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宴很是丰盛,除了松鼠鳜鱼、母油船鸭、雪花蟹斗等长洲名菜外,还特地准备了火腿笋干、霉干菜扣肉等东阳地方菜,其中的火腿、笋干和霉干菜是卢宗德从东阳带来的土特产,酒水是卢府秘酿状元红。乔知县吃得兴高采烈,喝得脸孔通红,不住嘴问东阳近况,谈兴颇浓。他考中进士后已十余年没有回到东阳,对家乡风土人情颇为眷恋。卢宗德得卢晓倩允许也可喝酒,只是在乔知县面前不敢放量,喝了一杯就让秋菊盛饭,埋着头只顾夹菜,瞧得卢淑仪在旁抿嘴微笑,消了女孩不得饮酒的憋闷。
饭后闲谈了一阵,乔知县起身前去签押房处理公务。卢宗德在生性迂腐为人古板的姑丈面前唯唯喏喏,半句话不敢多说,面对从小疼爱自己的姑姑表情就自然得多。卢晓倩难得见到娘家人,喜得眉开眼笑,以往午饭后都要睡上一个时辰,这时也免了,拉着卢淑仪只管追问行程经历。听到高原一郎半夜刺杀,不由惊出身冷汗,连念好几声阿弥陀佛。卢宗德听到念佛声,登时想起徐时行生母志贞师太,问道:“姑姑,长洲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卢晓倩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长洲与吴县同城而治,都位于苏州府城。苏州园林天下闻名,著名景点很多,像拙政园、寒山寺、虎丘、沧浪亭等都值得游玩。”她说了一大堆地名,最后道:“你们难得来到长洲,下午我让乔福陪你们到处走走。只是男儿功名事大,阿德是长房嫡孙,未来的雅溪卢氏族长,要把心思多花在读书上,不能整天游山玩水,误了正事。”忽地瞪眼道:“我记得马上就是秋闱,阿德不在家用功准备乡试,跑到长洲干什么?”
卢宗德不敢说自己已绝意功名,只想与三叔一样掌管卢府家业,含糊道:“侄儿去年刚考中秀才,八股文不够精通,今科应试必然不中,与其到考场丢丑,还不如多加历练磨炼,下科再去参加乡试。”
卢淑仪坐在旁边忍不住扑嗤一笑,急忙忍住,目不斜视装出淑女风度。卢宗德恶狠狠瞪视妹妹一眼,卢淑仪咬住红唇,转过脸去视而不见。
卢晓倩点头道:“考举人是不容易,我记得大哥十六岁考中秀才,被称作雅溪卢氏的千里驹,乡试却接连三次落榜,二十八岁方才考中举人,第二年就中了二榜进士,以后官场顺遂,一直做到右都御史。”嘱咐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想出人头地,受人尊敬,只有发奋苦读,悬梁刺股。你这科不去考就算了,下科一定要参加,考中皆大欢喜,考不中也可以熟悉乡试规矩,摸透考官脾性,为日后乡试做足准备。”
卢宗德苦着脸唯唯应是。好不容易卢晓倩说得口渴,拿起茶杯慢慢喝茶,忙插嘴道:“姑姑,等下我们想到虎丘游玩,瞧瞧虎丘塔和剑池。”他听田莲儿多次提到虎丘,知道虎丘是吴中第一名胜,早就有心前去游玩。
卢晓倩嗯了一声,抬头想说什么。一直坐在旁边扮乖乖女的乔丽芬忙拉住卢晓倩胳膊,摇了两摇,撒娇道:“虎丘我玩过好多次,很是熟悉,就让我陪表哥表姐前去,当个向导好不好。”
卢晓倩瞪了女儿一眼,道:“你不肯习练女红,整天在外面疯疯颠颠,只怕苏州城都已被你转了好几圈,以为我还不晓得。”禁不住乔丽芬撒娇哀求,叹了一口气道:“你陪表哥表姐好好游玩,晚饭要回家吃,不能在外边胡乱花钱,更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
乔丽芬撇嘴道:“阿妈你把女儿想成啥样人。”拉了坐在旁边的乔睿杰一把道:“要不弟弟陪着一起去,阿妈总该放心吧。”
卢晓倩还没开口,乔睿杰已摇头道:“我不去,下午还要听蔡老师讲解八股文。”蔡老师是长洲有名的私塾先生,乔知县特地聘来教导乔睿杰。
卢晓倩面现嘉许,道:“睿杰不要过于劳累,快些去睡会午觉,下午听课才有精神。”转头想再唠叨女儿几句,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房外,站在院子中间向卢淑仪田莲儿挤眉弄眼,催促出发,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作罢。
卢宗德见状向卢淑仪田莲儿使个眼色,向姑姑行了一礼,起身跟着乔丽芬出去。一行人快步如飞,不一时就穿过内堂从侧门溜出县衙。乔丽芬抬眼向四周瞧了瞧,蹦蹦跳跳跑去叫马车。卢淑仪趁机向卢宗德道:“日后出门,屁股后头都有小尾巴跟着,怎好寻访徐相公的亲生父母?”
