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的另一座桥上,北岸是著名的四行仓库。这座四大洋行共用的仓库,是这一带最坚固的混凝土建筑,连日的炮击和轰炸,四周围已然一片焦土。国军凭借仅存的弹药,死死抵抗。在步枪射程的外围,日军也堆起了工事,一波又一波的冲锋让战场上尸骸遍野。
当荣誉,勇猛,恐惧纷纷在战场上粉墨登场后,最后就轮到寂静的死亡来收拾残局了。
战地医院。
这个被叫做战地医院的地方,张明德一点都不陌生。每周末,张明德坐老粽子的黄包车回家时,都能眺望到苏州河北岸的这一大排仓库。战争就像一把胡乱挥舞的手术刀:原来亲切的城市肌理,被划得面目全非。鳞次栉比的楼房被剖开,露出肮脏的脓血和废墟,直叫人不敢相认。其中一个库房就是战地医院,污浊的气味混杂在八月的潮热空气里,熏得两个学生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士兵把他俩丢给一个护士,就离开了。两个学生的魂灵终于有东西来填补了,他们终于也可以为国效力了,在这里,他们将竭尽全力!
一个护士跑过来,刚想和两个学生说话,就送进来一个伤兵。现在,连担架也成了奢侈品,他是被两个战友抬进来的。护士马上跑向了伤兵,同另一个奔过来的护士一起,把伤兵架下来。
伤兵的体重把两个女孩压弯了腰,但仅此而已,两个弱女子,似乎拥有了超越性别的力气,顽强地把伤兵支到了靠墙的一边,不可思议。那边地上躺着许多人,大概就算是病床了。张明德和顾文吉马上跑过去,要帮忙,一个护士扭过头说:
“手术室在那边”朝角落的一块破布望去。
“可我们…………”
护士不理他们,走了。
两个学生走向手术室,撩开帘子,看到一个佝偻的背影,大白褂的背后印着粉红色血迹,那是从正面慢慢浸染过来的。床上躺着一个满头大汗的人,床的两头各站着一个护士,汗出得比伤员还多。
张明德和顾文吉从来没有上过手术台,连二年级仅有一次的临床观摩他们也逃掉了。现在却来到了这个最重要的手术台。张明德,已经没有什么退缩的可能了。
“同济医学院二年级学生,张明德,顾文吉,前来报到!”
没有人理睬他们,主刀医生甚至没有停下来。
张明德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无能。他和同伴绕到手术台的另一边。尽管心里有准备,但还是吓了一大跳:伤员的左肩有一个巨大的创口,医生沿着创口又往心脏位置切开,好几把镊子正撑着创口,医生正在用手术钳往外挑弹片。那些从血肉里剥出来的金属碎片,扔在器皿盘里发出可怖的刮擦声。那些弹片居然在盘子堆成了小小的一堆,仿佛魔鬼嗑下的瓜子。普通人可能还看不出这么多细节,触目所及就是血污里的烂肉而已。医生褂子的正面红的发黑,触目惊心。面前这个哪里是医生,分明是个屠夫嘛!
“血管钳”医生用沙哑的声音发出指令。尽管他没抬头。
黄先生!张明德愣住了。他转眼去看那两个护士: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虽然护士的额头是零零乱乱贴着汗湿的头发,虽然她的口罩上满是血污,硝烟和血沫在嘴的位置形成一个黑团,虽然这里和安详的校园有天壤之别,但张明德还是认出了那双闪着温暖光芒的瞳孔——同学赵蓓敏和李婷!
顾文吉反应稍快,从一堆用过的手术器具里面,挑出血管钳,递给黄先生。
“保持气管”黄先生继续下令。
张明德踟蹰了,他知道开胸手术中保持气管通畅的重要性,但具体怎么做,他只记得那次的作业是别人帮他做的,他压根书都没看过。
黄先生抬起头,冷冷地扫了一眼两个学生。张明德第一次和他对视,愧疚到死,顾文吉连头也不敢抬。
黄先生用一小段导管扶在气管旁边,另一只手牢牢夹着动脉。张明德仔细观察了手法,说:
“我来吧!”
