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高说直线属于人类,曲线才是上帝的。在米拉之家,所有常规的传统美学被颠覆,设计几乎全部是狐形和圆形,以及各种各样的双曲面和螺旋面,即使是最普通的铁栏杆也带着性感的曲线扭曲回绕,表达着米高那奔放无羁的情感。有人说,它是天使遗落在人间的玩具。在这里,好像每个人都会成为了无忧无虑的孩子。
在巴塞罗那,米高无处不在。就像在街上遇到的热情的西班牙人所说,巴塞罗那就是高迪,高迪就是巴塞罗那。
沿着兰布拉大道一直走,跟着涌动的人流,走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踩着光影斑驳的石砖,与各种不同颜色的面孔擦肩而过,除了无处不在的米高建筑,还有无处不在的街头表演艺术家。玩杂耍的,拉手风琴的,弹吉它的,甚至还有拉二胡的,当然最多的还是随处可见的活人雕塑,各种怪异造型,真假难辩......这里是流浪艺术的天堂,这是一个让游人深深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的梦幻之城。
走得累了,就找家咖啡店,一坐坐半天。有时,我也会穿过拿破仑纪念碑,去码头上,坐在港口的木质长椅上,吹海风,看海,看人,看船。
吹着咸咸的海风,沐浴着明亮的阳光,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在面前铺展荡漾,我想,世界还是美好的,我要怎样逆风而行,才能走到一个心安处,放下重负,放下罪疚感,在午夜梦回时有一个平静平和的心境,而不是时时有如身处魔境,一路砍杀,艰难跋涉。
每天晚上,吴老头回来,他都会过来跟我聊一会儿,偶尔,还会带我下楼去小酒馆里喝一杯。到了第五天,我已经将埃戈尔公寓、巴特娄公寓都看过,吴老头难得地早早回来。
他手里拎着车钥匙,也不坐,接过我递给他的茶一气喝了大半杯:“走,我带你去奥林匹克港口吃海鲜去。”
我下意识地问一句:“事情办完了?”
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半天,才爆一句粗:“他娘的,先吃饱再说。”
两人出门,坐上他的老爷车。整个巴塞罗纳,除了兰布拉大道,街上的行人都很少。我们穿过寂静的大街小巷,开进港口停好车,沿着风景如画的海滩一边走,他一边给我介绍:“我当年来这里的时候,还只是个工业制造区,又穷又破,后来为了九二年的奥运会,政府在这里填海造景,铺了四公里长的海滩,现在是海滨浴场......”
我只静静地听,随着他的脚步,走进露天餐厅,他指着各种叫不名字的海鲜说叽哩哇啦一通,他说的西班牙语很流畅,语速却快,语调跳跃,手势夸张,热情又悦耳。
饿了的人眼大肚小,他要的份量被侍应陆续端上来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两只大磅蟹,一只龙虾,还有一大盆海鲜拼盘,一份鳕鱼,一份海鲜面。
“吃得完么?”我咽了口口水。
他置若罔闻地打开服务生送过来的白葡萄酒,给我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上,冲我举举杯子:“在西班牙,葡萄酒被人称为大地和太阳的儿子,来,干杯。”
我与他碰杯,喝一口,放下杯子,捧了一只比脸还大的磅蟹到自己盘子里,自言自语道:“我从未吃过这么大的磅蟹,这样一只,要多少欧?”
“十几欧吧。”
我在心里一换算,叫:“这么贵?”
吴老头手里举着杯子,冲四周一指道:“你看看这里,桌上点菜最多,出手最阔绰的大部分都是中国人,现在中国人有钱了,出国就是要消费,不然挣钱还有什么意思?你也忒小气,建国给你的钱不够花么?你结账哈,我没钱。”说完想笑,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嘴里的建国已经不在,却没像往常那样嘿嘿傻笑,连左顾言它的程序也省了,嘴角噙着的笑意瞬间变冷,默然地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
他在我面前一向恨不得将“我不正经”贴在额头上沾沾自喜,此时他能将他的人设都抛在脑后,傻笑变冷笑,自是遇到了麻烦,我自觉将“你是不是事情办得不顺利”这样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也端起酒杯,有样学样地冲四周一指:“这里大概有四桌亚洲客人,咦,我的妈呀,那个人怎么那么像我妈?”
那个像我妈的女人与她对面的男人边吃边絮絮低语,对方大概讲了个笑话,她轻轻地笑着,优雅地举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口酒,脸扭过来,与我的目光接上,眼里的盈盈笑意变成吃惊,放下杯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还真是我妈。这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我们母女缘份不浅。
我没动,看着她走过来,叫一声:“妈,你怎么在这儿?”
她站到桌前,看了看正抱着大龙虾啃得满脸油光的吴老头,脸上的犹疑之色一下凝成寒冰:“如琢,这又是你哪个爹地?”她讽刺我同时,不忘结合天时地利,英语都用上了。我怀疑她如果会用西班牙语,她一定会把“爹地”换成“PAPA”。
“哦,吴北海,吴建国的......”
吴老头放下手里的大龙虾,一边擦手擦嘴,接过话去:“建国是我堂弟。”
老妈脸色稍缓,眉头却紧皱不放:“咦,一个比一个老,如琢,你就那么喜欢天天跟老男人混在一起吗?”她连跟吴老头客套一下都懒得,眼睛翻到天上去。仗着她是我妈,总能把没礼貌的事情做得理直气壮。这辈子,老妈下定决心是要把我的面子踩到泥里,再碾上一碾的。
我只能拼命化解尴尬,对吴老头说:“这是我妈,好巧,那个,”我指了指远处的高老爷子,“那个是我妈的男朋友。”
“要不要坐下喝一杯?或者,拼个桌?”吴老头平生最讨厌虚假应酬,老妈这样的问候方式好像还挺对他脾气,这边笑咪咪地还在征求老妈意见,那边手已经举起酒杯,热情地冲向这头张望的高老爷子发出了邀请。
两个男人坐到了一张桌上,先是客气地寒喧,接着两人的大手用力地握在一起。
“玉楼?他娘的,你是玉楼?怎么头发都没了?”
“野驴......北海?还真是你,你的头发不比我多嘛,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