卢宗德微笑道:“我们不熟悉苏州情况,刚好可以让表妹带带路。过几天认熟了路,就假装告辞回东阳,再悄悄乘船返回。”
卢淑仪呆了一呆,翘起大拇指道:“哥哥高明。”
卢宗德得意地扬了扬眉毛,习惯性打开扇子扇了起来。
田莲儿插嘴道:“申相公可能与徐相公有些关联,要好好探访。”
卢宗德点头道:“他与徐汝默面貌肖似,又是姓申,十有八九是堂兄弟,或者就是申书生的遗腹子也未可知。我应了明天贵宾楼的酒局,用意就是借机探听情况。”抬头瞧了瞧天色,笑道:“明天事情明天说,今天先开开心心玩虎丘。”想起马上就要前往吴中第一名胜虎丘,不由眉飞色舞起来。
田莲儿低声道:“我想顺道先到仓街看看,再前往虎丘游玩,不知可不可以?”见卢宗德眉头微皱,解释道:“仓街就在虎丘旁边,只隔了三里多路。”
卢宗德眉头舒展开来,笑道:“如果顺道当然可以。”。
这时乔丽芬引了辆马车过来。卢宗德告诉她先去仓街,再往虎丘。乔丽芬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就是前年着火的那条仓街?我记得就在虎丘邻近,绕个弯就行。”说着抬腿跳上马车,招手让卢宗德三人上车。
卢宗德笑了一笑,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上了马车,留神打量,见苏州马车与东阳不同,车窗极其宽大,坐在车厢里可以饱览窗外风光,想是特意为游客量身打造。乔丽芬见卢宗德瞧得仔细,得意洋洋道:“租了一下午,五百文铜钱,够便宜吧?”
卢宗德假作诧异道:“只需五百文铜钿?表妹可真会做生意,如果我去租起码要六百文。”
乔丽芬得卢宗德一赞,心中更加得意,对只见过几次面的表哥也有了几分好感。转了转乌黑眼珠,笑道:“表哥既然说便宜,等会租金就由你来付。苏州马车有个规矩,付租金要另给小费,多少不限。我瞧表哥衣料光鲜,举止派头,肯定是出手大方的阔佬,小费想必不会少给。”说着嘻嘻笑出声来,伸手把玩垂在胸前的粗黑辫子,俏巧的鼻子皱成一团。
卢淑仪田莲儿听了不禁莞尔。卢宗德假装失落,一言不发地欣赏车外风景。一行人坐着马车,蹄声得得驶向仓街。卢宗德向车窗外欣赏了会长洲风景,便向乔丽芬探听申贵文来历。乔丽芬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她从没听说过申贵文,更不晓得来历,瞠目结舌一问三不知。见卢宗德三人隐隐现出失望神色,觉得有失老长洲的脸面,想了想道:“既然姓申,肯定出自长洲申氏。”忽地拍掌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申贵文应该是申贵升的堂弟。”
田莲儿心中一跳,抢着问道:“申贵升是谁?”
乔丽芬听田莲儿语音颤抖,有些奇怪,瞟了她一眼道:“申贵升是申府嫡子,十多年前无缘无故失踪。”她喜欢到处闲逛,各种小道消息肚里着实装了不少,见田莲儿目不转睛听得极其入神,心中得意,把听到的小道消息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听捕头雷叔说,十六年前申夫人,也就是申贵升的老婆派家丁到县衙报案,说丈夫莫名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雷叔奉命缉查,寻访了好久,查出申贵升与申夫人感情不好,两人经常拌嘴吵架,愤而离家出走。”
她把从捕头雷叔那里听来的消息,包括夜晚查案在仓街附近撞着人贩的花边新闻都说了出来。卢淑仪与田莲儿对视一眼,明白所谓人贩必定就是抛弃徐时行的亲生母亲志贞师太。能够亲手抛弃出生不久的亲生儿子,志贞师太真够忍心。卢宗德不动声色,又问起志贞师太,乔丽芬摇头道:“苏州城里尼姑庵很多,出家师太成千上万,记不得哪位师太法号志贞。”
卢淑仪心念一动,问道:“仓街附近有没有供奉观世音菩萨出名的尼姑庵?”
