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饱饭足回船,卢淑仪醉眼朦胧,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赖着不肯回房休息,坚持要亲眼瞧着卢宗德写信。卢宗德也有了五分酒意,不过头脑还是清醒,见卢淑仪死皮赖脸不肯离开,心中大乐,指使她泡茶倒水,磨墨铺纸,先出了胸中恶气。等使唤够了,方才提笔写了封书信,告知卢老太爷与刘通判陈知县在金华府码头相遇之事,点出陈知县对卢府隐隐的敌意,提醒爷爷早做防备。书信末尾略微提了下卢淑仪已在船上,预备一起前往苏州长洲探望姑丈姑姑,请卢老太爷不要过于担心。
卢淑仪留下书信翘家出走,卢老太爷必然肝火旺盛。不过有了前面的铺垫,相信卢老太爷只会把心思放在陈知县身上,对于儿女小事不会太过认真。卢老太爷人老成精,只要提防在先,做足准备,陈知县很难找出纰漏对卢府下手。
写好书信,卢宗德还没来得及折起,卢淑仪就一把抢过,喷着酒气从头到尾大声念了一遍,见没有说自己坏话,方才放心,把书信扔还给卢宗德,踉踉跄跄回房睡觉。田莲儿不放心小姐,一直待在卢宗德房里,见卢淑仪走路东倒西歪,额头砰地撞着船板都不晓得叫痛,忙跑过去搀扶,半拖半抱走进隔壁的卢淑仪房间。
卢淑仪翘家出走,自然没带行李。田莲儿服侍卢淑仪两年多,晓得她的习性爱好,从自己的行李中匀了些脂粉首饰等闺阁用品,放进卢淑仪的房间。上房都是内外两间,里间是休息就寝的卧房,雕花床上整齐叠放着蚕丝簿被,屋角摆着盆清翠欲滴的兰花,散发淡淡清香;外间是接待外客的厅房,檀木方桌上放着叶子牌、麻雀牌等娱乐用具,茶壶茶杯,瓜果糖食等一应俱全。
田莲儿扶住卢淑仪,穿过外间来到雕花床边,帮小姐脱去外衫鞋袜,用蚕丝簿被盖住凹凸娇躯,在床沿坐了片刻,见卢淑仪闭上眼睛似已睡着,刚想起身向房外走去。卢淑仪忽地睁开眼睛向四周望了望,伸手一把拉住田莲儿。田莲儿猝不及防,被拉得踉跄跌倒在卢淑仪身上。她吃了一惊,没来得及开口,卢淑仪反身抱住田莲儿,呜呜哭出声来,浓重酒气和着晶莹泪珠一滴滴滚落到田莲儿面颊,有些黄连般的苦涩。
田莲儿晓得卢淑仪喝多了酒,这是酒性发作,不敢挣扎,腾出左手轻轻拍打卢淑仪背脊,柔声劝慰。过了半晌,卢淑仪止住哭泣,恨恨道:“翠萍,咱们女人怎么这么命苦,不能考进士当京官不说,出趟门都得提心吊脸,生怕给家里人抓回去重新关进金丝笼。哪像哥哥可以随意出门游逛,喝酒耍乐,谁都说他不得。”
这些话大逆不道,田莲儿从来没有想过,听卢淑仪说得激动,眼泪又泉水般涌了出来,忙劝慰道:“小姐说得是。不过千百年来女人就是这样苦命,能有啥法子。说不定男人也羡慕女人无忧无虑,用不着为家庭宗族打拼。”想起徐时行日夜苦读,为的就是改变赘婿后代低贱商贩的家庭命运,不由有些痴了起来。
卢淑仪嗤地一声冷笑,道:“无忧无虑,用不着为家庭宗族打拼?女人哪有这样的好命!”一股酒气冲向田莲儿面颊,“你找着了徐相公这样的良配,日后终生有靠称心如意,我的姻缘还不知悬在哪儿,哪天爷爷为了宗族利益,把我配给李文远那样的浮浪子弟也说不定。”
田莲儿吃了一惊,忙摇头道:“不可能,爷爷很讨厌李文远,绝对不会让你嫁给他。”
卢淑仪一口口酒气喷到田莲儿俏脸上,让田莲儿有些头晕目眩,仿佛也有了醉意,“傻妮子,世上不只一个李文远,你瞧那些世家子弟的败家子作派,哪个不就是李文远。爷爷很喜欢我,但他是雅溪卢氏族长,凡事都要考虑宗族利益,儿女情长在他眼里算得了甚么。”停了停,幽幽道:“谁说女人不为家庭宗族打拼,结婚嫁娶,联姻生子就是为家庭宗族打拼,打拼……”
