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夏奉见李广对怀山之行如此胸有成竹,也就不便再加阻拦,待他出门后。当下修书一封,让徐容与卢朐二人连夜送往蜀郡,严加嘱托务必亲手交到史歆都尉本人手上。
接着,又遣单臣与夏萌前去筹办粮草辎重,做好攻打怀县、讨伐郡府的后勤保障供应,然后就等李广等一回来,立刻围攻府城。
诸事安排已毕,又取出怀县地图,方揣摩片刻,就有人来报:“怀府县尉李熊到,声称怀令已设好飨会,邀请夏堡主赴宴!”
“叫李熊进来!”
李熊进来见过夏奉,呈上一个简牍,道:“此乃新任怀令赵熹手书,请夏堡主入城对饮,有事相商!”
夏奉接过来看完,道:“听闻赵令刚抓了李庄主,现又约夏某前去怀府对饮,怕不是鸿门宴吧!”
李熊道:“临来前,我也曾有此一问,赵令的回复令人信服。他说当年昆阳城下,王莽百万雄狮,尚敢催马陷阵战之。如今面对夏家堡,若说却用鸿门宴来诓骗堡主,只怕三岁幼儿,都不会相信吧?”
夏奉脸一红。
李熊继续道:“想必堡主还不了解赵令为人。他也是公忠亮直之人,初到怀县就抓李子春入狱,而且已查得真凭实据!李家所供之事,有些涉及堡主,需当面对证。但赵令素闻堡主仁孝炳著、躬德履义,若贸然传唤,显失礼数,故宴请堡主,边叙边聊,澄清之后,即可回堡,这样不伤和气!”
夏奉心下释然,道:“李家鱼肉乡里,为害族人,我夏某岂能与这等人同流合污。眼下往来,只是因为共扶善道教救济世人而已,此事确应当与赵令当面辩个分明!”言罢,吩咐道:“准备车马,前往县城!”
一旁的传镇忙劝道:“堡主,不可。那赵熹虽刚下车,但行事出入意料,刚突袭李家,今又相邀堡主赴宴,万一有诈,岂不耽误大事!”
夏奉道:“以怀府如此微薄之力,赵熹竟敢亲附李庄,抓捕李家祖孙,我正不解其所恃为何?今正好前往,一探虚实!以我夏家堡在此间之威势,多带些羽士,料也无妨!”
传镇还欲再劝,夏奉一摆手,道:“我意已决!不在时,你与我弟夏萌代掌一切事务!”说罢,起身步出大堂。
赵熹闻听夏奉已到,亲自出迎,见夏奉佩戴文剑,从士数十人,皆披羽衣,威风八面,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命怀府兵与夏家武士都立于堂外,自己欲陪同夏奉单独进舍。夏奉所带,皆为随他多年的贴身死士,岂肯离开主人左右片刻,见怀府兵上前遮拦阻入,当场抽出兵刃,怒目相对。
赵熹微微一笑,招手示意怀府兵暂且退下,任由夏奉带领随从鱼贯而入。
夏奉跨步进舍,猛然间被眼前一幕惊得一愣。只见堂内已有四人,皆默然不语,三人端坐,另一人卧于榻上,每人面前都摆有漆案,上面酒肉都已备妥。端坐三人是维汜、李望和李霸,榻上卧躺之人则是老庄主李子春。
夏奉看到此景,向身侧羽士摆摆手,命其退到堂外。
赵熹走到正座,示意夏奉入座后,方道:“人已到齐,可考案情!此番本府执法,桩桩秉公,件件有据,诸位有何疑虑或认为不妥之处,尽请言明!”
维汜道:“山人与世无争,家传医术,治病救人,请问赵令,何罪之有?竟被强行带到此间,视同罪人?”
“若果然如你所言,只是治病救人,赵某不仅不会拿你,反而自当昭示全县,当众嘉奖,以彰汝绩!”赵熹冷笑道,“可惜,你等只是名为符水治病、扶危济世,行的却是转相诳惑、畜养弟子、聚众谋反之实!”
卧榻上的李子春原本心下郁闷、昏昏沉沉,闻听此言,顿时惊起,道:“明府何出此言,谋反乃诛坐九族之罪,不可妄加!”
赵熹道:“维汜号南山大师,自称神仙,可令人长生不死,借治病之机,荧惑百姓,欺诬细民,令其起学巫祝,鼓舞事神,以至男不耕作,女不蚕织;羸弱疾病之家,怀忧愤愤,易为恐惧,四处出走,去离正宅。崎岖路侧,被风寒所伤、被奸人所利用、被盗贼所残害者,不尽其数。那些遭遇横祸致死的,竟不知是被善道教妄言所欺误,反而抱怨入教事神太晚,足见维汜等妖言罪害之深!”
维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问明府,山人若此,又欲何为?”
“圣王以天下耳目为视听,故能无不闻见。今善道教广建义舍,支党不可胜计,四面酝酿,八方蠢蠢。汝南关东,蓄势待发;窃入京师,觇视朝政,鸟声兽心,私共鸣呼,旨在一举倾覆汉室。本府所说,可有虚言?”