乔丽芬刚想回答,田莲儿抢着道:“法华庵。”暗骂自己糊涂,时行哥既然被抛弃在桐桥桥头,尼姑庵自然不会离得太远,自己怎么想不到。
乔丽芬有些诧异地瞅了田莲儿一眼,点头道:“姐姐说得不错,苏州确实有座法华庵,就在虎丘北面。你怎么知道?”
卢淑仪笑道:“她就是苏州仓街人,怎么会不知道?”
乔丽芬愈发好奇,刚想追问。马车已驶到仓街街口,车夫拉住缰绳,停在街旁。田莲儿向街上望去,见原本熟悉的房舍商铺都已被祝融烧成灰烬,眼前仓街虽然地名依旧,却物是人非,昔日风景一去不复返,不由心中酸楚,眼角溢出泪花,忙伸手擦去,强笑道:“咱们下车吧。”
乔丽芬抢先跳下车,叉腰望向卢宗德。卢宗德心里明白,伸手掏出一两银子递给车夫,说道:“剩余的便是小费。”
平常租车百余文小费极为大方,车夫想不到卢宗德出手如此阔绰,喜出望外连声道谢,抖擞精神把马车停入街口空地,约好在此等候。乔丽芬见卢宗德出手就是一两银子,不由怔了一怔,转了转眼珠,嘴角现出狡黠笑意,抢在前头引路,领着众人径直走进位于街口的隆德昌珠宝店,老实不客气挑了珍珠项链、玉镯、金戒等好几件珍贵首饰,转头用大眼睛瞧向卢宗德,含意不言自明。卢宗德知道自己肯定要掏腰包做冤大头,他生性豪爽出手大方,又得了田俊杰的珍藏财宝,对自家表妹当然不会吝啬,笑着掏钱付账。乔丽芬当场就把珍珠项链戴在雪白的玉颈上,心里极为高兴,对卢宗德也愈发亲近。
一行人出了珠宝行,乔丽芬领着众人继续向前游逛。接连出入好几家商铺,卢宗德的荷包又瘪了不少。乔丽芬满脸笑容,刚想引着走进平常不敢进门,专卖高级胭脂水粉的千金坊,就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吵闹声,仿佛有什么人在激烈争执。附近游逛的行人都好奇地围了过去,瞬间挤成密密麻麻的人圈。乔丽芬是出了名的好奇宝宝,平常极喜欢瞧热闹,有时见着街面卖唱的都能站着呆看半天,见此情景哪肯错过,急忙转身向人圈跑去,毫不客气挤了进去,兴致勃勃立定观瞧。
卢淑仪兴高采烈,跟在乔丽芬后头钻了进去。卢宗德听到争执声有些熟悉,眼里闪过疑惑,略一思量慢慢走了过去。田莲儿对此不感兴趣,站在街道旁不住打量仓街风光,目光里充满感慨。
发生争执的是家绸缎铺门口,人群中间好像有人大声斥责,又有人在低声恳求。围观行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卢宗德隐隐听到败家子浪荡鬼的言语。他身材虽然高挑,站在人群后面也只能望见黑压压的人头,灵机一动跳上绸缎铺门口的宽大青石台阶,居高临下望去,见一名穿紫青绸缎,手指套着红宝石戒指的矮胖老者用手扯住名蓝衫书生,翻着白眼大声道:“申相公,你请客喝酒,花钱嫖妓有的是银子,赊小号绸缎怎么半年过去还不记得还。今天既然撞见,就掏钱把小号的赊账结了吧。”
蓝衫书生用力挣了两下,却挣不脱身子,白净面孔涨得通红,低声下气道:“周掌柜,不是小生不记得还,实是近日手头有些紧,周掌柜宽限些时日,小生三日之内必定前来结账。”
周掌柜满脸不信,紧紧扯住蓝衫书生道:“从你赊账已过去二十多个三日,若非今天撞着,哪会主动上门结账。”指着旁边一名身材窈窕,粉脸染霞,举把团扇遮住半边面颊的年轻姑娘道:“这位想必就是镜花阁最出名的红牌柳莲姑娘。申相公陪她出来是挑选首饰还是买胭脂水粉。不是老周多嘴,申相公既然有钱奉承婊子,哪会还不起小号的些许银两,快些进来把账结了才是正经。”向柳莲姑娘淫笑道:“姑娘放心,结了账周某也到镜花阁逛逛,到时必定探访你的桃花源有何妙处,迷得申相公七颠八倒,把山一般的家业败个精光。”呲嘴现出黄板牙,状极得意。
围观众人轰的一声,纷纷把目光投向只闻其名不识其人,据说过夜资不少于二十两银子的镜花阁红牌柳莲姑娘,相互挤眉弄眼,显然脑里都转着龌龊。柳莲姑娘虽是妓女,在镜花阁向来被人奉承讨好,当众遭此羞辱,气得红唇雪白,粉脸铁青,一言不发快步挤出人群,头也不回消失在人流之中。蓝衫书生连叫几声不见回应,气得身子哆嗦,怒视周掌柜道:“周全财,你辱我太甚!”
