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有罪吗?有,因为他父亲是罪人,天下品德,以孝为先,李平不后悔,今天折冲府来人了,带来了李平有罪的定论。
两千七百三十六。
这是李平进长安磕下的头,因为他要带走自己父亲的尸体,李常算是一个有身份的兵,所以他没有被丢到大坑里面埋掉。
什么是厚葬?
一卷草席,这便是军士的厚葬。
李平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少人看着他,他只知道自己那一天磕了两千七百三十六个头。
他在玄武门之变的第三天,在当今皇帝被封为皇太子的那一天,用自己的孝道狠狠地打了许多人的耳光,这里面包括也包括当今皇帝。
李平很壮硕,因为曾经的他是一个痴儿,知道饥饿,却不知道什么是吃饱,当然现在李平知道了。
家里的田被官府收了,只留下十亩下田,一间院子,李平踉跄的跑回自己的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父亲当兵能戍卫帝宫,家底还是很厚实的,李平在那天回来后,知道自己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从军,而且是必须将自己放在死地,因为当他埋葬过“父亲”李常后,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轰动的事情。
踉跄着回到小院的李平,将早就备好的物资重新检查了一遍,三匹马一辆马车,两匹棕色马拉着一辆敞开的破旧马车,上面拉着两副铁甲,四副皮甲,五把横刀,两柄槊,三把硬弓,还有六壶箭支,空着的地方装的全是粮食黑豆和肉干,剩下的一匹黑色马是一匹刚刚长大的幼马,这是李平给自己买的战马。
一辆马车三匹马,随着十五岁的李平离开了小院,此时的小院光秃秃的,因为李平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一百多贯钱,转过身子就花掉了,只给自己留下两贯钱,剩下全部都买了成了马车上的物资。至于家里的奴和仆,也都遣散了。
关中儿郎为兵,父老乡亲是要送一送的,只是李平不是府兵,他是罪兵。
“张校尉,我准备好了。”李平下了马车,对着折冲府的双手行礼。
刚才他是民。
现在他是兵,罪兵。
“此去戍边,那边有功劳,也会死,自己把握。”张校尉受人之托多说了两句。
李平跟着张校尉去往折冲府,李平知道这是自己很快就要死掉了,因为今天是八月初九,突厥南下了。
他还知道再过十几天,突厥铁骑兵临长安渭水,被自己用孝道扇了一个耳光的李世民,会被突厥人再扇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叫做渭水之盟。
李平是罪兵,到了折冲府,李平觉得自己一点幸运,因为他有部下。
部下不多,只有三十人奴兵,三十个因为玄武门之变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
“见过戍主。”三十个人,有白发有黑发,李平因为父亲有军职,所以家中有甲兵,虽是痴儿,却痴在武,这也许是大唐李平留给李平最好的礼物了。这些人和自己一样都是无根之萍。
身上穿着发霉的皮甲,手中的横刀遍布锈迹,背上的弓弩,牛筋干脆,哈哈,奴兵,可怜的奴兵。
“你等戍卫河西道白亭戍,这是新置一下戍,十二月必须到达,违者斩。”张校尉将通关文牒交给李平,拍了拍李平的肩膀,抿了抿嘴,却不再说话。
张校尉离开了,校场上只有李平和一众奴兵,他们没人看管,因为他们没有看守的必要,一群无根之萍,逃不了,逃只有死。
“我有一块金子,太上皇赏给我父亲的。”李平对着这些眼中带着惶恐的奴兵喊道。
“戍卫边关是玩命,也是赌,赌策勋九转的命,我希望我们有。”李平从怀里掏出来一块金锭,金锭上有一个字——渊,放在地上,又从马车上拿出钱袋,将铜钱倒在金锭上。
“我没念过书,我父亲告诉我一个道理,兵,就是拼命的,拼命的时候靠的是身上的甲,手中的刀,我有两副铁甲,四副皮甲,五把横刀,两柄槊,三把硬弓,还有六壶箭支,三匹马,一架马车,我想策勋九转,我想有一日我能站着到长安转一转。”
“我去过一次长安,跪着进去,跪着出来,磕了两千七百三十六个头,我找到了我耶耶的尸体,我埋了我耶耶,跟我母亲合葬。”
“我是有罪的兵,你们是奴兵,大唐没有罪兵,我是第一个有罪却没有被贬为奴兵的人,此去河西,我想活着,谁不想活着,这些送张校尉,只希望张校尉能给我们这些可怜人,你们不用的甲,你们不用的刀,但求甲兵,为国戍边。”
李平大声喊道,他知道张校尉没走远,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是这一次要跪,这是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
“唉,李常,恩情到此尽了。”张校尉是李常在战场上救下的人,这是恩。
张校尉名叫张六郎,张家活了他一个,李常救过他,这是往事,不提。
张校尉从校场外走了进来。捡拾着地上的钱,这些钱要疏通武库看守,嘴里低声说道,“折冲府的兵去了长安,只能换,明白吗?”
三十个奴兵眼中的死寂有了一丝活力。
没有人说话,三十套皮甲,三十把横刀,十把弓,三十壶箭,一筐生锈的枪头。赤金十两在长安能买到十倍,但是李平他们进不了长安,更带不出来。
行军的路线在通关文牒上写的清清楚楚。三十奴兵在换装,李平翻看着通关文牒,看完长舒一口气,暂时不会死了。
武德九年的八月发生了很多事情,皇帝禅位,渭水之盟,却很少有人知道有一支很小的军队,从长安出发前往最北边的草壳戍。
“那孩子走了?”空荡荡的宫殿上高坐在上的太上皇李渊说完话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酒。
阴暗处一个声音传了出来,“走了,死了很多人。”
李闭上了眼睛,混浊的泪水滴下,是啊,死了很多人,很多。
“咚。”李渊一脚踹开身前的桌子,深吸了一口气,“朕活着,不会再有人死了,让晋阳老兵不要闹了,都不要闹了,朕倦了。”
李渊喝下杯底的酒,青玉制成的酒杯转手砸向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