维汜久经风雨,谋如泉涌,但眼前这位怀令赵熹,胆识实在过人,行事果决奇诡,对其早已萌生遭逢克星之感,心中不由忌惮。如今自己数年之潜心所为,万万未曾料到竟被这位下车只有短短数日的新任怀令,全部洞悉,了如指掌,不禁众目睽睽之下瞠目结舌,僵坐当场!
赵熹又道:“本府来怀县途中,但见义舍遍布,教徒熙攘。故上任后,即派人潜进李、夏二庄,加入善道教,以窥其貌。尔等所为,岂能欺瞒本令?”
李家祖孙听得大惊失色,连忙辩解:“维汜所为,我等不知,绝无谋逆之心!”
赵熹道:“借度田之机,兼并人地,田亩连于方国;豪人货殖,馆舍遍布。不是编户一伍之长,却坐拥千室名邑之奴役。荣华胜过郡国王侯,势力强于郡守府令;财赂皆为自营,犯法不受惩处;刺客死士,为你投命,心里唯李家之言是从,目中却无汉家之法;无丝毫官职在身,却窃君王之乐,此罪难道轻于谋逆乎?昔伊尹、霍光权以立功,如此论罪,若感寒心,尚可理解。足下小丑,何以至此?岂不闻贺者在门,吊者在庐?实在可悲可叹啊!”
李家祖孙面色如土,瘫软如泥。
夏奉在旁始终冷眼旁观,不动声色,见状插言道:“赵令邀夏某至此,名曰宴饮。适才所为,实是挟势断案,名不符实,公私不分,不怕有人谓赵令欺诈吗?”
赵熹闻听,笑道:“欺诈没错。但本令之欺诈,与他人不同。别人欺诈是为了行恶,而本令欺诈则是为了扬善!有何不可吗?”
夏奉道:“纵然明府适才指责属实,但在夏某看来,李家之罪,终属末节旁枝,源头根本实则在汉。自汉之初兴,分王子弟,委之以士民之命,授之以杀生之权。于是骄逸自恣,志意无厌;鱼肉百姓,以盈其欲;报蒸骨血,以快其情。各郡县之豪右大姓,从而纷纷效仿。今赵令伸张正义,为民请命,夏某全力赞成!但须知澄其源者方得流清,混其本者则末愈浊,不可本末倒置啊!”
赵熹道:“大汉初兴,详鉴前朝失得,故破矩为圆,斫雕为朴,剔除苛政,法制宽松,海内欢欣,人怀宽德。及至其后,繁律杂令逐增,吹毛索疵之诉渐多,诽谤丑化之行无限,点点小事,动辄就判犯法,施加重刑!乃至王莽时期,举国无廉士,合家无完行,造成法不能禁,令不能止,上下相遁,为敝弥深。诚如堡主所言!”
“然而,当今陛下起于布衣街巷,熟知民情凄苦,故中兴以来,务用安静,解王莽之繁密,还汉世之轻法。陛下本人身衣大练,色无重采,耳不听郑、卫之音,手不持珠玉之玩,宫房无私爱,左右无偏恩;赐给各封国的手书,皆一札十行,细书成文,勤约之风,行于上下;数引公卿郎将,列于禁坐;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方才得来今天内外匪懈,百姓宽息的大治局面!”
夏奉冷笑道:“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明府所言,貌似有理,却皆为耳听,难免虚空。而夏某之据,都为亲眼目睹,皆可证实。就以汝南为例,州郡官府,各司其职时,皆据贿赂行事,罔顾事实,偏袒豪右权贵,盘剥贫困之民,甚至卖其首级以邀功领赏,致其父兄相代残身,妻子相视分裂。民愁郁结,不得不群起以讨还公道,而官府却动辄兴兵,诛罚其罪。穷之如彼,伐之如此,岂不痛哉!那吴汉曾屠城成都,手中鲜血尚未拭干,今竟又被光武二次派遣入蜀,难道非要把蜀郡生灵赶尽杀绝,方才意满志踌乎?”
“有些事情,只怕堡主还不知吧?近日,那骠骑大将军杜茂驻守边防数年,与匈奴血拼不下百场,只因为部属扰民,当即被陛下勒令免职押解回京,送交廷尉问罪。昔日,吴汉屠城后,也曾即刻遭到陛下惩戒!本府以为,今番遣他二次入蜀,皆因其熟悉蜀中虚实,那叛将史歆以前也曾在吴汉麾下效过力,知己知彼,旨在速决,以免战火蔓延,祸深蜀中百姓!此外,也给吴汉立功赎罪、弥补其在蜀郡以往过失之机会!”
“屠城灭户,罪无可赦,而光武对吴汉的惩处只是降爵削土,削减采邑人口,最重也就是降薪罚俸而已,如何能折抵其所犯下的惨绝人寰之行、洿秽淫昏之罪?如此忤逆天地行事,岂能长久?大树将颠,绝非一根绳子所能维系!明府为何不另择一平静、安稳之处栖身呢?”
