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老远一截,徐安回头瞧瞧已望不见荞麦老鼠摊子,解气地向地上啐了一口:“狗屁秀才相公,连骂街泼妇都不如。”有些疑惑地问道:“少爷,那对诗相公明明已经对不出诗,少爷为啥还要饶过他们?”
徐时行道:“做人要讲究仁恕之道,得饶人时且饶人。”继续向前快步行走。
徐安跟上几步,不以为然道:“少爷人好心好,不过我瞧那两只中山狼不懂得感恩,反倒以为少爷好欺负,以后会继续欺上门来。少爷,你走这么快干嘛?等等我!”
徐时行心中觉得徐安说的大有道理。只是他拜乔老夫子为师,信奉君子坦荡荡,沉声道:“兵来将挡诗来文去,怕他作甚。”放缓脚步等着徐安,悄声道:“徐安,方才我瞧见那姑娘了。”
听说有了青衫少女踪迹,徐安登时把李文远抛到脑后,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在哪里?我怎么瞧不见?”
徐时行道:“就在你给‘对诗相公’扬名的时候,我瞧见那姑娘挤在人群中观看,见我们出来又向卢氏祠堂方向去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青衫少女温婉缠绵的歌声如露珠在莲叶上滚过,与深藏脑海的美丽倩影渐渐重合,浑如一体,徐时行不禁有些发起痴来。
徐安跳脚道:“少爷还不快些追,徐安给你当保镖。”说着在人群中拼命向前挤,只是豆芽板般的身材怎么也挤不过去,急得小脸通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人。
徐时行看不过眼,道:“少骂几句养养精神。”快步走到徐安前面,说也奇怪,行人瞧见徐时行走来纷纷侧身让道,倒比徐安在前快了几分。原来东阳崇学重教,对有身份的秀才相公事事都会让上几分。
两人出了身臭汗,好不容易挤到卢氏宗祠前的青石广场上。这是卢宅的火腿心,用大块青石筑成荷花形状,前面元宝塘,周围民居形似荷叶,形成荷叶护花的风水格局。卢宅以东西岘峰为屏,遥对笔架山,雅溪形似玉带,汇东西岘峰、笔架山之水,分成东河、中河、西河,环村而流,在卢宅后方汇聚流向东阳江,被称为“三峰峙其南,两水环其北”,其中的笔架山更是“云外插三峰,好安画石笑”,被视为卢氏文脉所在,重金买下成为卢氏产业,族规禁止族人上山采石砍柴,以免破坏雅溪卢氏风水。
四进四出的卢氏宗祠白墙黑瓦,庄严肃穆,宽大的汉白玉台阶两侧矗着威猛雄壮的汉白玉石狮,旁边立着四根高大的进士及第旗杆,昭示雅溪卢氏的深厚文化底蕴和不凡科举历史。稍远处是披红挂彩的松木戏台,两侧贴着“七秩遐龄辉雅溪,一门衍庆耀岘峰”的贺寿戏联,戏台上吹吹打打鼓乐齐鸣,正在上演热门婺剧百寿图,百寿图就是越剧打金枝前身,讲的是唐朝汾阳王郭子仪过生日,唐代宗之女升平公主不愿前去拜寿引发的风波。郭子仪才兼文武,出将入相,福寿双全,最为官宦缙绅崇拜,寿诞做戏百寿图是必演戏目。
这时百寿图已近尾声,扮演升平公主的花旦翘着兰花指跟驸马郭暧撒娇作痴,要把父母公婆面前丢的面子找回来。徐时行觉得有些好笑,在他看来,升平公主既已嫁给郭暧为妻,就应该三从四德嫁夫从夫,上堂拜寿理所当然,之所以会找出诸多借口,无非恃骄倚宠仗着皇权威势罢了。戏台下挤满了看戏观众,不住拍掌叫好。徐时行不想挤进去凑热闹,目光在人群中游离,寻找惊鸿一瞥的青衫少女。只是行人比肩接踵,穿青衫的姑娘媳妇着实不少,徐时行找了一阵,始终觅不见脑海深处的美丽倩影。