嘴里说着打拼,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慢慢响起轻微的呼噜声。田莲儿动也不敢动,等卢淑仪抱住自己的双手软软松开,才小心挣开身子坐了起来,细心为卢淑仪盖好被子。见她眼角凝着颗欲滴未滴的晶莹泪珠,忙伸手轻轻擦去,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关好房门。
立在房门口,田莲儿微叹了口气,回想起卢淑仪方才的言语,一颗心不由砰砰剧跳。小姐人品好,才学高,从来都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无法像爹爹一样建功立业。这些话在心里肯定盘旋了很久,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如今酒醉吐真言,一股脑全落入自己耳中。可身为女人,面对宗族利益除了违心出嫁又能如何,自己与时行哥的姻缘,不正是卢老太爷考虑宗族利益才有如此美满结局。
假如,时行哥考不中举人,或者弃婴身份被人发觉——田莲儿蓦地打了个冷颤,呼吸有些急促,不敢再想下去。
她思索得入神,没留意通道深处蜷缩着一团黑影。黑影见田莲儿从卢淑仪房间出来,立在门口怔怔出神,不敢惊动,只是蜷缩在船板静静瞧着,眼神里有些痴迷。目光最后定在皓腕的玛瑙玉镯上,虽然外面阳光灿烂,通道四壁都是木板甚是阴暗,玛瑙玉镯成了阴暗世界的一抹红光,直映入黑影的眸子深处。
座船猛地摇晃了一下,甲板上响起水手的号子声。原来遵照卢宗德吩咐,卢府座船已扬帆拨锚,离开金华府码头顺江驶向下游。田莲儿猝不及防,娇躯一晃差点摔倒,回过神来,顺着通道慢慢向房间走去。她的房间位于二楼最东边,原本与卢宗德相邻,卢淑仪上船后以“男女有别”的理由跟卢宗德换了过来。
走到房门外,田莲儿正想推门进去,蜷缩在通道的黑影忙站了起来,恭声叫道:“莲儿姐。”
田莲儿边走边想心思,被突如其来的“莲儿姐”吓了一大跳,险些惊叫出声,抬眼瞧见田俊杰拄着短竹棒,身子靠在通道过壁上,呲着牙齿冲自己讨好微笑。不知怎地,田莲儿见了田俊杰就想起太平镇曾想强暴自己的粗壮倭寇,耳边又响起永远不会忘记的狰狞狂笑,心里如同堵了块石头般很不舒服。
那晚倭寇突如其来,里应外合攻破太平镇。她与父母本来已经休息,急忙起来,见街面上已经火光冲天,大批人群没头苍蝇般左冲右跑,不时发出长长的惨呼。田伯福见机不妙,领着田刘氏田莲儿飞窜出客栈,跟着人群奔跑,见前面巷角有大堆垃圾,一把拉住田刘氏钻了进去,却没来得抓牢跑得飞快的女儿,眼睁睁瞧着一名嘴角有颗黑痔的粗壮倭寇提着滴血倭刀大踏步追过去,随手举刀砍翻几名堵路百姓,拖过田莲儿按在地上就要当众强暴。田莲儿骇得如同落入罗网的鸟儿拼命挣扎,在粗壮倭寇的魔掌下却无济于事。正当粗壮倭寇狰狞狂笑欲逞**的时候,田刘氏跌跌撞撞从垃圾堆里冲了出来,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把粗壮倭寇撞翻在地,一迭声叫着莲儿快跑。田莲儿脑海空白六神无主,从地上爬起向夜幕深处窜去,耳边依稀响起田刘氏的濒死惨叫,接着就是田伯福的长长惨叫声,魔音入脑般深印在田莲儿脑海,好多日子后还反复在噩梦中出现。
“莲儿姐!”见田莲儿目光茫然没有应答。田俊杰微怔了怔,提高嗓音叫道。
田莲儿打了个冷颤,仿佛从梦魇中惊醒,只觉得背心都是冷汗。她有些失神地望向田俊杰,哑着嗓子问道:“阿杰,什么事?”