“君子悯同类而伤不遇!赵某在此请问夏堡主,自以为比公孙述、隗嚣、王朗、更始之流如何?难道忘了庞萌、邓奉等功臣背叛陛下以至身败名裂的故事?汝南贤士众多,君处此间,若能花点时间,一起研磨、揣测这些豪雄行事的异同,那么得失利害,即可一目了然,何至于陷入谋叛之困,无法摆脱行恶之名呢?又何以会同君子之道,完全背离呢?明鉴未远,覆车如昨!阁下宜深思圣明之德,昭然觉悟!”
“往者不可攀援兮,来者不可与期!”
“非也!明镜所以照形,往事所以知今!古今一揆,成败同势!”
“箭已在弦,夏某不得不发。弓上自有春秋,剑下方定成败!”
赵熹抽出佩刀,道:“身为此地父母之官,吾欲纵汝为恶,则我亦为恶;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今若放你出门,则就是使你为恶。为与不为,刀下来见真章吧!”
“道不同者不相为谋,夏某实在不忍见赵令有不容于天下之危!”
“须知国泰方能民安!堡主欲扫一处不平,实则却令天下更乱。王莽暴政,四海崩析,天地混浊,割据连年,混战不断,四夷乘虚并入,大汉子民呼号遮道,死者露尸不掩,生者奔亡失散!如今,大汉中兴,陛下内惩贪官污吏,任贤为能,强压不法豪强,以度田济世强国;外御胡虏羌夷,派遣精锐,力战残暴匈奴,用汉军之鲜血固国土,护子民!当下,外虏环伺,皆为我大汉世之劲敌,只有海内一统后,方能举倾国之力,再次服之。今海内渐定、内战将息,百姓历经十数年兵乱饥荒、家破人亡后,总算看到清平之世来临的希望,而你等却又密筑蚁穴,欲再毁汉业千里之堤,以泄外虏汹涌之洪,任其滔滔倒灌入我华夏,涂炭九州生灵!还自以为识大体,救世人,却不知,实则行的乃是亲者痛、仇者快的蠢莽之举!赵某今日断不可令其状重现!”说完,施过一礼,刀锋向前,推刃而出。
闻听赵熹这几句话,夏奉登时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口中喃喃重复道:
“国泰方能民安!”
“扫一处不平,令天下更乱?”
“外虏环伺!”
“毁汉业千里之堤,以泄外虏汹涌之洪!”
“亲者痛,仇者快!”
慕然间,他顿觉醍醐灌顶,心澈澄明,长叹道:“夏某始悲天下之可悲,今天下亦悲我之愚惑也!”
赵熹刀作剑使,本意是出于礼节,只待对方遮挡住,再还刺自己一剑后,方展开正式对决。
不料,那夏奉正神不守舍,眼见对方推刃而至,竟毫无反应,刀锋瞬间透胸而过,飞红飘落,口中犹自不断自语:“亲者痛,仇者快?”身体却缓缓向后倒下,赵熹也是猝不及防,忙一步迈上前去用手托住他的躯体。
夏家堡随来的羽士听得舍内兵刃声响,破门而入,见状纷纷拔出佩剑,迅速围住赵熹。夏奉忽然喉咙间作响,似欲说话,有贴身羽士将头侧至其胸前,就听得:“是非不明,我未必对,他未必错!尔等告诉夏萌及我诸子,万万不可为我报仇!”话音刚落,气绝身亡!
夏家羽士一齐收剑入鞘,默默站成一圈,把夏奉围在中间,向其深施一礼,各自再次拔出佩剑,全部刎颈而亡!
赵熹喝止不及,见此一幕,唏嘘不已,半晌方道:“大丈夫,当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壮哉,壮士!”吩咐厚葬夏奉及其随从羽士!
接着朗声宣道:
“维汜创建邪教,诳惑人心,名为救病济世,实则聚众谋反,传令立即处斩!
李子春、李霸、李望夺人田产,草菅人命,押入死牢,听候处置!
怀县城内。
龙述带着赵氏兄弟及庄丁、粮草辎重匆匆赶回怀府,闻听夏奉之结局如此慷慨悲壮,各人均不仅潸然泪下!
龙述泣落沾襟,仰天叹道:“戴乾履坤,卓尔奇伟!”
赵俨高声道:“义使士死,怀此无忘!”
赵熹待他们三人情绪稳定下来后,方道:“众寡悬殊,不得不出此下策,擒贼擒王,意在出奇兵,去其首,获奇胜;群龙无首,敌必自乱。不过,敌虽遭重创,但余势仍壮,李广等人必循既定之策,攻击怀府县城,旦夕之间即至。而我怀县,兵不过千,城门四个,龙庄主可守北门,赵氏兄弟东西各守一门,我亲自镇守正门!此外,数日前,我已派了一些新募府兵混入夏家堡和李家庄,监视其动态,关键时刻,亦可倚为内应。如今之计,唯有倾力固守,以待援军!”
龙述道:“我与赵家兄弟此回龙家庄,也集结庄丁八百余人,并备有些许粮草辎重。一切悉听明府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