戏棚外侧不远处是口三亩池塘,呈元宝形状,寓意招财进宝。塘水清澈,锦鲤成群,摆放有麻姑献寿、天女撒花、龙凤呈祥等各式造型的荷花灯,制艺精巧,栩栩如生。东阳荷花灯展以李宅最为出名,每年元宵前后都要举办荷花灯展,声名远扬,观者如潮,杭州绍兴都有游人专门赶过来观赏。徐时行曾随父母前去观看,确是流光溢彩,别具一格。卢宅荷花灯展却是初秋,池塘里的荷花荷叶还未凋谢,与各式荷花灯真假交杂,另有韵味。许多行人聚在池塘边,边观赏边啧啧赞叹。徐时行随着人流细细观赏,暗赞东阳不愧是百工之乡竹艺编织巧夺天工,白天的荷花灯尚且如此动人,晚上若点燃灯烛水天辉映,又该是何等美景,心里想着脚步渐渐移向了元宝塘。
正欣赏得入神,耳边忽地响起一声少女叫唤,“徐相公小心,小偷!”正是青衫少女的声音,焦急中夹杂着愤怒。徐时行虽只听过江南可采莲,但对青衫少女圆润中带些磁性的嗓音印象深刻,闻言一喜忙循声望去,见青衫少女立在丈许处,望向自己的俏目中满是焦急,心头一暖刚想着该如何上前搭话,袖口一紧似乎有件物事探了进来。徐时行得青衫少女提醒,忙伸手抓住,原来是只砂钵般的拳头,顺着拳头瞧去见一名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黑胖壮汉错愕瞪视自己,仿佛不相信已露了贼踪。
徐时行心头一凛忙抓牢拳头,白皙面孔涨得通红,怒道:“你要干什么?”
声音甚是响亮,周边行人纷纷望了过来。黑胖壮汉心中恼怒,情知泄了行藏再也行窃不得,也不开口,用力拉扯拳头想摆脱。哪知徐时行左手如同胶水般粘在拳头上死不放手,嘴里兀自嚷道:“有贼,快来抓贼!”
周边行人见小偷行窃被抓了现行,抢着聚拢过来,交头结耳议论纷纷。只是黑胖壮汉身高力大狰狞凶恶,谁都不敢上前见义勇为。徐安本来立在戏棚后头踮起脚尖看戏,听到抓贼声赶忙回头,见居然是少爷遇上了贼骨头,忙快步冲过来,嘴里大叫:“少爷莫慌我来了!”
黑胖壮汉见纠缠下去再也脱身不得,目现凶光右手挥起,青筋虬结的拳头重重击中徐时行左胸。徐时行只觉一股巨力撞来,再也把持不住,左手一松蹬蹬蹬接连倒退,耳边听到阵阵尖呼,刚要仰天摔倒乱摇乱晃的右手忽地抓到了细腻滑嫩之物,不及细想使劲抓牢,只是胸口巨力没有完全消失,拉着细腻滑嫩之物继续倒退,脚下蓦地一空,接着就是哗啦一声,鼻边闻到熟悉的处女清香,然后就是池水入鼻,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再也感觉不到什么。
徐安呆怔怔地立在元宝塘边,欲哭无泪。他眼睁睁瞧着黑胖壮汉把少爷击得倒退,接着就是青衫少女冲上来救助,却被少爷拉住手臂拖入池塘,黑胖壮汉趁机混入人群,左一拐右一绕不见了踪影。徐安晓得少爷不通水性,自己的狗刨自保有余救人不足,见行人越聚越多,围着元宝塘挤成一团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人下水救人,忙跳上块青石板喊道:“我家少爷落水了谁下水救人赏银二十两!”
二十两白银相当于人民币二万元,够平常人家一年的柴米油盐。只是重赏之下却无勇夫,行人都拢着手瞧向徐安,无一人肯下水。徐安急红了眼,心想少爷若是出事自己也不想活了,继续大叫道:“赏银三十两,谁救上来马上就给!”
行人见徐安小厮打扮恐怕口袋里都掏不出半两银子,开口便是三十两重赏都半信半疑。元宝塘里到处放满荷花灯,都是巧匠名工精心制作,万一弄坏几盏三十两银子都不够赔偿,因此相互观望犹豫,还是没有人下水。
徐安一时想不明白行人溺水不救的症结所在,正想继续抬高价码,却听戏棚那边有声音哭叫道:“时行,你怎么落水了?!”就见穿着靛青土布长衫的徐廷翠踉踉跄跄向池塘跑来,后头跟着糊满鼻涕泪水的徐陈氏。徐廷翠跌跌撞撞跑到元宝塘边,见一大团黑影纠缠在一起,不晓得徐时行生死如何,心中大急想也没想就纵身一跃,先是撞破了撒花天女,接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行人瞧见瘦小男子跳水救人,无不感叹银子的魅力。拐着小脚跑过来的徐陈氏却一把拉住徐安哭叫道:“老爷不会游泳,快些叫人下水去救!”