周掌柜不屑地瞧了蓝衫书生一眼,道:“小子,你以为还是以前的申少爷,老周要巴巴地奉承讨好,就是当面欺辱你又能怎样?”伸手用力一推,凶相毕露道:“今天不结账,只好请申相公在小号多住些日子,哪天还了银子哪天再离开。”
卢宗德站在青石台阶瞧得分明,蓝衫书生就是长洲县衙门房有一面之缘的申贵文,料不到他相貌儒雅,为人却如此不堪,不禁皱起了眉头。只是探访徐时行身世还要与申贵文虚言结交,想了片刻,忽地有了主意,大声叫道:“还银子的来了。”
说着从青石台阶跳下,大踏步走向人圈。围观行人想不到世上还有主动还银的好人,侧目观瞧,纷纷让出条道路。乔丽芬正瞧得有趣,见了不由一愕,蹙起黛眉。卢宗德挤进人圈,瞧也不瞧矮胖的周掌柜,掏出锭十两重的银元宝向申贵文笑道:“伯岩兄,上次说好小弟作东,你怎么抢着结账。这是小弟该付的酒钱,伯岩兄快些拿去,等会一起到茶馆坐坐。”说着把银元宝塞到申贵文手里,霎了霎眼。
周掌柜见了银元宝不由一怔,上下打量卢宗德,见他衣着华丽,出手豪阔,显是与申贵文一样的纨绔,心里暗骂败家子,却笑嘻嘻拱手道:“这位公子真是豪爽,以后请多光临小号,老周给公子打八折。”
申贵文见卢宗德出面给自己解围,心中感激,忙把银元宝塞给周掌柜道:“快些拿去,以后再也不敢到你铺里买绸缎。”
周掌柜掂了掂银元宝,松手笑道:“还有半两多的欠账,看在公子面上一笔勾销。申相公,以后你想光顾小号也恕不接待,免得再赊欠银子追讨半年。”
申贵文被周掌柜说得玉面飞红,扭过头装作没听见,挤出人群走到街对面方才站定。向卢宗德作揖道:“多谢梦归兄为小生解围,明天贵宾楼请客,务请光临。”
卢宗德还没说话,旁边嗤的一声轻笑,乔丽芬跟了过来,斜眼瞧着申贵文道:“表哥,原来这就是你在车上提起的申贵文,长的倒是一表人才,可惜太不争气,欠了债还要胡乱花钱,难怪被周掌柜叫作败家子。”顿了一顿道:“表哥如果担心口袋银子花不掉,送几百两给表妹花销行不行,表妹肯定比申贵文更加感恩。”
她在旁边听了行人言语,已明白事情原委。对申贵文这绣花枕头极为鄙视,说话更是口无遮拦,申贵文被美女鄙视,又见田莲儿立在旁边,明眸中现出失望,不由地面红耳赤,强辩道:“这位小姐说得好没道理。车马轻裘当与朋友共,梦归兄与小生一见如故,贵文当了衣衫也要请梦归兄喝酒。”
乔丽芬柳眉倒竖,双手叉腰还想说话。卢宗德急忙拦住,打了个哈哈道:“这么多人在旁边瞧着,争来吵去很有意思么?咱们到前面茶馆喝茶聊天听评书,才有味道。”折扇一指前面茶馆道:“我瞧天茗阁很不错,一起进去坐坐。”
说着向申贵文作了个请的姿势。申贵文满脸堆欢还了一揖,两人相互谦让着走向天茗阁。乔丽芬嘟着嘴一脸不高兴,横了申贵文一眼,抢在前头走进茶馆。卢淑仪明白卢宗德的意图,见乔丽芬横眉怒目有些好笑,扯了扯田莲儿袖子,跟着进去。
田莲儿有些失神,原来天茗阁就建在田伯福的四合院旧址,只是门前枣树已被砍去,徐时行当初跌落的池塘也已被填成地基,再无昔日模样。她心里回忆以前仓街生活的点点滴滴,想起与时行哥在枣树下你侬我侬的亲密样子,还有替自己摘荷花落水的模样,百感杂阵,不禁痴痴发起呆来。被卢淑仪一扯,才回过神来,轻移莲步跟了进去。
