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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立春了,心里还是寒冬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烟花刺眼,在空中炸得让人厌烦,两边的树木就如同魑魅魍魉一样摆出各种看不出形的样子让人恐惧。

  谨月的身子在烟花的照耀下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但影子不止一个,除了苏老二和苏老三,还有其他几个“工作服”。

  谨月虽然双腿发软,浑身发冷,但她尽量让自己镇定,尽量装出能承受一切的样子。

  那是谨月这一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每一步迈出去就像踩上了棉花。

  镇上正在庆祝元宵节,同样的烟花爆竹舞狮子,同样的锣鼓喧天,同样的人潮涌动,同样的欢声笑语,可这一切,对谨月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苏老二一直安慰着谨月,但谨月知道他的内心不比她好受。

  镇上的小卫生院,谨月从来没来过,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来这个地方。

  院内灯光明亮,时有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匆匆走过,在他们的引领下,谨月进了二楼,就看到有担架从最角落的房间抬出来,经过她时,她看到了,那是一个脸色蜡黄泪流满面的年轻女人。

  或许她和她一样。

  谨月在指示下,走进那间地狱。

  “又来了一个,今晚估计睡不成了。”值班的年轻女护士打了个哈欠,准备去叫大夫,“你先等会。”

  谨月望着冰冷的床,冰冷的机器,本来以为做好准备的心又开始颤抖,很剧烈,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

  这儿既是新生命出生的地方,也是新生命终结的地方。

  她小时候一直在想,有没有一个地方既是天堂又是地狱,随后又被自己的矛盾逗笑了,但现在她明白了,世上是真的存在这样的地方的。

  女大夫很快就过来了,虽然戴着口罩,但从浮肿的眼睛和眼周围的皱纹可以推断,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她看着活生生的,但一开口就成了冰冷的机器,她吩咐谨月脱掉裤子,躺上去。

  谨月还在扭扭捏捏,她已经不耐烦了。

  “快点,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自觉,非要自讨苦吃。”

  谨月的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她不禁自问为什么她也成了这样的人。

  她躺在冰冷的窄病床上,闭着眼睛让眼泪从眼睛两侧滑下。

  “哭什么,就一个小手术。你们这些人就是不读书不懂理。”女大夫做着消毒工作,“生那么多干什么,孩子就是父母前一世欠的债,生下来也是讨债的,唉。”

  “张姐,你叹什么气呀,你儿子那么有出息,听说都要出国了。”那女护士在一旁递着东西。

  “有什么出息,本来有机会出国深造,不知怎么和一个卫校的姑娘勾搭上了,把名额都推掉了,想到这事我胸口就闷得慌。”

  谨月只感到一个冰冷的东西进到了自己身体里面,浑身一抖。

  “放松一点,你倒是不吵不闹。有些女的啊,都躺在床上了,还要挣扎打闹。”

  张大夫不耐烦地继续手上的工作。

  女护士继续说:“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见得在咱们国家就做不出成绩啊,现在改革开放,像你儿子这样的人才肯定会得到重用的。”

  张大夫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谨月也是第一次开始思考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不得不说,很多人生孩子大概都抱着一种养儿防老的想法,再或者只是觉得年龄到了应该生了。

  可又有多少人真的把孩子当成了独立的生命,以尊重和谐的态度与他们沟通与相处呢?

  手术的确很快,快到谨月的这个难题还没想明白,张大夫就说结束了。

  谨月是被苏老二和苏老三用担架抬回去的,她从上了手术床就没有睁开过眼睛,眼睛真是一个很残忍的器官,它能让她看到所有人世间的灰暗。

  回去后已经是凌晨了,一切都已经偃旗息鼓,年已经结束了,在她的痛苦绝望中。

  新的一年就这样来了,好像已经立春了吧,万物都已经以新的姿态面对尘世了吧,但她的心中却仍然是寒冬,很冷很冷的寒冬,她感觉不到一点希望。

  谨月躺在炕上三天没吃饭,每天除了唉声叹气就是掉眼泪。

  她上手术台,冰冷的器械灌入她的身体,她的孩子被绞杀的场景一幕幕地在眼前回放,她似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很困,很累,很痛,很想就这样睡去,永远不要醒来,但每每闭上眼,就听到孩子的求救声。

  那阵子,除了做饭,谨月几乎一直躺在炕上,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流眼泪。

  这期间苏老太破天荒来看过谨月一次,端着一碗粥。

  她叹了口气,说:“你也别糟蹋自己的身体,万事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谨月的泪决堤。

  命啊,都是命。

  以前她不信命,她觉得命运是捏在自己手里的,但现在,她信了。

  “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等这阵子的风口过去了,再生也不迟。”

  苏老太难得的安慰话,的确让谨月的心里暖了不少,她拼命地点头,似乎点头可以把眼泪甩回眼睛一样。

  张氏虽然前阵子做了结扎手术,但似乎恢复得不错,气色红润,在谨月做完手术第四天也来看望了,和李氏一起。

  李氏也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但因为本身瘦小,肚子并不明显。

  她们坐在谨月的炕头。

  张氏握着谨月冰凉的手,抹了抹不知道是真心同情还是勉强挤出来的几滴泪,感同身受般地替谨月难过着,咒骂着。

  但谨月似乎一句都没有听到,倒是李氏的话她听到了不少。

  李氏说:“二嫂,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这次是大范围的,没有任何人能幸免。”

  “好在你月份小,对身体伤害也小,你不知道我娘家的邻居家,孩子都八个多月了,那才是可怕……。”

  “这群人就是没感情的杀手,不讲人情,唉。”

  “我们生活的年代不好,能怪谁啊。”

  谨月静静地躺着,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谨月只用自己和这个孩子的缘分太浅安慰着自己,似乎这样想会让自己的罪恶感降低。

  如果她不要愚昧地找药方,那肚子里就不会有这个小生命,那么,她也就不会被折磨成这样,再或者如果她上次坚决地自己打掉,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痛苦又绝望啊。

  她好绝望啊,她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啊。

  一切的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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