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飞机上,吴建国只喝了一杯咖啡,全程闭着眼假眛。我知道他思虑重,便也不打扰他,一路先是要吃要喝,后半程睡得昏天黑地。
下飞机已是深夜。一出机场的到达通道,十几个举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便围了上来。
不但是我,连见过各种场面的吴建国也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隐隐地带着怒气问董秘书:”怎么回事?”
董秘书一脸懵:“我没通知媒体......”
兴奋的记者们已经冲了上来,其中一个跑得最快,冲到吴建国面前,训练有素地将话筒伸到他面前,问:“吴总,您好,请问......”
董秘书伸手挡在前面:“不好意思,我们不接受采访。”
吴建国沉着脸,拉着我拨开众人,来接机的几个彪形大汉迅速把吴建国和我簇拥在中间疾行。
我有些迷惑,华鼎在这次的天灾中,第一时间捐出几百万的物资,甚至董事长还深入灾区,奋战在救灾一线。对于重视公司形象又深谙炒作规则的吴建国,这不是一次绝好的宣传机会吗?他为何如临大敌?
记者迅速分成两拨,一拨围攻董秘书,一拨紧追着我们跑。有人一边跑,一边问:“请问吴总,政府这次的大调整,对您和华鼎有没有影响?程部长被双规,坊间传闻,您和......”
商务车的门拉开,我被吴建国推上车,他紧跟其后,又哗地一声关上门,对司机说:“开车。”
我偷偷觑一眼,吴建国黑暗中的脸色很难看,夜色也无法重掩得难看。
他静坐平视的姿态看似平常,但自小就学会察颜观色的我,嗅到了风雨欲来的低闷气压和阴冷寒风,下意识地抓紧了门把手。
“如琢。”吴建国开口,声音里带着风霜的意味,沧桑又肃然。
“嗯?”我没回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窗外随车隐隐跳跃的月亮,心和月一样清凉。
“一会儿,我让司机把你先送回去,我要回公司处理些事情。”
“唔,如果要送,把我送回我原来的房子吧,我的车在那边,正好回去拿些东西,晚上就睡那儿,等你忙完,你给我电话,我再回去。”我没有说“我不要你这么晚上还要忙工作”,也没有说“我怕,我不敢一个人回家”之类的蠢话。明知道他要去见谁,我也没有阻拦他的勇气。我那颗对他渴望又畏惧的心啊。
车到小区门口,把我放下,调头就走了。
我的车就停小区门口,我上车发动,向着那辆商务开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深夜的城市,来往车辆仍旧穿行不息,我连闯了两个黄灯,追上了前面的商务。
跟着前方的目标,我在心里还没把见了假想敌之后怎么挠脸、揪头发、踢肚子的一系列动作演练完,商务车便打了转向,靠边静静地停在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夜的粤式茶餐厅门口。等了大概五分钟,果然,一辆出租车停下,一个熟悉的女人身影从车上下来。这边的车门也打开了,吴建国下车,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光影昏亮的餐厅。
我舒了一口气,来人不是小史,是程总。是我想多了,这个时候,小史长得再美,吴建国也无心风花雪月了吧。又或者,这个时候的吴建国,情况不明,一旦跌落,比街上遛弯逗鸟的大爷都不如,小史那颗搞金融的脑袋,不会拎不清,笨蛋才愿意再趟吴建国这趟混水。
看来,程部长被双规的消息吴建国在上飞机前已经得知。从两人略显疏远的距离,我相信他们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胃,是不会饿到要在这大半夜的想吃蟹黄包,吃肠粉的地步。即使想吃,也得先等保住进场资格才行。
一个人的成功,不但需要自己的努力,还需要机会和运气,需要在不同阶段为他加持的人,就像最初的我父亲,如今的程姓兄妹。这些年,吴建国在商场风声水起,吴建国能全身而退?
路边树影婆娑,我伏在方向盘上,内心无边孤独和荒凉。我无权无势又不懂得查言观色温言软语,无论在事业还是感情上,都不能跟他共通,我只不过是他怀着怜悯之心收留的小玩意儿!
我开车回家。
好像只是睡了一夜,周遭的世界已经变了。
程部长出事,缘起市政的一起豆腐渣工程。工作组一深挖,拔出萝卜带出泥,从上到下揪出一大串。好几家企业负责人被相继叫去问话,吴建国也被叫去两次。市场闻风而动,华鼎的股价连续几个开盘日跌停,公司的股票和债券只能紧急停牌。又有各种落井下石的人纷纷起诉华鼎,法院递过来的传票像雪片似的,足足有二十张。
焦头烂额的吴建国脸色一日沉过一日,有时几天见不到他人影,有时又一连几天在家。只要他在家,他的两个兄弟建军和建民也跟着来,来了就钻进书房,我从书房经过几次,听到里面静得可怕,只有浓重的烟味顺着门缝飘出来。
吴建国戒了十几年的烟也重新抽上了。
一天夜里,凌晨时分,我摸黑起床喝水,被勾肩塌背呆在客厅里抽烟的吴建国吓了一跳,我没有打扰他,水也没喝又返回了卧室。第二天起床,他已走了。
我不告而别,去了上海。
方泽去机场接到我,把我直接送去了高鸿他爸的书宅。
老爷子正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花花草草,他只在阳光里笑着问了一句“来啦”,便又悠悠然地钻进花荫里忙活去了,没有客套,没有寒喧,一副大门敞开,随你来去自由的耿直随意。
我和方泽进了客厅,坐在窗前的茶桌旁,看着方泽有条不紊地洗茶,泡茶,索性开门见山:“泽,我这次来,有事求你。”
“你说。”方泽的手上没停,将一泡茶倒掉,又冲了一泡,倒一杯给我。
“老吴出事了,你大舅不是在组织部么,我想让你求他帮忙。”
“什么情况,先说来听听。”方泽倒是一副见多识广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想起哪出是哪出,语序混乱地将事情原委说了,方泽微皱眉头,喝茶听我絮叨完,展颜笑道:“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华鼎的法人不是吴建国,作为企业被动行贿,工程质量又没有问题......好了,我明天,哦,不,我晚上飞BJ,明天我还要赶回来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