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做足了准备面对接下来的风暴。但是风暴披头盖脸打下来的那一刻,我还是被打懵了。被打懵的还有老余。
我们最初天真地以为,这只是我们俩的事情。我们共同面对,共同解决,这个难关就能渡过。我们忘了,我们分属两个不同的家族,这件事情已经不能用好或坏来界定,而是一件关乎名誉的丑闻,那就成两个大家族的事情,特别是对他,身处的更是家长里短传播迅速的农村。
以往公婆给他打电话,都会在挂断之前让老余把电话给我,和我嘘寒问暖半天,问问工作,嘱咐一下身体。而最近,老余经常一接电话就躲进书房,一接半天,打完电话出来,他不是象个怒气冲冲的公牛,就是象个斗败的公鸡。
老妈也从海南回来,直接来我家,和老余在书房关着门谈了一次。
我曾鼓足勇气小心亦亦地问他,他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肯透露只字半语。他原来就是个沉默的人,如今愈发沉默寡言了。
自始至终,没有人来当面问过我一句,给我一句安慰。对于情感内敛保守的中国人,可能大家都觉得,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面对面地正常交流沟通的。以至我象个漂在海面的小船,海面下面波涛暗涌鲨鱼环伺,而我,只能孤独无着地等待着,祈求浪头不要将我打翻淹没葬身鱼腹。
我想,我再难过,都没有老余难过。他承受的压力是四面八方的,是飞短流长的。他为了我,已经拼尽了全力。
我想安慰他,却无从开口。他想安慰我,安慰的方法就是提出要和我复婚。我没有答应。在这个关头,要账的就差堵门,和华鼎的谈判还不明朗,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们努力地想让生活回到从前,但是不能。
家里象个冰冷的坟墓,我越来越害怕回家,老余也是。
我们已经开始搬家。他陆陆续续地把东西往新家搬,富贵也牵了过去,因为没车,他为了图方便开始一星期有五天都住到新家那边,而我,在帮他搬书,拿衣服的同时,竟然下意识地保留了自己的东西。
一天,下班时间已过,所有的员工都走了,我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发呆,吴雅妍推门而入。我冲她勉强一笑,她也不说话,坐到办公桌前,掏出烟,自己叼一根,默默地递给我一支,我接过,凑过去点上火,两人望着窗外的万千灯火,默默地抽烟。
抽了一支,又抽一支。她问我:“饿不饿?”
我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点头。
两人下楼,上了我的车,我拉着她向郊外开去。
吴雅妍是个特别乖巧的孩子,她知道在别人难过的时候去安慰对方,她也知道,在安慰的时候,并不一定需要语言。
我们俩一路都没有说话,我开着车,一直往北,走上黄河大堤,再一直往西。灯火渐渐稀少,只有路两边绵延的树影在窗外流逝。在一个很小的路口,我拐下大堤,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走了有一百多米,一个亮着微弱灯光的院子,隐在遮天蔽日的大树后面,我停车。
院门口一株桃树正开花,在黑暗中,暗暗地开出粉白的微光,微风过处,粉白花瓣落如急雨。我下车,从车上拿出一块老茶,拉着吴雅妍扣响厚实的木质大门上的大门环。
院里的灯光亮了,有脚步声走到门口,一把柔美又带些沧桑的嗓声问:“是如琢吗?”
“姨妈,是我。”
吱呀一支,门打开,门内的三姨披着一件棉布的薄袄抄手微笑,她身后的丁香吐着浓郁的暗香,我身旁的吴雅妍惊叹了一声。我拉着她迈过门槛,对三姨说:“我带了个小朋友来看你。”
“欢迎,欢迎,进来吧。”我知道,三姨隐居在此,最烦有人打扰,也就是我来,她会由衷地欢迎。
沿着青砖铺就的曲径,分花拂柳地进了堂屋,三姨领我们坐去靠窗的茶台,冲里面喊了一声,姨夫拄着拐杖出来。我扶他夫坐了主位,熟练地给我们烧水泡茶,三姨自去了厨房。
三姨夫已经病了二十多年。常年卧床休养的他,却没有病人心态,仍旧风趣幽默,随便聊一个话题,他都能把吴雅妍逗得哈哈大笑。说起他最近看的书,硬是拖着我和吴雅妍去他书房,象孩子一样把他最近托人从香港买的一套中国近代史拿出来献宝。
平时我是最喜欢跟三姨夫抬杠的,他说东我偏要说西,他说好我偏要杜撰一套歪理论反驳他。而我此时我有些兴趣索然,只跟在他后面点头称赞,惹得他一个劲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饿了。他不适应我象乖猫一样跟风应和,我只得强打精神,拿出杠头,就他所说的民主问题,跟他胡侃八侃,吴雅妍忍不住也加入了争论。吴雅妍在美国呆了几年,对美国的那套民主理论甚为推崇,这一次,变成了我和三姨夫统一战线,一致对外,把西方的那套民主一通狂批。吴雅妍激进,三姨夫是个老愤青,而我在某些点上爱认死理。三人你来我往,越说越激动,差点战争升级,互泼茶水。
茶喝三道,三姨已经端出了几样菜,招呼我们吃饭。
全是素食。韭菜炒鸡蛋,蒜茸小青菜,胡萝卜炒干豆角,还有一盘水煮花生。应该都是她自家地里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