苏州人喜欢喝茶,大街小巷茶馆随处可见。上档次的茶馆都聘有评弹先生,茶客听喝茶边听评书,有些时候一消磨就是一个下午。卢宗德进去时,听到茶馆里语音铿锵,两名评弹先生一持三弦,一持琵琶,口沫横飞,正坐在台上你一言我一语对说三国,满茶馆座无虚席,茶客都听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不时发生啧啧赞叹。茶博士见有名的败家子申贵文进来,眉头一皱刚要拒客,转眼瞧见穿着阔绰一副世家公子派头的卢宗德,脸上立时堆出笑容,殷勤引上二楼雅间,摆好水果拼盘,给每人泡了杯西湖龙井,才躬腰接过卢宗德给的赏钱,欢天喜地退出雅间。
二楼雅间专为贵客设置,设有宽敞的红木窗户,打开望去茶馆一览无遗,评弹清晰入耳,不想被打扰只要关上窗户就能自成清净世界。卢宗德倚靠在靠窗位置,左手搭在窗楣上轻轻击打,喝了口茶只觉满嘴飘香,再听楼下边评弹,刚讲到三国赤壁诸葛亮借东风火烧战船,评弹先生平空添了许多搞笑情节,把治国良才诸葛亮说得恍然龙虎山道士,明知荒诞不经,却极其生动有趣,楼下茶客不住口叫好,卢宗德也轻轻点头。过了一会,见申贵文已从刚才的惊怒回过神,不复面无人色,举茶杯敬了一敬,笑道:“伯岩兄,昨天在县衙门房碰面,今天又当面撞上,真是有缘。”
申贵文只道卢宗德有意讽刺,脸上微热,瞧卢宗德模样却又不像,强作镇定喝了口茶,神情慢慢恢复浮浪子弟的从容,举茶杯与卢宗德碰了碰,点头道:“小生与梦归兄确是有缘。你我一见如故,以后乔知县面前请梦归兄多加帮忙说情,小生这里先行谢过。”说着又是一揖。
乔丽芬听他提起父亲,不禁把目光转了过来。
卢宗德不动声色,哦了一声,问道:“伯岩兄有什么事求见乔知县?如果事情不大,宗德可以帮忙说一声。”
申贵文闻言喜道:“多谢梦归兄仗义。”站起来作了一揖。
他虽然败光家财,为人却没有多少心机,否则也不会受人挑唆妄想入继申府,更不会在呈文上例举嘉靖入继明孝宗。卢宗德只逗引了几句,申贵文就滔滔不绝,把申贵文如何失踪十六年,申府如何断了血脉传承,自己想入继申老太爷名下申夫人却坚持要寻找遗腹子等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最后拱手道:“梦归兄只要肯帮忙,等我入继申府必定重金酬谢,绝不空言相托。”
乔丽芬越听越是恼怒,用力一拍桌子道:“申贵文,想不到你不仅败家,更是无良,居然想通过我爹爹谋夺申府财产,本姑娘既已晓得,绝不会让你成功。”
申贵文瞠目结舌道:“姑娘为何出此恶言。我入继申府,免得申府断嗣,这是为申府祖宗着想,怎么成了谋夺申府财产。”
乔丽芬刚刚凸起的酥胸不住抖颤,气得说不出话来。卢淑仪在旁边淡淡问道:“申相公这么替申府着想,有没有想过若你入继申府,申相公自家血脉传承岂不断绝,申家祖宗以后就没了血食。”
申贵文闻言一怔,面色灰白,张大嘴巴答不出话来。田莲儿望着那张与时行哥简直一模一样的脸庞,想着两人面貌如此肖似,性格大异,一人孝顺父母,一心想着给宗族争光;一人败家无行,整日只想谋夺族人产业,陡地对申贵文生出几分厌憎,转过眼不再瞧上一眼。
卢宗德瞟着乔丽芬义愤填膺模样,又是打了个哈哈,举起茶杯笑道:“今天只聊风月不谈国事,喝茶,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