田俊杰听出田莲儿情绪异常,心里打了个突,愈发恭敬道:“阿杰幸亏遇到莲儿姐,才能跟着回到苏州,不致沦为异乡之鬼,因此特来道谢。”
“用不着客气。”田莲儿听说为了这个,勉强笑了笑。她本请田俊杰进房,眼前浮现出以前被田俊杰堵在房里调笑的旧事,便不进门,顺着通道向一楼甲板走去。田俊杰拄着短竹棒,拖着跛腿紧跟在后头。短竹棒敲击船板的声音在寂静通道中显得格外悠远。
一间房门拉开条缝隙,兰花的脑袋刚探出来就被扯了进去。只听哎哟一声惊叫,接着就是轻声惊骂和卢坦的嘻笑声。
田莲儿知道兰花必定与卢坦躲在房间你侬我侬,虽然她心地坦荡,对田俊杰没有丝毫感觉,也不禁俏脸微热,加快脚步走到甲板上。热辣辣阳光从碧海般的高空照射下来,甲板凸起处勾勒出或浓或淡的阴影。座船在江流汹涌中破浪前行,两岸江堤飞速倒退,隐隐有山歌俚曲顺风飘来。田莲儿呼吸带着江水湿气的新鲜空气,精气神不禁为之一爽,倚靠在船板上,轻声道:“咱们是街坊,用不着这么客气。再说这次前往太平镇,带你是顺手之劳。”
田俊杰听到太平镇身躯微微抖动,忙倚靠在另一边船板上,垂下眼皮躲避直射下来的阳光,道:“莲儿姐虽不在意,阿杰却不能不感恩。阿杰以前年少轻狂,跟帮泼皮来往,无意得罪莲儿姐好多次,这里一并谢过。莲儿姐大人大量,记恩不记仇,饶过阿杰。”
田莲儿嗔道:“以前的事情我老早忘记,你不要总是提起。”
田俊杰喏喏连声,抓牢短竹棒支撑身子,有些好奇地问道:“莲儿姐,你们去太平镇干些什么?”见田莲儿面现酸楚,蓦地一震,叫道:“难道伯父伯母——莲儿姐,阿杰不该提起。”
田莲儿抬头望向远处江面的水天一色,幽幽道:“不该提起却也要提起,告诉你也无妨,我这次前往太平镇,是为了祭拜亡父亡母。”
想起父母的濒死惨叫,田莲儿珠泪滚滚落下。田俊杰甚是乖觉,倚靠在船板上静静听田莲儿说话,快要住口便接上一两句,语音甚是柔和,引得田莲儿忍不住继续倾吐,不一会儿就把因何落难,缘何成为卢府小姐等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田俊杰越听越是诧异,目光瞬也不瞬地望住田莲儿。田莲儿头脑有些昏沉,只觉得田俊杰是最亲近的人儿,直想把胸中块垒尽数吐露。正说到与徐时行的交往情事,船头水手忽地大声呼喝,原来前面到了兰溪江码头,一艘航船顺着江流鼓帆驶出,险些与卢府座船撞个正着。田莲儿听到呼喝声,怔了一怔,脑子登时清醒,蓦地一惊:我怎么了,居然站在甲板与田俊杰说了许多话。想到这里瞧向田俊杰,见还是满脸笑容毫无异样,便道:“我有些累了,要回去补个觉,你也好好歇息,不要累着。”
田俊杰眼里现出感激,连声答应,瞧着田莲儿窈窕娇躯风摆杨柳般消失在船舱通道里,戴在皓腕上的玛瑙玉镯闪闪发光,灼人耳目。他紧紧捏住短竹棒,顺着船板缓缓坐倒在甲板上,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污黑面颊上长虫般扭曲的刀疤在江风吹拂下时隐时现,越发显得狰狞可怖。
