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一条充斥着赌档和妓院的小街里,一个戴着圆墨镜,身穿绸缎皂衣的胖子行色匆匆。白胖的圆脸配上圆帽本来应该有点滑稽的效果,但他的神色让人笑不出来——即使在南方夏季潮热的黄昏,胖子的眼神还能让人感到脊背发凉。
他来到一个赌档门口,停了一下,回头摆了下手,示意后面的人不要跟进去。原来,他后面还跟了七八个同样皂衣黑帽的大汉。胖子进入屋内,里面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但眼尖的赌档掌柜还是发现了胖子,他挤过来,点头哈腰地说:
“阿爸,侬来啦?”(阿爸,你来啦?)这个掌柜只有一只手。
“嗯,来看看事体哪能!”(嗯,来看看情况)
“阿爸格边请!”(阿爸这边请)
掌柜领着胖子转进柜台,推开一扇小门,两人进去后,掌柜立即转身,单手熟练地把门锁好。原来门后还有一层地窖,走下楼梯,是一条走廊,两边对开了几扇门。胖子推开其中一道门,里面是个库房,只看到些钱箱,布匹,麻袋。不禁问:
“物什呐?”(东西呢?)
掌柜上前一步,撩开布匹,里面是步枪。装花生的麻袋里面都埋了手榴弹。胖子对着地上的几袋米踢了一脚,沉甸甸的,里面都是砂子。
“嗯——”胖子看上去很满意,杀气也小了一点。
“蛮好,今朝夜里,还有一批货色要来,侬盯盯牢。”
“杜先生的事体,一定一定”
“格几天有没有不三不四的人来过?”(这几天有没有可疑的人来过?)
“还真的有!一个鬼头鬼脑额日本人,来抄过门牌,我叫阿黄捉牢伊了”(还真有,一个鬼头鬼脑的日本人,来抄过门牌,我叫阿黄捉住他了)
“嗯——?”胖子显然很担心这件事“侬哪能处理伊额?”(你怎么处理他的?)
掌柜凑上去耳语几句。
胖子想了想:
“嗯——可以,非常时刻,用非常办法!还来过其他人伐?”
“还有几个着便衣的军官,福建口音,我吃勿准……”(我吃不准)
“除忒我,啥人也勿许晓得,明白伐?”(除了我,谁也不许知道,明白吗?)
“杜先生的事体,明白明白”
“格几天日本人收买了勿少瘪三,到处在煽风点火。”(这几天日本人收买了不少瘪三,到处在煽风点火)胖子突然话锋一转,侧过脸来,“伊拉开侬几钿啊?”(他们开给你多少价钱啊?)阴鸷的口气足以吓破人胆。
“阿爸!信勿过我断手,尽管穿忒!但是看勿起我,我作鬼也要来讨个公道!”(阿爸,信不过我断手,尽管捅死我!但是看不起我,我做鬼也要来讨个公道!)
“哈哈哈!”胖子舒眉大笑,杀气却不减分毫。
“有侬这句话垫底,就可以了!”
胖子的汽车一直开进杜公馆的大门,他整了整衣冠,收敛了气场。步入别墅。
在杜月笙的书房里,胖子开始汇报工作:
“阿爸,闸北的碉堡都搭好了,按照军队的意思,射击口前面都改成了薄墙,到辰光只要把墙推忒,就好用了。”(阿爸,闸北的碉堡都搭好了,按照军队的意思,射击口前面都改成了薄墙,到时候只要把墙推掉,就能用了)
“军火呐?”
“都是自家人在保管,跑堂小弟都安排好了。”
“蛮好蛮好……”杜月笙放宽了心,回转身在厅里慢慢踱步。
胖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瞅准时机接着说:
“阿爸,日本人也加强了侦查,收买了老多瘪三到处打听。要是被日本军队捉到,虹口的兄弟恐怕……”
“捉到奸细,丢黄浦江!”
“……兄弟们已经都有数了!”
“阿爸,这趟动静这么大,要不要留条后路……”胖子轻轻把后面的字吞了下去,他吃不准杜老板的底线。
杜月笙依旧慢悠悠地踱步,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个问题。
“哈哈哈!”他突然大声干笑三声,居然把胖子吓了一跳。杜月笙一字一顿地反问道:
“小黑皮,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东西伐?”
胖子不敢回答。
杜月笙顿了一下:“我们是江湖人,混江湖靠得是什么?”
胖子依旧不敢回答,杜月笙接着说:
“狠,凶,命!”
“要是没人家狠,没人家凶,那么就只好搏命了”杜月笙停住脚步,双手抚摸着拐杖头,叹了口气,继续说:
“也就是讲,我们一没才能,二没资本,能押的也就是身上这副皮囊而已。能在上海落下脚跟,你知道的,勿容易啊。”
胖子暗暗点头。
“现在东洋人要打仗,如果要逃,你觉得带着这么大一票一没才能二没铜钿的兄弟,到哪里还能立足啊?”
“假使要留,你以为东洋人凭啥要容阿拉?而不选择东洋浪人?”
“你别看我们现在人五人六,实际上阿拉只不过在上海讨口饭吃而已!”
杜月笙面对胖子,
“而且,只有在上海,我杜月笙才讨得到饭!”
“要是在日本人的上海,啥人会赏我口饭吃呐?”杜月笙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显然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胖子几天来的忧虑,一扫而空。
“阿爸,有数了。上海还剩一个人,也要是青帮的!”
杜月笙似乎真正放下了心,和颜悦色地问:
“听讲侬新收了几个儿子?”
“嗯,山东过来的难民,考察了下,还可以。”
“叫过来看看。”
胖子招呼进来一个浓眉大眼的北方汉子,汉子不卑不亢,对杜月笙鞠了个躬。
“啥名字啊?”
“彪字辈,白雀堂。”汉子用北方口音大声回答。
“阿爸问侬真名!”胖子补充道。
“回杜先生,小姓曹,曹仲仁。”
“仲仁?上面还有个阿哥?”
“排行老三,两个姐姐死在老家,哥嫂在扬州跑散了,还有个妹妹,我带着。过长江淹死了。”
杜月笙沉吟了一下。白胖子补充道:
“吴淞江里捞起来的,被日本船撞翻的。本来以为伊也是死的。”(本来以为他也是死的)
“杜先生,我这条命是阿爸给的。青帮今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杜月笙干笑一声:
“命,还是自家的好。”
“杜先生什么时候要,随时拿去!”
“蛮好蛮好,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