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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惊梦

采莲江南 浙江魔术师 5960 2024-07-06 15:32

  黑沉沉夜幕笼罩江南大地,皎洁明月也被乌云遮蔽,潼塘村内外一片静寂,习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的村民大多关门闭户,上床安歇,偶尔传出几声低沉犬鸣,迅速被黑暗吞噬。

  徐宅,徐廷翠卧房。

  一灯如豆。徐时行噙着眼泪,双手颤抖,捧着淡黄绸帕反复观看,嘴里不停喃喃自语。

  “未末酉初儒衣葬,士心卜贝莲池旁。生在观音华诞日,花开无根飞四方。”

  淡黄绸帕有些陈旧,边花已经脱落,题写在上面的诗句颜色暗淡,隐隐有股血腥气息,竟是蘸着鲜血写就,笔力纤细,颇见功底,只是字迹潦草,想是写诗时心慌意乱,无暇思索。

  徐廷翠阴着脸坐在桌旁,瞧着徐时行变幻不定的面色,低声道:“儿啊,这就是当初你生母遗在襁褓里的血帕,我与徐程氏肚里墨水都不多,虽认得字却不晓得诗句含义,又不好拿去问别人。谜团整整缠了我十六年,今天全靠孩儿解谜。”

  徐时行把诗句喃喃又念了一遍,感觉出字里行间蕴含的悲痛与无奈。他才学虽高,此时却头晕脑胀直欲要炸裂一般,皱着眉头只是苦苦思索。

  徐廷翠静静等待,一言不发。

  “如此简单诗句都解不出,亏汝默兄还想考解元中状元,要与文远争高下。”室外忽然响起讥嘲声,李文远摇着洒金扇满脸不屑走了进来,傲然扫视了眼眉头紧锁的徐时行和瞠目结舌的徐廷翠,用洒金扇点着淡黄绸帕道:“未末酉初儒衣葬,未是下午二时至三时,酉是下午四时至五时,未末酉初就是申时,说明汝默兄生父姓申,儒衣是指有功名的书生,合起来就是申姓书生死了,说得直白些,汝默兄已没有亲生父亲,请节哀!”李文远故意现出同情表情,幸灾乐祸地瞥了徐时行一眼,续道:“第二句士心卜贝莲池旁,士心上下相合是志,卜贝上下相合是贞,莲池是佛门用语,《观无量寿佛经》赞偈即有‘莲池海会,弥陀如来’,意思是说汝默兄生母是庵堂师太,法号志贞。哈哈,汝默兄的身世真够传奇,亲生父亲是偷尼姑的浪荡书生,亲生母亲是不守清规的尼姑;养父是赘婿后代低贱商贱,养母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听到李文远极富侮辱性的言语,徐廷翠从桌旁颤巍巍站起,花白胡须抖颤,枯瘦手指指向李文远,嗫嚅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徐时行拳头渐渐捏紧,太阳穴青筋直跳,也是隐忍不发。

  李文远冷瞥两人一眼,得意洋洋地摇着洒金扇,继续卖弄口舌,“生在观音华诞日,观世音菩萨诞辰有三个,二月十九出生日,六月十九得道日,九月十九出家日,都可视为菩萨诞辰,只是汝默兄被弃在桐桥桥头是初春,生日自然就是二月十九,与观世音菩萨同日出生,还真是绝妙,汝默兄不会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转世吧。花开无根飞四方,自然是指佛门净地难留婴儿,只得送出去如同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哈哈,汝默兄花开无根,原来是名弃婴,连赘婿后代都不如的贱种,竟敢凌驾东李族长嫡孙之上,屡次羞辱于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无耻下贱……”

  徐时行听得忍无可忍,跳过去一拳打在李文远嘴巴上。李文远哎哟一声摔倒在地,毒蛇般扭动身子,嘴里依旧滔滔不绝向外喷吐毒液,气得徐时行浑身抖颤,正想用力踩上几脚。徐廷翠跟着过来,瘦小身躯不知哪来的偌大力气,一把提起李文远远远扔出室外。李文远哎哟一声,接着就没了声息,不知摔昏了还是胆怯溜走。徐廷翠转过头,向徐时行道:“孩儿,莫跟无耻小人生气。我已经知道你亲生父母是谁,现在就带你去祭拜生父坟墓,也不枉生你一场。”

  徐时行又惊又喜,连声应是,心想东阳距离苏州千里迢迢,乘船都要好些天,何时才能够赶到苏州,找到亡父坟墓?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徐时行跟着徐廷翠走出房间,迎面瞧见高大的观世音菩萨莲花座像,手捧净瓶慈眉善目望向自己,外面隐隐传来尼姑的喃喃念经声,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置身庵堂内室。徐时行有些奇怪,问道:“爹爹,我们——怎么到了庵堂?”