田莲儿快步走回房间,只觉得背心发冷,内衣全被冷汗浸湿,太阳穴隐隐作痛,有些想要呕吐。她不晓得为啥会出现这种状况,沉思半晌觉得是不是前些天来了月事,身体虚弱禁受不起江上风寒。想到这里愈发困倦,取过块毛巾草草擦了擦身子,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黑甜乡一睡就是八九个时辰。迷糊中田莲儿感觉有声音忽远忽近,仿佛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她极力想睁开眼皮,却仿佛被重物压住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嘈杂声音逐渐静了下来,徐时行却慢慢踱进梦乡,搂抱住田莲儿,依偎在大慈庵放生池旁的山石上,轻声说着挑情话语,听得田莲儿面红耳赤,想躲开却忍不住要听,心头甜滋滋的仿佛浸入蜜罐。
卢府座船在江水中驶成条白线,乘风破浪驶得飞快。灼热阳光渐渐变得柔和,照在身上仿佛情人的温柔抚摸。江面上往来不绝的帆船慢慢变稀变淡,最后掩没在浓重夜幕之中。除了操舵掌船的水手外,座船已沉入梦乡,除了某些不太喜欢阳光的黑暗生物。
光阴转瞬即逝。清晨第一束阳光从天际照射下来时,田莲儿好不容易挣脱虚幻情网,在鸟儿的叽喳声中慢慢醒了过来。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意识逐渐回归身体,睁开眼睛感觉白芒耀目,面颊有些温热。怔了一怔睁大眼睛,才瞧见一束阳光透过船窗恰好射到面颊上,不禁有些失笑,想起梦中与时行哥的调情疯话,脸孔不禁有些火辣辣起来。
卢府座船停靠在码头上,船窗外触目可见高高低低的桅杆,稍远处堤坝绿柳垂荫,风光如画,三三两两的行人正在交谈闲逛,悠哉游哉。田莲儿不晓得座船停在哪里,发了会怔正想披衣起床,门外响起咚咚的捶门声,还有嘻哈娇笑,原来卢淑仪到了门口。田莲儿晓得小姐脾气急躁不耐久等,匆匆穿好衣衫,趿拉着鞋跑过去开门。果见田莲儿绷着俏脸站在门口,见房门打开先探头向里边张了张,嗔道:“死丫头这么晚才来开门,莫非昨晚做春梦发花痴。”
她言者无意田莲儿却听者有心,俏脸登时现出两团红晕,忙把卢淑仪让进房间,堆着笑脸问道:“小姐怎么这么早就起床?”
“当然要早起床,这里已经是人间天堂杭州府。”卢淑仪似乎把昨天的感慨忘了一干二净,瞪目横了田莲儿一眼,“死丫头昨晚睡得死死的,吃晚饭叫都叫不醒。公子爷本想辣手摧花,把你的耳朵扯成猪八戒,哥哥说你身体疲倦,让你多睡会儿才饶了你,结果打叶子牌连对手都凑不齐,输得一塌糊涂,这笔账等会跟死丫头好好算上一算。”
卢淑仪唠唠叨叨说个不休,落入田莲儿耳里却只有“杭州府”三字。她早就听过人间天堂的名头,只是从没有机会游玩。忙跟着卢淑仪走出房间,倚着栏杆向远处张望,果见明媚阳光笼着座熙熙攘攘充满生机活力的城市,远远望去黑瓦屋面,行人往来如织,不由咂嘴道:“座船驶得这么快,我以为起码中午才能到杭州。”
“本来到不了,哥哥吩咐连夜开船,才在半夜三更赶到了武林门码头。”卢淑仪嘻笑道,“快些陪公子爷上岸吃些精致早点,填饱了五脏庙才有力气游玩西湖。”
田莲儿瞧了瞧卢淑仪,见她还是穿着昨天的蓝袍绸衫,经过一天一夜的蹂躏已不复旧颜色,袖口处的酒渍分外触眼。不禁有些为难道:“小姐,你穿这身衣服上岸——”
