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吉叫醒了张明德,
“撤退?我们投降了?”
“刚来的命令,护士已经在准备了。”
“谁的命令,伤兵怎么办?”
顾文吉朝伤员躺着的地方努努嘴——一个士官模样的人,在一个个和伤员说着什么话。那些伤员,听了士官的话,好像突然都不痛了,他们安然地躺下,接过士官递过来的一个手榴弹。士官每安抚完一个伤员,都以军礼结束。
护士眼里噙着泪花,叫他们俩收拾所有的器械,准备撤离。顾文吉忙着去张罗了。
士官看到了伫立的张明德,走过来说:
“你是大夫?快点撤离,这是命令。”
“我不是大夫,我什么都不是……”
“年轻人,我们……”
“我要继续陪着我们的勇士。”
军官无言,退后一步,立正行了个军礼。
撤退后的战地医院突然安静了,未死的和将死的将士都像一尊尊雕塑,默然,却坚定。张明德在病床区忙碌:给已死的将士盖上白布,充满血污的白布。有伤兵招呼他,让他帮忙套上军装。一位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兵,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已经死了。他的左手上臂被弹片炸到,手臂和肩膀仅靠皮肉相连。左半边脸也面目全非。张明德蹲下来,将他的头侧放,让完好的右脸向上,是一位多么英俊的同胞阿!张明德取来遗漏的一些手术器械,开始试图把烈士的手臂缝上去,一针一线,心无旁骛,他是他第一次心如止水地做一次手术。他是如此认真,都没有注意到日本步兵已经进入了军医院。
日军并没有理睬张明德,而是四处搜寻。突然,一声闷响惊醒了张明德,他抬起头,看到角落里一个小弹坑,周围倒卧了几个日本士兵。一个日本大声喊叫了几声什么,所有士兵开始骂骂咧咧,毫不犹豫用刺刀扎向地上的中国伤兵。有准备的几个伤兵没来得及行动,就被制服并杀害了。军医院又变成了屠杀场,真正的屠杀场。张明德缓缓起身,手里握着一把剪刀……
“姆妈,姆妈……”他喃喃道。
就在那一刹那,几个凶狠的士兵直接用枪撂倒了张明德,枪口直抵他的脑门。他们背后另一个日本人突然呱啦呱啦爆出一串日语,冲上来推开枪口,然后脚踏着张明德胸口,先是正反手扇了几下耳光,然后揪住他的领口,拖了起来。旁边又过来两个个士兵,一左一右架住张明德,往日军来的方向走去。
他们拖着张明德,一路小跑,路上不断用日语咒骂着什么。直到一个帐篷前,把张明德丢进去。这原来是日军的野战手术帐篷,里面有一个医生背对着门,正忙着做手术。那个背影,恍然间让张明德以为是黄先生。
抓他过来的日本兵对着军医大声嚷嚷几声,军医摆摆手,士兵不甘心地闭嘴了。走之前恶狠狠盯了张明德一眼,刚出帐篷,还不放心,又转回来,掏出一把手枪给军医。军医接过枪,再一次不耐烦地摆摆手叫军人出去。
日本军医抽空转头,只看了张明德一眼,就随手把手枪放到了一边。
张明德刚刚从人生最屈辱的几分钟里缓过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军医突然用缓慢的中文开口了:
“你手上茧子都没有,怎么可能是大夫。”
“我是医学院的学生……”不知怎得,张明德不由自主地回答了。
“医学院?哪个学院?”
“同济医学院……”
“同济,黄仁轩的学生?”
“…………”张明德讶然,很奇怪军医会这么问。
“哦,他回国前改名了,是黄自强的学生吗?”
张明德默默点点头,满脸疑惑。
“过来帮忙吧”
张明德不为所动,这于他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要求。
“动脉夹持术会吗?我需要撑开气管”
这个熟悉的名词让张明德悚然一惊,仿佛是黄先生在问。
他木然地起身,机械地走向手术台。那上面躺着一个面熟死灰,嘴唇发白的士兵。和战场上看到的所有的已死或将死的士兵一样,在痛苦地抽搐,只不过,他的军服是刺眼的土黄色……士兵上半身的衣服已经被剪开,露出皮肉,那是和所有同胞一样的血肉。这时,这个奄奄一息的敌人此刻似乎更像一个人了。
张明德取过导管,插入已经切开的气管,手背靠在士兵的颈动脉,随着细若游丝的呼吸,手里的导管时松时紧,这是黄先生教他的最后一课。
军医抬头看了一眼张明德,眼神里居然透着一丝赞许。他麻利地做完了手术,开始缝胸。开口道:
“黄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中文就是跟他学的。”
没有理睬张明德满脸疑惑,军医接着说:
“我们一起在德国留学,老实说,他聪明得让人嫉妒。”
“满洲事变后,他就急着回国,教授怎么劝都没用,那可是海德堡大学的医学院啊。”
“后来战事越来越大,我也征召回国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的学生。”军医似乎有点小高兴。
那个一板一眼的黄先生,那个对爱国青年嗤之以鼻的黄先生,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黄先生,原来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国运绑在了一起。
张明德只是冷冷地说:
“黄先生他死了。”
军医轻叹一声,不得不埋下头继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