徐安见徐廷翠徐陈氏出现在卢宅惊得呆了,听到徐陈氏哭叫忙探头向元宝塘瞧去,果见徐廷翠没游到徐时行身旁就双手乱舞秤砣般往下沉去。这下溺了一人还要贴上一个,徐安急得自己也想跳下水去,在青石板上跳脚哭嚷,“哪位大爷行行好快些下水救人,一百两银子,下水就给一百两!”
他口不择言双手乱舞恍若中了疯症,行人瞧着心惊胆战更不愿下水。正没奈何处,忽听有公鸭嗓惊喜叫道:“马明,你怎么在这里?”徐安泪眼朦胧地抬头,见一名十三四岁,鼻头平坦的灰衫小厮笑嘻嘻地跑了过来,“怎地到了我的地头也不告诉一声,看坦哥饶不饶得了你。”
徐安见了灰衫小厮如见救星,跳下青石板一把抓牢胳膊道:“坦哥快救我家少爷,他落水了!”
灰衫小厮便是西山脚的聪明佬马坦,他巧施妙计惩治了乌心财主郑孝起,被财主员外联手排挤立身不牢,索性进城讨生活。刚进城门就瞧见一名破衣烂衫酒糟鼻子的无赖汉子躺倒在官道中间,原来是地痞郑七借口被马车撞伤碰瓷讹钱,眼珠子一转过去重重踢了郑七一脚,转身就走。郑七横行霸道惯了哪肯吃亏,立即起身追赶,却见马坦立定身子哈哈大笑,方才悟到自己已经“骨折”哪能起立行走,只得灰溜溜离去,免了车夫的遭讹之难。马车里坐的是卢老太爷长房嫡孙卢宗德,见马坦聪明伶俐机警过人,身边正需要这样的小厮伺候,三言两语后便以一年五十两银子雇了下来,改名卢坦,成为卢宗德片刻离身不得的贴身小厮。马明是徐安进入徐家前的本名,与马坦是堂兄弟,从小在一起爬树摘野果,下水摸螺蛳,要好得不得了。
听到徐时行落水,卢坦也吓了一跳。前些天他跟随卢宗德向卢老太爷请安,亲耳听到卢老太爷称赞徐时行学问深厚,说“青云到处便能一飞冲天”,要卢宗德与徐时行多亲近交往,当时便把徐时行三字牢牢记在脑海里。他立在元宝塘边,瞄一眼塘里扑腾起来的水花,瞧瞧岸边缩手缩脚的行人,眼珠滴溜一转就明白症结所在,跳上青石板,双手叉腰,大声道:“我是卢府家丁卢坦,大家伙儿快些下水救人,救上一人赏钱五十文!”
卢坦出的价码比自己还低,徐安张大了嘴巴还没合上,就听卢坦续道:“卢公子说了,碰坏荷花灯谁都不用赔!”
这话一出口,立时有汉子脱衣衫准备下水。不过绝大多数还是瞧向徐安,毕竟三十两银子比五十文多出了老大一截。
徐安正想开口,忽听围观人群中有人嚷道:“救上来了,秀才相公救上来了!”心中一喜,转头望去,见青衫少女湿淋淋地拖着徐时行,在行人帮助下爬上池埠头。忙和徐陈氏一起抢过去,见徐时行直挺挺躺在池塘边,小腹鼓涨,双目紧闭,呼吸却甚是平稳,登时放下心来。徐陈氏双掌合什向青衫少女拜了几拜,哭叫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家老爷也落水了,麻烦姑娘帮着救上一救。”
徐安在旁边叫道:“老爷救少爷心切,自己跳下了水。姐姐快帮忙救人。”
卢坦定睛一瞧,喜道:“翠萍姐原来是你,快帮忙救人。”
青衫少女卢翠萍浑身湿透,初秋天气衣衫单薄,紧贴在身上曲线毕露,简直就是“**”。卢翠萍感觉到几十双火辣辣目光从不同方向射向紧要处,羞涩难当,急着找衣衫遮羞,听到三人言语,忙望向元宝塘,见徐廷翠踪影不见,水面沸腾般冒着大小气泡,知道情况紧急,应了一声纵身跳入元宝塘,宛若飞天仙女,姿势美妙之极。
这辰光谁也顾不上欣赏,都紧张望向卢翠萍入水处。徐安和徐陈氏一边提心吊胆望着,一边给徐时安按摩,挤压小腹。这时一名身穿绿绸衫,摇着洒金扇,一步三摇的高瘦秀才摇摇摆摆踱到元宝塘边,瞧见徐时行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忙把扇子一合,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汝默兄因何落水?”