“这身衣服怎么了,公子爷喜欢!”卢淑仪自然晓得蓝袍绸衫皱巴巴很是不雅,只是她没携带换洗男装,又不愿穿哥哥带来的衣衫,只好强辨道:“济公和尚破衣烂衫整天摇把破蒲扇,还不是‘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翠萍你不要太过重视皮相,快些陪公子爷上岸大快朵颐才是正经。”
一边说一边拖着田莲儿向码头上走去。田莲儿没来得及梳发洗脸,只好头发蓬乱星眼迷离跟在卢淑仪身后。田俊杰拄着短竹棒站在船头,抬眼向码头眺望,目光闪烁若有所思。瞧见卢淑仪书生打扮挽着田莲儿大模大样把臂而行,心中好笑,弯腰恭谨道:“公子小姐,早上好。”
田莲儿冲田俊杰点头微笑。卢淑仪哼了一声没有理睬。两人一前一后踩着踏板上了码头,见沿江堤坝鸟语花香,景色甚是迷人,到处都是晨练的人群,有的在练扇子舞,有的在练五禽戏,有的在组团晨跑,间或传来句“孙飞虎兵困萧寺外,他要夺崔家女裙钗”,那是越剧票友在吊嗓。卢淑仪瞧得眉开眼笑,见街面两旁的小吃铺都已开门营业,拣了家队伍最长的拉着田莲儿排在后头,嘴里振振有词道:“队伍最长说明味道最正宗,咱们难得来一趟杭州,要拣最好吃的入嘴。”
田莲儿有无不可,跟在卢淑仪后头,随着队伍慢慢向前移动,抬眼向周围张望,见小吃铺主卖豆腐脑,还有油条、馒头、小笼包等早点,食客甚多,有的没有座位,索性捧着碗豆腐脑,碗里洒了些葱花酱油,坐在路旁的青石板上吃得津津有味。田莲儿昨天没吃晚饭,瞧得有些心动,刚吞下口馋涎,就觉得臀部似乎被只手轻微碰触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重重捏了一把。那是女孩身上的要紧部位,田莲儿又羞又怒,忙回过头来,见排在身后的是名三旬上下的黄瘦汉子,正把揩油手从她身后缩回,笑嘻嘻的极为得意,右手提着只编成荷花形状的小巧竹篮,想是也来买早点。见田莲儿满脸通红瞪视自己,黄瘦汉子若无其事收回手,扭头与旁人说笑,用的是杭州土语。田莲儿不敢声张,红着脸转回头,紧着靠近了卢淑仪些,刚刚站定,揩油手又摸了过来,还使劲捏了捏,田莲儿再也忍受不住,转身一把打落,极着俏脸怒道:“你想干什么?”
黄瘦汉子笑嘻嘻道:“排在这里当然想买豆腐脑,姑娘你拉拉扯扯想要干什么?”
田莲儿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无赖,哆嗦着纤指指向黄瘦汉子,嘴唇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排队的食客认出黄瘦汉子是武林门有名的泼皮蒋二,调戏妇女占些便宜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晓得田莲儿肯定吃了亏,只是谁也不肯作声,呆着脸瞧热闹。卢淑仪踮着脚向队伍最前头张望,正在大咽馋涎,刚到吵闹忙扭过头,见田莲儿羞怒交加,黄瘦汉子一脸贼笑,不用询问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把田莲儿护在身后,怒视蒋二道:“你这贼坯讨打么?”