  徐廷翠微笑道:“这就是孩儿生母志贞师太出家的庵堂,你不晓得?我带你先去祭拜亡父坟墓,再认一认生母,以后就割断血肉亲情,随我回东阳安心过日子。”

  徐时行听得心中一痛。跟着徐廷翠走出庵堂内室,外面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朵朵白云浮在蔚蓝天空,宛若大自然刺就的苏绣。远远可以望见虎丘塔,虎丘塔是苏州著名景观,传说春秋时期吴王夫差葬父阖闾于此,葬后三日有白虎踞于其上,夫差闻报惊异,以为父王显灵,取名虎丘。虎丘塔始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六年,七级八面,砖身木雕,极有名气,是游客到苏州的必玩景观。徐时行曾由徐程氏抱着多次前往游玩,自然认得。徐廷翠带着徐时行左弯右绕,好一歇来到座菜园前面,用手向里面一指道:“孩儿生父坟墓就在菜园里,可去拜上一拜,从此绝了父子情谊。”

  徐时行忙探头观瞧,见菜园二亩方圆,一畦畦种满了嫩绿蔬菜,靠墙处有座低矮土丘,稍不仔细就会一脚踩上去。土丘前立着块青石墓碑,碑石上长满青苔,刻着亡夫申书生五个血红大字,娟秀纤细,与淡黄绸帕的笔迹相同,显是同一人书写。徐时行哪有怀疑,想起十六年来从不曾到生父坟前祭拜,心中大痛,踉踉跄跄跌撞进菜园,跪倒在坟前放声痛哭,直哭得嘶心裂肺,把近些时日的愁苦伤心全都化为一掬泪水。

  正哭得天昏地暗,忽有个温柔声音叹息道:“人死如灯灭,痴儿这又是何苦。”

  徐时行闻言抬头,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名缁衣尼姑,身材甚是苗条,面上却蒙了块面纱,似是有意遮蔽真容。徐时行吃了一惊,跳起身问道:“你——师太是谁?”

  缁衣尼姑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就是士心卜贝莲池旁,可怜母子出生即分别,十六年只能梦中相见。”用手抚摸徐时行道:“痴儿都已这么大,跟申书生年轻时一模一样。”说着伸手把徐时行紧紧抱在怀里。

  徐时行依恋在志贞师太怀里,焦虑烦躁统统消失,只想永远偎在生母怀抱,永生永世不再分离。正自神情安详心平气和,徐廷翠从菜园门口急急跑了进来,一把拉过徐时行道:“志贞师太,当初收留弃婴,可是说好时行永远归我,师太不能出尔反尔。”

  志贞师太双掌合什道:“徐掌柜抚养时行十六年,志贞无以为报,只是难舍母子亲情,我让你成为双泉徐氏族长,时行归我如何?”

  双泉徐氏族长是徐廷翠不敢奢望的毕生梦想,不由呆住,呼呼喘了几口粗气,涩声道:“果真?!”

  志贞师太微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徐廷翠皱眉踟蹰,好一歇方才摇头道:“时行是我的命根子,无论谁都不能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哪怕让我做玉皇大帝都不换”。语音甚是决绝。徐时行听得心头一震。志贞师太笑道:“徐掌柜如此情深,志贞就放心了。时行,你跟徐掌柜去吧,以后贫尼割断红尘亲缘,不再过问人间俗事。”

  徐时行依依不舍,想临别居然没见过生母真容,趁志贞师太不备,突地伸手扯下面纱。志贞师太与徐廷翠同声大叫,徐时行却大吃一惊,原来面纱遮蔽下的容颜居然就是徐陈氏。

  徐时行大叫一声睁开双眼,见眼前烛光摇曳,被窗外的凉风吹得晃荡不定,自己趴在卧房书桌前,面前摊着《进士时文选》。原来温书时不知不觉睡着,梦中竟与亲生父母相会。他嘘口长气,用手擦了擦额头,触着的全是冷汗,想起梦中祭坟、会面情形,不禁泪水涔涔而下。

  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徐时行抬头望去,见徐廷翠徐陈氏徐安都立在门口,目光瞬也不瞬地盯住自己,神情都有些惊惶。王如龙从徐陈氏身后探出脑袋,瞪着牛眼居高临下望着徐时行。

  徐时行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擦去眼泪,干笑道:“温书时睡着,做了个噩梦,没事。”

  徐安抢着道:“少爷,刚才你叫得好大声好凄惨,就好像——”他想了一下,形容道:“过年时杀猪一样。少爷,真地没事吧?”