徐安抬头一看,忙与卢坦一起行礼,叫道:“卢公子!”向徐陈氏道:“夫人莫担心,卢公子到了啥事体都好办。”
高瘦秀才便是卢府长房嫡孙卢宗德,表字梦归,与徐时行同科考中秀才,只是徐时行高踞榜首,卢宗德却屈居榜尾。卢宗德生性聪明,为人四海,乐于助人,在秀才圈里交游广阔,名头甚佳。吹拉弹唱样样通晓,只是做八股文不甚在行。卢府在卢宅广有耳目,徐时行与李文远对诗不久,卢宗德便晓得了事情经过,他对李文远李文才这些纨绔子弟不感兴趣——虽然自己也是纨绔之一——却对徐时行留了心。卢老太爷相人目光极准,卢宗德向来佩服,也听说过“雏凤清于老凤声”评语,晓得徐时行眼下虽只是秀才,日后凭借学问终能出人头地,说不定就是自己的出路。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世家子弟目光长远,便带了卢坦出府结交,以便联络感情,哪料见到的居然是溺水昏迷的徐案首。
听说水中还溺着一位,卢宗德洒金扇冲元宝塘一点,大声道:“谁下水救起徐掌柜,赏银五两。”
卢宅内外谁不想跟卢府嫡孙攀上关系,卢宗德的五两可比徐安的三十两含金量更足。卢宗德话刚出口,就听到扑通扑通一片入水声,十多名汉子抢着跳了下去,赛似鸭群觅食,刚从塘水里冒出头,就见卢翠萍拖着昏迷不醒的徐廷翠,湿淋淋地上了池埠头,只得暗叫一声晦气,纷纷爬上岸来。
卢翠萍刚上池埠头,就看到卢宗德摇着洒金扇立在塘边,笑眯眯地望向自己,微福了福道:“大公子。”见卢宗德一双色眼在紧要处逡巡,羞得俏面飞红,忙抬手捂住鼓涨胸部,皓腕上的玉镯在阳光映照下晶莹透亮,更增了一分丽色。
这一捂欲盖弥彰,引得更多目光火辣辣投射过来。卢坦为人最是机灵,早跑到隔壁的卢记估衣铺取了件浅绿女衫,递给卢翠萍道:“翠萍姐你先披上,赶紧回府换了衣衫,免得感冒。”
卢翠萍感激地点点头,忙接过浅绿女衫裹在身上,避免了春光外泄。众多火辣目光只好恨恨地收了回去。卢宗德忍不住瞪了多事卢坦一眼,沉声道:“再过去拿两件绸衫来,等会给徐相公和徐掌柜换上。”卢记估衣铺是卢府产业,拿了绸衫记上账就行。
卢坦应了一声去了。卢翠萍俏目微红,有些担忧地望向躺在地上的徐时行和徐廷翠,低声问道:“他们,没事吧?”一阵微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徐陈氏忙向卢翠萍福了一福,感激道:“老爷少爷没事,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顿了一顿问道:“姑娘住在哪里?等会儿老婆子上门酬谢。”
徐安这时才晓得青衫姐姐名叫卢翠萍,跑过来跪在地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呜咽道:“幸亏姐姐救了少爷老爷,不然徐安也要死去了。”
卢翠萍偏过身子不受两人的礼,眸子深处闪过复杂神色,瞟见徐时行和徐廷翠胸口起伏,显然都在呼吸,放下心来,向卢宗德道:“大公子,我先回府去,小姐还在等着我。”
卢宗德打开洒金扇摇了摇,笑道:“你先回去吧,记得到我院里领赏银。”目光在卢翠萍胸口狠狠剜了几眼。
卢翠萍俏脸微晕,裹紧浅绿女衫头也不回快步离去。微风吹过,浅绿女衫猎猎摇曳,皓腕玉镯耀目生辉。细心人才能辨出娇躯边走边微微颤动,不知是因为衣衫潮湿,还是心情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