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枫总算松口气了。
徐太的案子总算理出了头绪,签上名字合上报告书之后,左小枫才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之中。
钻进一个案子,就像钻进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徐太原本不叫徐太,而是叫林溪吟。林家在福建当地是个大族,林溪吟的祖上一直官宦人家,父亲是个留洋归来的学者,一直从事文史工作。父亲去世后,林家靠着家族叔伯的接济和帮助,勉强度日。林溪吟十八岁高中毕业后,就被家族亲戚帮忙,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在文史馆里上班。并介绍许配给了刚刚复员退伍的徐刚,徐刚在镇上修配厂上班。
福建当地比较传统,林溪吟嫁给徐刚后,就改称为徐林氏了,只有在政府填表的时候,才会出现:林溪吟。
左小枫和徐太由于案子的事情,接触得多了,也就亲近了。徐太的修养和仪态,让左小枫倍感敬仰。
徐太每每说起往事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的是迷离和幸福。左小枫感觉到一阵阵心痛,如此经历万般磨难,一起同生死共患难的夫妻,如今功成名就,却要面临婚姻的破裂,似乎是非常残忍的事情。就像是把一对连体的生命,剥离开一样,残忍。
徐太是喜欢喝茶的,每次见面徐太总要约在典雅幽静的茶楼里。徐太总是穿着很典雅,感觉像是红楼梦里的大家娘子一样。
茶楼里的茶,徐太是不要的。尽管出了茶叶钱的,徐太还是会自己从包里拿出两小包茶叶的,并且要自己亲手泡茶。
“我老公有很多安溪的朋友,茶叶都是专门给送来的,都是西坪的秋香。这些年,跟着沾光,把嘴都喝刁了。喝别的茶叶总觉的味道不对。”
左小枫感觉,跟徐太在一起喝茶,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学习。徐太泡茶的时候很专注,动作优雅舒展,从从容容,不急不缓。更像是一种人生态度。
“我们福建人,结婚都很早的。我十八岁那年,刚参加工作才四个月,就跟老徐结婚了。婚礼是在徐家的祠堂办的,徐家祠堂不如我们林家的大,但也很热闹的。我们那时候,婚礼很传统的,是要坐花轿披盖头的,是要在祠堂里拜祖宗的。还有,舞狮舞龙的,热闹的很。就是酒宴简单了点,没办法,穷啊。”
徐太在说起往事的时候,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茶。似乎往事都在茶水里,慢慢地品出来了。
左小枫觉得奇怪,徐太所谓的好茶,远不如平时喝的铁观音浓郁。徐太说:真正的好茶,就像是幸福的生活一样,是平淡的,没有热烈和浓郁,只是顺口。但是喝下去后,闭着嘴巴,慢慢回味,就会觉得一种甘甜在嘴里回荡,若有若无。
左小枫觉得深奥,回味了几次,也没品出徐太说的甘甜来。
徐刚家里很穷,下面有四个弟弟妹妹。我们刚结婚时候还好,两个人的工资,除了供他家几个弟妹,我们清清淡淡也能过。我们夫妻恩恩爱爱的,小日子过得也还可以。自从有了孩子以后,就不一样了。我生了大儿子清宝之后,没有奶水。家里能吃的也就是地瓜粥和咸鱼干。徐刚就到海边去求人给弄鲜鱼,还有自己去讨小海,弄点小鱼小虾螺呀蛤呀的,算是改善伙食,补充点营养……
等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那简直快到揭不开锅了。弟弟妹妹也大了,吃喝的,花销的也大了,两个人的工资连全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
徐太抽了纸巾,蘸了一下眼角的泪花。
徐太又笑了:我尽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老了,老了啊。
左小枫赶忙说:徐太,我喜欢听,真的喜欢听。
徐太说:“瞎说,连我儿子都不愿意听,觉得我烦,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我家老徐,更是不爱听,总觉得是在揭伤疤一样。我每次一跟他聊起往事,他总是一口一口地喝酒,直到喝醉。只有你这个小丫头愿意听。”
我家闺女出生的第二年,政策也放开了,徐刚再也坐不住了。我们那里的人,都在往外跑,有点手艺的都出去了,全国各地都跑。会炒菜的去开饭馆,会泥瓦工的去修房子,还有开理发店的,开眼镜铺子的,开裁缝铺子的。徐刚是个钳工,听回来的老乡说,可以承包个修理厂什么的来干。
我跟着徐刚向单位请了长假,抱着儿子,背着女儿,坐了一个星期的车,来到了人生地不熟,连说话都听不懂的G市。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会在这里扎下根来。
后来的事情,左小枫断断续续听徐太讲过一些。
徐刚两口子先是承包了G市一家集体企业农机厂的一个小车间,主要是打些农具。两口子很是辛苦。语言不通,生活不习惯,气候也不习惯。这徐太硬是一边照顾两个幼儿,烧饭洗衣带孩子,还要给丈夫打下手。这徐刚聪明,见多识广,对本地惯用的工具做了改良,效果很不错,徐刚生产的工具成了抢手货,后来就干脆将整个农机厂给承包了。
从一家小作坊一样的农机厂开始,徐氏夫妇经历了漫长艰苦的创业,凭着福建人的聪明和吃苦精神,他们由一家作坊,到一家机械加工厂,到建筑施工,到房地产开发,到如今的徐氏集团企业。
左小枫一直在问自己:他们为什么要离婚?