  徐时行被徐安说得心头一跳,面色惨白说不出话来。徐廷翠神情复杂,缓缓走进卧室,用剪刀剔去灯花,让烛光更加明亮。他面容枯黄,瘦小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与白天相比更显憔悴,缓缓道:“感觉太累就早些歇息,不要温书太晚,小心魇着。”

  从小到大徐廷翠谆谆教诲的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现在居然要徐时行早些休息,徐时行简直有些不太相信耳朵,想起梦中徐廷翠“哪怕让我做玉皇大帝都不换”的决绝,眼睛不由潮湿了起来,恭声应道:“是,孩儿明白。”

  徐陈氏徐安王如龙跟着走进房来。王如龙袒着上半身,左手提着马刀,鼻孔呼呼喘气,显然方才正在练武。他瞪着牛眼仔细瞅了瞅徐时行,点头道:“姑丈讲得不错,表弟读书太用功,伤了脑子被魇着。”咧开大嘴道:“老子第一次上战场也被魇着,提着刀只知道砍杀,也不分倭锉还是兄弟,最后伍长王大个一刀背把老子拍晕才算完事。睡醒后啥事没有,王大个说战场杀气重,新兵初次上战场很容易魇着。”搔了搔头,有些疑惑地道:“奶奶的,老子上战场前已经跟永康佬打过好多次架,从来没有被魇着,难道倭锉真的是恶鬼转世。不过恶鬼转世老子也不怕,挥刀猛剁就是。”说着把马刀插入鞘中,发出牙酸的摩擦声。

  王如龙说得兴致勃勃,满屋子却没有人在听。徐陈氏挪着小脚走到徐时行面前,掏出手帕拭去满额冷汗,柔声道:“等会先洗个澡再睡,不要想得太多。”

  听到徐陈氏的话语,徐时行犹如雷击,不禁怔住。他清楚记得,梦中志贞师太的说话声与徐陈氏一模一样。当时只是觉得有些熟悉,这时却清清楚楚地在耳边响起。

  原来自己心目中,最在意的还是徐廷翠徐陈氏这对养了自己十六年的养父养母,而不是抛弃后不闻不问的亲生父母。纠结多时的心结豁然而解,徐时行抬头注视徐陈氏的温柔目光,轻轻嗯了声。

  我要用功读书,努力在科举路上发达,让含辛茹苦抚育自己的爹娘能够在双泉徐氏吐气扬眉抬头做人。徐时行心里呐喊,死死咬住嘴唇握紧了拳头。

  “我真地没事,你们都出去吧,我再温会儿书,等下就洗澡睡觉。”徐时行微笑道,重新恢复了以前的温文尔雅。

  就在徐时行被噩梦魇着时,卢府后院的二楼香闺,卢淑仪也正在做梦——难以出口的绮梦。

  梦里卢淑仪已经成为新娘,羞答答坐在雕花床沿,等待新郎前开揭开红盖头。新郎是谁?相貌如何?卢淑仪竭力回想,却总想不起来,只是满心期待。她闻到大红蜡烛发出的喜庆香味,听到窗外有人在大声说笑,讲着各种让她耳红心跳的荤笑话,显然是闹洞房的客人,远处厅堂隐隐传来猜拳行令声响。这一切卢淑仪都很熟悉,以往她参加别人婚礼时也见过类似场景。

  窗外喧哗忽然静了下来,接着就是吱呀开门声和低沉脚步声,仿佛有个男人走了进来。卢淑仪竖起耳朵,听见喜娘说着讨彩话迎上去,却没听清男人说些什么。从红盖头缝隙望出去,见一双男人的大脚慢慢向雕花床移了过来,最后停在自己身旁。卢淑仪闻到强烈的男人气息,夹杂些许酒气,向来自诩大胆的她忽然很紧张很胆怯,只想掀掉红盖头远远逃开,身子却软绵绵动弹不得,只能蒙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雕花床沿,展示新娘子的温柔贤淑。

