喃又念起经来。卢淑仪皱了皱眉不去打搅,拉着卢翠萍走到旁边,肩并肩坐在偏房前的青石板上,低声问道:“翠萍,你怎地那么勇敢,跳下水去救人?”

  “小姐瞧见了?”卢翠萍俏面微红,颤声问道。

  “当然瞧见了。公子爷还瞧见你挤在人群里听徐相公对诗,跟在后头直到元宝塘,一副发了花痴的浪女模样。”卢淑仪撇了撇嘴,眸中忽地现出强烈的八卦色彩,“翠萍,你跟徐相公肯定有故事。说,啥故事?”

  卢翠萍垂下眼皮,幽幽道:“小姐,小婢是二老爷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苦命人,连城里都很少去,哪会跟徐相公发生故事?”见卢翠仪睫毛颤动,似信非信,忙道:“婢子只是觉得徐相公才学好,见有坏人跟踪,怕坏了徐相公性命,才一路跟了过去。”

  卢翠萍勉强接受,恨恨道:“居然有坏人敢在卢宅推徐相公落水,想是不想活了,等会我让卢汉查出好好揍那恶贼一顿。”话风一转,笑道:“徐相公能对出福禄寿喜财,卢翁鑫享如意,才学应该还可以,至少比对诗相公强得多。难怪爷爷好几次在我面前提起,称赞得不得了。”忽地想到了什么,葱花般的纤长手指用力绞着衣袖,玉面微微泛起红晕。

  卢翠萍瞧在眼里,心里止不住有些泛酸,脑里突地冒出个念头,野草般在心田越长越旺,再也遏制不住。她把身子向卢淑仪靠了靠,低声问道:“小姐,小婢想问件事,小姐可要说实话。”

  卢淑仪本能感觉有陷阱,抬起眼皮瞄了卢翠萍一眼,“问啥子事?如果涉及隐私,肯定听不到实话。”

  卢翠萍凑到卢淑仪耳边,悄声问道:“小姐——觉得徐相公怎么样?”

  卢淑仪呆了一呆,耳珠儿慢慢红了起来,举起拳头向卢翠萍肩膀用力一捶,嗔道:“疯丫头,哪有这样问小姐,莫非你想当红娘不成?”王实甫的《西厢记》在民间甚为流行,虽然大户人家都禁绝小姐观看,但绝大多数闺房都藏有一两本。

  卢翠萍见卢淑仪虽然娇羞,却无怒气,心里有数,眼眶不自禁有些泛红,俏面却现出笑容,轻声道:“小姐愿做崔莺莺,小婢当然肯当红娘,为小姐系上徐相公这根红线。”见卢淑仪脖颈现出醉虾色,抿着嘴巴只是不作声,急道:“小姐,小婢面前有啥可隐瞒的。徐相公品貌好,才学好,为人好,又是秀才相公,肯定很多人家抢着结亲,小姐如果不抓紧,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

  卢淑仪觉得卢翠萍说得有些道理。她的闺房抽屉锁着《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之类的杂剧话本,闲时翻看也会幻想俊俏书生约会后花园,清醒时却晓得宗族女子婚姻难得自主,族里长辈出于各种目的经常会强系红线,哪有星点爱情自由。自己虽誓言非亲眼相中绝不婚嫁,但少女情怀怎强得过宗族利益。徐时行品性才学都是亲见,确是自己的良配,何况爷爷屡次称赞,未必不肯许婚。想到这里,她面孔有些发烫,一把搂住卢翠萍,低声道:“翠萍,小姐跟你名为主婢,实是姐妹。姐姐告诉你说实话,可不许笑话,也不许到外面外说——爷爷好几次在我面前称赞徐相公,说假以时日必定发达,言语间有意结亲,”说到结亲两字卢淑仪语音发颤,心脏怦怦急跳,浑没注意卢翠萍娇躯也在微微颤抖,“只是我没见过徐相公,不肯答应。翠萍你是徐相公父子的救命恩人,有机会当面探探口气,就说——”玉面飞红,吞吞吐吐再也说不下去。

  卢翠萍勉强笑道:“恭喜小姐,小婢愿当红娘,有机会就去找徐相公,牵好这根红丝。”语音突地有些哽咽,忙抬手去擦眼睛,皓腕玉镯在阳光映照下发出耀眼光芒。

  卢淑仪听出卢翠萍语音有异,有些诧异地抬头,瞧见卢翠萍眼圈有些发红,忙问道:“翠萍你怎么了?可是不愿意说亲?”

