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曲清越工位上还放着她的帆布包和未关机的笔记本电脑,她人已经在去往机场的出租车上了。
在车上她给老大请的假。
思来想去她又给向垣发了条微信。
“老家有急事,我得赶回去一趟,这几天你不用过来了。”
下一秒,向垣的电话就拨了过来。
电话那头极为安静,显得向垣声音更沉重更焦急:“你现在在哪儿?”
“去机场的路上。”
“机场见,你等我。”
“向垣……”
他都没问什么事情来着……
在曲清越微信发来的前几分钟,向垣收到了远在J城,曲清越爷爷的主治医生的消息,说老人家快撑不住了,已经通知了家属。
他眼前一黑,手扶着桌沿才没有踉跄着倒下,强烈的窒息感犹如黑水漫上来叫他无处逃避。
五岁时。
“快点!爷爷不行了!爷爷快不行了——”
“闻婷!为什么——是你的失误害死了他!”
“你真是我们向家的丧门星!”
“来人呐!有护士吗?这儿有位女士晕倒了……”
“我尽了全力,没保住老人家的命是我的错,可我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错!”
从噩梦中惊醒时,向垣满身满头都是冷汗。
曲清越坐在他身边,目光星星点点的,有些担忧地拿着手帕给他擦汗。
“你恐高症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不要往窗外看了,你看看杂志,转移下注意力。”她嗓音轻轻柔柔的,像一阵清爽的风,吹开了闷在他脸前的那团黑雾,叫他猛地一个激灵,恢复了顺畅的呼吸。
“没事。”他轻轻握了下曲清越的手,意识到自己手掌也全是冰凉的冷汗后,连忙松开手,不去触碰她。
飞机上,向垣表现得极为紧张,甚至有点异常。反倒是曲清越一路上表情都十分镇定。
曲清越重复了一遍向垣的话:“没事的,也许对爷爷来说,那是个更好的去处……”
这样的安慰,反而让说话的人红了眼眶。
上飞机之前,向垣第一时间联系了姑妈,虽然姑妈回去没几天本不该去打扰,可眼下实在没别的法子。
爷爷已经被转去最好的病房,由姑妈和表哥全程看护。
曲清越还担心向垣这样不打声招呼就跑,会不会激怒叔叔阿姨。
无奈之下,只好在曲清越的注视中拨通了向尚临的电话,电话被接起时,他跟闻婷正好在一块儿。
两人得知此事并没有阻拦,反倒少有地,露出了些关心的神色。
尤其是闻婷,听到“曲清越爷爷病危”这几个字,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了屏幕数十秒,才开口,充满了命令式的口吻:“找最好的医生。”
“姑妈也在呢。”
曲清越把脸怼到镜头前,朝闻婷道了声谢:“谢谢叔叔阿姨关心,不会耽误向垣很久的……”
她心里还是有点奇怪,也许两人也不是事事都不通人情的,只是站在他们的角度维护自己的利益罢了。
之后向垣切断了视频电话,她也没看到之后闻婷更加异常的表现。
闻婷脸上的镇静早已全无,她发疯一般地在家里来回踱步、翻找东西,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套医用工具箱,给自己套上手术手套,到处找刀具,嘴里还喃喃着:“能救活的,这次能救活的……”
向尚临拦住她,叫人把她拉回房里去休息,连忙把危险的刀具藏起来,又叫人把那个工具箱丢出去。
去医院的路上,向垣的冷汗出得更多了,成片的风吹在身上,天阴沉沉地压下来,曲清越忍不住打颤,可向垣却纹丝不动,她轻轻握着他的手,心里有种患得患失的焦虑感,爷爷,一定要撑住啊。
向垣牵着她的手出现在曲家人面前时,众人明显都呆住了。
眼前向他们走来的男人气势过盛,穿着虽然素净却难掩光华,气质清冷,目光沉重,扫过的每个地方似乎都卷起了风。大家都被拦在病房外,守在门口的是向垣的人,见他带着人过来,连忙侧开身子。
向梧懿正拿着本子记录数据,抬眼看见两人,等门合上才道出实情。
说她已经看过病历,又做了检查,老人家能坚持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再勉强下去,对老人对子女都是更加巨大的痛苦。
曲清越哽咽:“我懂的。”
“你家属已经进来过了,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好好跟爷爷道个别吧。”向梧懿带着几人从病房退出来,朝向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来,可向垣却站在曲清越身边,纹丝不动。
“爷爷……”曲清越蹲在床边,轻轻握住那双枯瘦的手。
感受到指尖微弱地动了动。
“来来马上高考了,医生说他成绩进步了不少,我换了个工作,比以前的更自在,不再那么拼命挣钱了,您说得对,快乐也很重要。我还带来一个人,他很优秀对我特别特别好,上次见过面的,我们也会好好过日子……”
“丫头啊。”爷爷嘴唇动了动,他必须用力才能看清眼前的人,声音微小而沙哑,到最后几乎成了气声。
“好好生活着,就行。”
“爷爷能留给你的不多,不过……够你省着用,在外头别受人欺负,咱硬气点。”