左小枫也悄悄地小心地问过徐太,徐太只是给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以后你慢慢就懂了。
藏威出去找了几天工作,垂头丧气地回到上宝村的时候,如同霜打的茄子。
老谭跟我悄悄地透露:藏威和阿秋最近好像总是吵架。
但藏威给我说,他要接手上宝村的那个馒头店的时候,我还是吃了一惊。
藏威说,找了这几天工作,很受打击,没有一家合适的。想自己做点事情。还有,阿秋也不想再红宾楼干了,两个人总不能闲起来。
藏威说他是无意中看见村里的馒头店门上的转让启示的。
那个馒头店我是知道的,生意不错,我们都经常图方便,买些馒头回来,将就一顿的。
藏威说,那个馒头店一天也能挣个两三百元的,比打工强,起码不看人脸色,不去低三下四地求人。再小也是自己的。
藏威说的没错,我觉得是好事。藏威是陕北人,阿秋也是个做事麻利的勤快人,他们两个完全有能力把生意做起来。
“那家人做得好好的,为啥要转让呢?”我多少还是有些疑虑。
“他们呀,现在儿子大学毕业了,工作了。两口子不想干了,想回老家去。”
“转让费、房租、水电情况都弄清楚了吗?”
藏威不好意思地说:“都弄清楚了。问题是房租要交押金、一年的租金,还有转让费,这一下子要差不多五万元,我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想找你借点钱。”
我有些不高兴,沉默了半天问:“你有多少钱?还能从别处借到钱吗?”
藏威嗫嗫地说:“原本还有几万,这不阿秋她们来了后开销大了点,老家房子翻新我给寄了点。现在手上满打满算也就两万不到。”
“阿秋自己挣钱,小樱子在郭文悦家,人家花你啥钱了啊。”我有些气。
藏威张了几次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说:“这样吧,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失业下岗,又准备结婚了,我这点钱还应付不过来自己的事情呢。你先找你以前的同事啊朋友呀,还有你老家亲戚们借,不够了再说,我再给你想办法。”
两天后藏威又找到我,求求我帮他。
藏威说,他找了一圈,以前的同事们一听借钱,都找各种理由推辞了,再打电话都不接了。老家的亲戚都别提了,挖苦讽刺的都有,说什么在大城市里上班还找我们这些黄土里刨食的人借钱?
藏威情绪很低落,平时不怎么抽烟的他,一根一根地抽,又不停地咳嗽。
“我算是看清楚了,平时一个个笑呵呵的,称兄道弟的,胸脯拍得邦邦响,一到遇上事情,都是另外一幅面孔。”藏威愤愤地说。
我安慰他:“这借钱的事情,本来就是件难事。你也不要去怨人家不借给你。借给你是情分,不借给你是本分。你想,我要是找你借一万元,你借给我吗?”
“我借,只要你真的需要!”藏威说得很硬气。
我笑了:“别说得这么硬气,即使你不开店,我结婚缺钱,找你借,你也不一定会借给我。算了,咱们不说这些了。我只是说,不要去怨别人,要怨就怨咱们自己没本事,没钱。你还想过其他办法吗?例如,从银行借个几万,流动资金都有了。”
藏威小声说:“想过,但是阿秋不让,说是利息高。我们小本生意的,背上利息就是给银行打工了。”
我笑了:“你们算的可够精的啊,人家的钱都是闲着生儿子的?”
藏威也有些急了:“不借就别说风凉话。这两年就交了你们几个朋友,指望你们能帮我一把呢。我和阿秋安顿好了,再把小樱子送到幼儿园,我们也就安心了。”
藏威说到把小樱子送到幼儿园,这句话触动了我。毕竟,能帮他们不再这样分离,有个完整的家的样子,也是好事。
“你找过宾哥吗?他现在可有钱了。”
藏威嗫嗫地说:“找过了。宾哥说是陶斯红掌管着财务呢,他把我领到陶斯红那里,陶斯红说他们酒楼欠账大,都是单位上的,多数要到年底才能去结账,平时这流动资金也紧张得很。说是欠着人家的肉钱、鸡钱、米钱、油钱、调料钱一大堆呢,每月能按时发工资都已经很不错了。表面上看着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其实也紧张得很。陶斯红还拿出一大堆的条子让我看……”
我拍拍他肩膀说:“你要是真的想干这个馒头店,有信心,有把握,我就帮你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