  卢淑仪心中一惊,挤出笑脸道:“哪能不愿意。小婢只是沙子不小心迷了眼睛。”见卢淑仪目光炯炯注视自己,便把身子靠在她身上,嘴里呜咽道:“只是想到小姐将来出嫁,再也见不着,心里头着实有些难过。”

  卢淑仪嘘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卢翠萍背脊,柔声安慰道:“傻丫头,小姐嫁到潼塘,如果你愿意就陪嫁过去,以后共同服侍徐相公,永远不分开。”

  大户人家都有贴身丫鬟陪嫁的惯例,一者知情识性,可作小姐帮手,免得被夫家欺负;二者充当通房丫鬟,免得相公外出花心。若生下一男半女,还可成为妾室,占有名份。《红楼梦》里的平儿、袭人都是通房丫鬟,平儿更是王熙凤的陪嫁丫鬟。卢淑仪出身世家,见得多了,视为寻常。卢翠萍感激地嗯了一声,放下心思,道:“小姐待小婢最好。小婢生生世世服侍小姐,永永远远不分开。”眸里依旧隐现泪花,声音却喜悦起来。

  卢淑仪点点头,道:“生生世世都是好姐妹,永永远远不分开。”顿了一顿,道:“翠萍,你不要一口一个小婢,没的把自己当成奴婢。反正我们以后要成为好姐妹,没人的时候,你叫我淑仪姐,我唤你翠萍妹。记住了没?”

  卢翠萍吃了一惊,忙道:“小姐不可以。”见卢淑仪目光清澈,言语挚诚,想了想终于点头道:“小婢遵命。”

  卢淑仪嗔道:“还叫小婢,快喊声淑仪姐听听。”

  卢翠萍忸怩半晌,蚊子般细细叫了一声,“淑仪姐。”用手捂住俏脸。卢淑仪大乐,用力抱住,向俏脸亲了一口,大声唤道:“翠萍妹。”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卢翠萍低嗯一声,其乐融融。

  柳婆婆又念了一遍《金刚经》,用磬棰儿往木鱼上敲了一记,揭开张黄纸,睁开昏花老眼朝嘈杂处瞧过去,嘴里嘀咕一句“疯丫头”,不再理睬。

  小巷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杉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中年妇女抱着名梳着朝天辫,哪吒般粉嫩可爱的幼童,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后头跟着名提着大包小包,相貌憨厚的中年男子。幼童瞧见卢淑仪卢翠萍坐在青石板上窃窃私语,挣着身子从中年妇女怀里跳下,舞动藕节般的白嫩胳膊扑向卢淑仪,嘴里叫道:“淑姨抱抱!”

  卢淑仪急忙站起身,迎上去一把抱住幼童,在粉嫩脸颊用力亲了一口,笑道:“几天不见,乐乐又长高了一截。今天识字没有,有没有背过唐诗?”

  乐乐嘟起嘴唇,向卢淑仪颊上回亲一口,道:“已经识过字,背过唐诗。”怕卢淑仪不相信,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奶声奶气背了起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脸向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

  背到歌字就背不下去,急得用手去抓朝天辫,眉头也皱成一团。卢淑仪瞧他苦苦思索模样,心中着实喜爱,接下去吟道:“闻歌始觉有人来。乐乐知道这是谁的诗?”