向垣为了不打扰她跟爷爷,独自出了房门,走出去的时候脚步还有些不稳,像是在巨大精神压力下紧绷了太久的状态。
老头子眯眼,用力笑了笑:“丫头,别了。”
可惜这句话没有说出声,但曲清越似乎听见了,含着眼泪重重地点了点头。两只手用力抓着爷爷干枯的手,仿佛还想在他弥留之际挽留点什么。
老人轻轻地合上了眼,从鼻孔哼出一团粗气,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爷爷,再见。咱们来世见。”
“来世……我要做你的亲丫头。”
曲清越歪着头把脑袋枕在爷爷的肩头,热泪从眼尾滚出,似乎能够灼伤皮肤。
在滴滴答答的仪器声中,她依偎在爷爷身边,有一世纪那么久。
浓重的情绪突然就散了许多,她甚至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跟向梧懿简单交谈了几句。分别时,向梧懿还叹了声:“你是我见过的最冷静的家属了。”
曲清越无力微笑,朝她礼貌地点点头。
曲宽厚跟王善一直避着她,话说的也蛮狠,她本来就不是曲家亲生的,没有资格料理爷爷的后事。
也就当个提款机的命。
曲清越也懒得争讲,她离开那些人以后就在幽长的走廊里四处寻觅向垣的身影。
走到某扇门边,碰上了正往外出的向垣表哥。
“您好。”曲清越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没多停留准备继续找向垣。
他连微信都不回了。
表哥抬手拦她:“向垣在里面。”他偏了偏头,示意她向垣就在他刚刚出来的屋子里。
“他情绪有些失常,我给他注射了小剂量的镇定剂,估计得睡上一会儿,你不要过于担心,这跟他小时候的心理创伤有关。”表哥声音淡淡的,用那种格式化的工作语言对她叙述,丝毫不像那晚会打趣逗笑的人设。
这是一个单人病房,向垣平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半边被子。他的肤色比平时更白了些,长长的眼睫延伸落下一条阴影,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忍耐什么。
曲清越抬手替他拉好被子,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感受他的体温。
——
向垣醒来的时候,病房里空无一人。
他躺了太久,全身僵硬发麻,翻身下床时头部传来了不小的眩晕感,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事物才变得清晰。
曲清越提着粥进来时,一眼就看见向垣挂着衣衫不整的病号服,目光四处寻人。
“在这儿呢。”她出声,音量不大,怕惊着他。
向垣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确认两秒这是他要找的人后,慌乱的神色渐渐隐去。
他几度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曲清越看穿了他的心思,敛下眼眉,声音略显沉重:“爷爷去了。”
明明是在极度虚弱和病痛中离开的,却还努力牵曲清越的手,扯着嘴角微笑。
“辛苦了。”她目光柔柔地扫过向垣的脸,他的精神状态更差一些,高强度工作的疲累还没散,又要经历一遍心理创伤,能强撑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向垣摇头,脑袋沉闷的感觉还没消失:“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你,就当是替自己、替他们赎罪了。”
两人在房间整理了下仪容,规规整整地到向梧懿面前。
她说爷爷在神智尚清醒时,曾用手机给曲清越留了些话。
她没忍心告诉曲清越,这位老人家花了多少功夫才学会智能手机的录音功能。
——
“越越丫头,遇到再不如意的事,都得记得吃饭和休息,别把自己逼的太急。你在别的城市生活定居挺好的,那边不是也有你亲爹妈的消息吗,可以多留意着,要是不愿认,就别勉强,记住,有理的是自己。但愿来来争点气,你也别努力过了劲儿,把自己全搭在他们身上,爷爷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过的健康幸福。”
“你永远都是我的宝贝孙女,心里排第一位的那种。”
他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曲家的亲小孩。
可他还……
她指关节用力地抓着床沿,蹲了下去,嘴唇已经被咬到沁出丝丝血珠,心脏里被巨大的力量抽离挤压着,痛到她明明大张着嘴却无法吸入空气。
向垣连忙让开,让向梧懿移动设备,把氧气罩子照在她脸上。
“别太用力,放慢点,匀速呼吸,慢一点,对……”
向垣的眸色很黯,黑色的瞳仁被蒙了一层厚重的水雾,颈侧的筋在皮肤下微微凸起,他看着曲清越难受,却只能紧紧抱着她,别无他法。
脑里忽然冒出一句没来由的话。
“没关系,我不需要你成为我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