他接过导管,仔细扶好。黄先生腾出手来取弹片。
就那么几秒钟,黄先生刚想说什么,但已经来不及了。伤员发出剧烈的咳嗽,张明德手一松,导管歪了。伤员咳嗽的更猛烈了,全身抽搐。
“肺里进血了!”赵蓓敏惊叫起来,她的声音是沙哑的。
“按好!!”黄先生低吼一声。边抢过张明德手里的器械,开始抓气管。伤员像鲤鱼一样扭动了最后十几秒,突然不动了。
张明德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
但黄先生和两个女生却没有任何指责,两个女生把手术床推出去,叫:“下一个!”
两个男生瑟瑟发抖,黄先生却抬起头,平静地说:
“心胸外伤容易引发气胸,在人工保持气管的同时,要随时留意病人的脉搏,同时夹持动脉,这是为了防止静脉血突然倒流,被吸入肺泡……”
谆谆教导,惹得两个学生垂泪不已。
第二个伤员被炸断了手,臂膀,肩膀的一部分,实际上他整个人仿佛从脖根到腋下都被撕掉了。面色土灰,嘴唇只有微微的翕动。
黄先生和赵蓓敏对视了一眼,她低下头,把伤员从另一面布帘里推了出去,外面有一个口鼻缠着布条的男人,利落地抬走了伤员。
张明德默默地说:
“是不是还可以再救一下,动脉没破损,至少可以清一下创……”
“动脉没破是因为已经大出血过了,眼球里血丝都淡掉了”黄先生打断他,
“没有清创药膏,碘酒也没有了,我们连他妈的擦剪刀的酒精也没有了!”
张明德从来没有这么畏惧过黄先生,不得不默然。
那个下午,张明德和顾文吉不知道协助黄先生作了多少台手术,他俩用尽全力,却依然还不如两个女生有用。张明德不断告诉自己:每一个经他手的勇士,都将会是日本人的克星,他母亲的仇,将通过士兵来报。但是现实却一次次冲撞着他的信念:送来的伤病要么嚎到失智,要么昏厥过去。他们大喊大嚷,不是打倒日本鬼子,而是哀求或怒骂大夫让他们速死!那个让年轻人魂牵梦绕,神往过无数次的战场,当真真切切来到身边,却是这样陌生。
脏,乱,是战争带来的唯一感受。脏到分不清血和粪便,乱到只有死去才能平静。英雄主义?见鬼去吧!
“黄先生!”李婷的一声惊叫唤醒了张明德。他一看,黄先生手中的剪子,居然掉落在伤员的腹腔里了。张明德赶紧小心捞起剪子,递到黄先生的手上,奇怪的是,黄先生并不接,仅仅是保持着握剪的手势,一动不动。
李婷关心黄先生,跨过来扶他的背。黄先生像抽了线的木偶,突然倒了下去。李婷尽全力才没有让黄先生砸到地上,但自己也被带的摔倒了。
“他三天没睡过了……”一旁的赵蓓敏带着哭腔说。
黄先生死了,死在血污之中,死在节节败退的战局之中,死在同袍的尸体之中。
远处的炮火,隆隆不断,伤兵一个接一个地被送进来。战士在死去,唯一能拯救他们的,是两个医学院的差生,两个忙着救亡图存却不会开胸手术的医学院学生。
清理伤口,我还能对付,只要有碘酒。截肢?好歹刚刚看了几次,也许可以,但刀和纱布呢?各式各样的感染,要是有青霉素就好了,青霉素真是太奢侈了……
张明德的脑子嗡嗡嗡响了半天,就是不明白黄先生是怎么坚持下来三天的,他连三分钟都不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