  乐乐道:“爸爸教过我,说这诗叫《采莲曲》,作诗的叫王昌龄,唐朝顶顶有名的大诗人,被誉为‘七绝圣手’。乐乐以后也要写诗,当‘八绝圣手’。”他只道八绝比七绝更加厉害,信口胡吹起来。

  卢翠萍想起《江南可采莲》,心里有些黯然。

  卢淑仪笑了笑,道:“淑姨相信乐乐。只要读书用功,以后就能当‘八绝圣手’。”

  乐乐得意地翘起鼻子,大声道:“当然能。外面的贺联就是我写的,厉害不?”

  两人言语之际,柳婆婆卢翠萍都笑着站起,与中年夫妇立在旁边观瞧。听乐乐要当“八绝圣手”,中年妇女蹙了蹙眉,道:“乐乐当然厉害。不过以后要学徐相公做东阳案首,成为秀才相公,像大老爷那样中进士当京官,这样才有出息。”

  卢淑仪听中年妇女提起徐时行,俏面微微红了一下,放下乐乐,捡了块绿豆糕塞进他嘴里,让柳婆婆抱着,向中年男子点了点头道:“洪田叔赶集回来?买了啥子好东西?”

  中年男子名唤卢洪田,雅溪卢氏洪字辈族人,幼时读过几年私塾,学业无成便耕种为业,为人最是憨厚老实。中年妇女便是卢洪田妻子卢俞氏。两口子中年得子,对乐乐宝贝得不得了。听到卢淑仪招呼,卢洪田憨笑道:“都是些日常用品,没买啥子好东西。”

  卢俞氏插嘴笑道:“大后天是老太爷六十寿诞,族里每人都可以领八张餐券两袋寿面,我们出去是领餐券寿面,逛集市只是附带。”说着合掌祈祷道:“过路神佛保佑老太爷福寿绵延,长命百岁,每年都发些餐券寿面,让我们也沾沾卢府福运。”说得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卢翠萍听卢俞氏提起卢老太爷寿诞,忽地想起一事,拉了拉卢淑仪衣袖道:“小姐快些回去,二老爷上午刚回府,见不着小姐会不高兴。”

  卢淑仪用力甩开手,气哼哼道:“不是爹爹回府,我还不出来闲逛。刚进门就考察我的女红,厉言厉色训了好长一通。哼,姆妈女红也不行,爹爹还不是娶了她。”

  卢洪田劝道:“小姐,二老爷都是为了小姐好,千金小姐不会女红,传出去会惹人笑话。”

  卢淑仪洋洋得意道:“谁说我不会,爷爷寿诞我刺了青松仙鹤图作为寿礼,爷爷高兴得不得了。”有些心虚地望了卢翠萍一眼。卢翠萍只是笑笑,若无其事。

  卢俞氏笑道:“小姐女红顶呱呱,卢宅头名状元。不过还是要早些回去,老太爷寿诞在即,府里忙得不得了,小姐在外面闲逛要惹人说闲话。”

  她拿卢老太爷寿诞说事,卢淑仪听得顺耳,点头打算换了书生袍服回卢府。忽地想起一事,俏面微现红晕,低声问道:“洪田嫂,你们在街上瞧没瞧见徐时行相公,现在怎样了?”

  卢俞氏鉴貌辨色,见卢淑仪提起徐时行神情忸怩,与平常的假小子模样大有不同,心中一动,难道小姐看中了徐时行相公,忙道:“徐相公对诗传遍整个卢宅,人人都夸徐相公文才了得,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日后必定中状元当京官,跟大老爷一样,出息得不得了。”

  卢淑仪听得芳心窍喜,晕着俏脸默不作声。

  卢俞氏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始终没提徐时行被救上岸后的情形,卢翠萍听得心中着急,忍不住插嘴道:“徐相公救上岸后身体要不要紧?有没有回潼塘?”

  卢俞氏瞅了她一眼,刚想说话,已吃了两块绿豆糕的乐乐腾地从柳婆婆怀里跳下来,嚷道:“我知道我知道,徐相公身体不要紧,已坐着马车进了卢府,现在说不定也坐着吃绿豆糕。”说着又抓了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咀嚼得津津有味。

  卢淑仪卢翠萍对望一眼,眸子深处都现出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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