  一杆银制杆秤轻轻伸过来,揭开蒙住卢淑仪的红盖头。卢淑仪眼前陡地一亮,烛光耀眼。她有些羞涩地掀起眼皮,见穿着状元袍,簪红戴花的儒雅男人冲自己微笑。以往卢淑仪多次梦到洞房羞人场景,每次揭开红盖头时都竭力抬眼去看新郎,然而都模模糊糊瞧不清楚。这次却看得明明白白,新郎正是还珠亭见过一面的徐时行相公,脸蛋红扑扑的,应该是喝了不少喜酒,比还珠亭前更加温文尔雅,更有男儿魅力。卢淑仪砰砰乱跳的心忽然平静了下来,抿嘴冲徐时行微微一笑。

  徐时行也向卢淑仪微笑,伸手从喜娘手里接过卺瓢,里面盛满金黄酒液。卢淑仪晓得这是合欢酒,喝了合欢酒就缘定三生,正式成为徐时行的新娘。她平常也经常喝酒,却从来没有今晚那样醉人。徐时行递过卺瓢,卢淑仪满脸羞涩,伸手接了过来,正要与徐时行手臂交错相对而饮,窗外忽然响起锁呐锣鼓的奏乐声响,还有噼里啪啦的震天鞭炮,交织缠杂成一片喜庆祥和。卢淑仪一怔,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房门啪地一声被推开,卢老太爷满脸喜气,白须颤抖,在卢洪贵搀扶下快步走了进来,向徐时行呵呵笑道:“京城传来捷报,孙婿大喜,考中头名状元,快些跟我去夸官游街,满大街都等着瞧状元郎。”

  卢老太爷说着拉了徐时行就要向外走。这是新婚之夜,我的洞房。卢淑仪流着眼泪伸手阻止,她不在乎徐时行是不是中了状元,只晓得今晚两人是新婚夫妻,今后要相亲相爱,白头偕老。然而更多的人涌了进来,有徐廷翠,徐耀祖,李兴业,甚至还有李文远,一大堆人围着徐时行谄媚讨好,嘴里说着奉承言语,吵吵嚷嚷扯着徐时行去夸官游街。徐时行笑得兴高采烈,不住向贺客拱手致意,睬也不睬新娘子,就被簇拥着走出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转眼洞房只剩下卢淑仪孤零零一人,金黄酒液还装在卺瓢里,倒映出新娘子的如花娇颜。卢淑仪忽然有些心慌,没喝合欢酒就不是正式夫妻,万一徐时行学陈世美负心薄幸怎么办?她无助地瘫坐在床沿,纤手紧紧捏住红盖头,珠泪顺着雪白面颊无声地流淌下来,滴入卺瓢之中,金黄酒液慢慢荡出涟漪。

  一块淡黄手帕递了过来。卢翠萍立在面前,满脸关切地注视着小姐。卢淑仪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面颊,抽泣着问道:“人人都去瞧夸官游街,你为什么不跟去?”

  卢翠萍微笑道:“我是贴身丫鬟,自然要时刻跟着小姐。”

  卢淑仪禁不住号啕大哭,紧紧与卢翠萍拥抱在一起。窗外喜气洋洋的的锣鼓锁呐嘈杂成一片,冲天而起的鞭炮烟花把夜幕染成多彩世界。

  从梦中惊醒已是三更,卢淑仪睁开眼睛,发现枕头无声无息地湿了一小片,清冷月光沿着檐角水银般泻下,洒下满屋清辉,四周静悄悄万籁俱寂,远远传来孤寂打更声。回想起绮梦情景,卢淑仪又喜又羞,不晓是吉是凶,忽地想起下午卢宗德特意跑到潇洒院,贼兮兮告诉徐时行明天上午要到大慈庵双敬头炷香,不由心动了一下,嗯,明天上午还是上大慈庵走一趟吧。

  娇躯有些燥热,卢淑仪披衣起床,推开窗户望着皎洁月光心潮起伏。好一会儿,卢淑仪慢慢拉上窗帘,室内重新恢复了黑暗,斜斜的月光在窗帘留下晕黄轮廓。她想重新上床,犹豫片刻,蹑手蹑脚走到内屋门口,隔着纱帘向外屋望去。朦胧夜色中,卢翠萍裹着荷花薄被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俏脸带着甜甜笑容,想是做着与卢淑仪一样的绮梦。

  死妮子!卢淑仪低声骂道,嘴角浮现出微笑,转身慢慢向雕花床走去。

  卢淑仪没有靠近,当然发现不了卢翠萍俏脸上的表情时而欢喜,时而恐惧,时而悲伤,仿佛梦里正在经历七十二劫。

  梦每人都有,但每人的梦中经历都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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