卢淑仪身材高挑,肌肤白腻,恼怒之下又没用男声,蒋二一听就明白眼前是个雌儿,见卢淑仪穿着书生袍服,面红耳赤,别有一番风味,揩油之心大起,挤眉弄眼道:“公子爷想打哪里随便打,蒋二皱下眉头不算好汉。不过等下蒋二也要依样打还,公子爷可不能躲避。”嘴角现出淫笑,显然脑里想着龌龊之事。
调笑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脆响,面颊火辣辣甚是疼痛,原来卢淑仪怒不可遏,打了蒋二一记耳光。众目睽睽之下,蒋二哪能丢了这个大丑,横眉竖目,一把抓住卢淑仪打人的左腕,用力反拧了过来。卢淑仪力气不及蒋二,被拧得哎哟叫痛,被迫弯下身子。蒋二用手在卢淑仪丰满臀部狠狠扭了一把,嘴里啧啧赞叹,“公子爷的屁股好丰满,与女人有得一拚,不知胸脯大不大,与女人比又是如何。”假装不晓得卢淑仪女扮男装,伸手去摸她的胸部。
田莲儿在旁边瞧得明白,惊叫“不要”,想要上前卫护卢淑仪,却被蒋二推到一旁,调笑道:“小娘子莫着急,等我摸完了公子爷,再与你比较瞧哪只肉馒头更有嚼头。”卢淑仪见难免受辱,急得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如只小兽般拼命挣扎,哪有用处。
蒋二见围观食客虽都脸现不平,却没有一人敢仗义执言,心中更是得意,眼看揩油手就要触着卢淑仪胸部,突觉手腕一紧,仿佛被铁箍牢牢箍住,动弹不得,抬头望去,见抓住自己手腕的是名青年后生,眉目英朗,二十来岁,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站在面前微笑望着自己,目光里有股冷冽杀气。蒋二当惯泼皮,经常与人打斗,一见青年后生目光就知道不是好相与,心里登时怯了,色厉内荏地道:“你想干什么?”
青年后生嘴角含笑,冷声道:“不想干什么,只是见你欺负人,想管上一管。”手掌微微用力,蒋二腕骨剧痛,直欲折断,心中大惊,知道自己万万不是青年后生敌手。他欺软怕硬,登时服软道:“小爷松手,刚才是蒋二不对,以后再也不敢欺压良头善。”
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青年后生不为己甚,放开蒋二手腕,上面已如被烙铁烫过一圈。蒋二不敢作声,抱头鼠窜,远远传来声粗野国骂,自然是伺候青年后生的十八代祖宗。青年后生眉毛扬了扬,怒气一发即收,淡淡瞧了卢淑仪一眼,转身就想离开。卢淑仪心中感激,哪肯就这样放他走,忙追过去叫道:“大哥慢走!”
青年后生闻声回头,目光湛湛有神,望向卢淑仪。卢淑仪胆子向来甚大,不知怎的触到青年后生目光不由自主就想避开,滞了一滞,拱手道:“多谢大哥帮忙,敢问大哥尊姓大名?”这是她看江湖小说学的言语,说着话面孔微微红了起来。
青年后生淡淡道:“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转身想走,田莲儿气喘吁吁追过来,向青年后生福了福,埋怨道:“小……小公子,刚才吓死我了。你怎么随便与那泼皮动手,人生地不熟吃了亏怎么得了。”
卢淑仪眉毛扬起,怒道:“难道要眼睁睁瞧着你被人占便宜。”哼了一声,恨恨道:“要是在卢宅,我早叫人把那泼皮无赖打成太监,再也不能对女孩动手动脚。”
青年后生已走出数步,耳边飘过卢宅二字,停下脚步,上下打量卢淑仪和田莲儿。卢淑仪见青年后生目光炯炯看个不停,耳垂渐渐红了起来,换作别人如此打量自己,她早已发怒斥骂,青年后生瞧过来却极为受用,心里还有说不出的甜蜜感觉。正飘飘然如饮了半斤醇酒,青年后生抱拳作揖,问道:“刚才听公子提到卢宅,不知是不是东阳卢宅?”
田莲儿有些诧异,望住青年后生还没有答话,卢淑仪已喜笑道:“就是东阳卢宅,大哥以前去过?”说着拱手回了个礼。
青年后生微笑道:“我叫朱珏,是义乌廿三里人,现在卢参将帐下。”用的是正宗义乌方言。
田莲儿附在卢淑仪耳边,低声道:“恭喜小姐,二老爷又升官啦。”
卢淑仪充耳不闻,目光亮晶晶只是注视朱珏,眼里现出欣喜表情,用东阳北乡方言答道:“原来咱们都是老乡。小弟徐宗文见过朱大哥。”停了一停,笑吟吟道:“卢参将就是家父,说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
田莲儿立在旁边,听到一家人目光有些玩味,望着两人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