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口热茶,我的泪就下来了。
方泽装作没看见,喃喃一句:“天真热,秋天也该来了。”
等我闻到饭菜的香味,高老爷子已经端出一口锅来:“吃饭,吃饭,我做的菜肉大馄饨,尝尝手艺怎么样。”
我是真的饿了,吃了两碗。
吃完饭,方泽就走了。高老爷子去午休,我收拾干净厨房,坐到书架下,随手抽了一本书。书放在面前,眼前的字却随着乱流的思绪跳来跳去,只读得只言片语,便开始打瞌睡。神识模模糊糊还未进入梦乡,手机在桌子上嗡嗡震动,我一下醒来。
吴建国发来信息:“你在哪儿?”
我回了一句“我在上海”,等了半天,他没有消息再回过来。他不问我来上海做什么,我也不能回他我来上海做什么。他可能觉得我也如小史之流,都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在此时急于抽身的吧。在事情没有眉目之前,我跟他解释什么都没用。我盯着手机屏幕半天,终于扔掉它,把书盖到脸上,想继续睡,手机却又嗡嗡震起来。这次是老妈。
一接通电话,老妈就问:“你在哪儿?”和吴建国一样的路数。
“我在上海。”
“我也在,你在上海哪里,我去找你。”
“你来上海做什么?”
“你别管,你就告诉我你在哪,我去找你。”老妈又不耐烦地重复一遍。
“我给你发位置。”我无奈地顺从。
我给老妈发了位置,再无睡意,索性起身想找点活干,但整个房间被高老爷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书都分类放置得整整齐齐,确无下手之处,我只得冲午睡起床的老爷子说:“伯伯,我给你泡茶喝吧?”
“好的呀,好的呀,正好口渴了。”
两人坐到落地窗前,我泡茶,他就拿一本书,一边看,一边跟我闲聊:“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除了专业书,最近会看一些心理学和哲学方面的。”
“不错,不错,有什么心得?”老爷子笑吟吟地看住我。
“心得么,也谈不上,以前爱看小说,跟着哭跟着笑,虽然痛快,但后来便看不下去了,生活比小说复杂得多,我有太多困惑,想从书里找些答案。对于世界的本原是什么这些宏大的课题我还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我真的想知道。如果说时间是不存在的,那人类赋于时间的概念,只是为了生存?人类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老爷子仍旧含笑答道:“你这些问题,笛卡尔思考那么多年都找不到答案,我也没有答案给你,因为每个人会得到他自己想要的答案,人生的意义是个人的主观体验,因人而异。”
“如果说,人活在希望中,人生就有了意义,那么,人类的最终希望不就是为了获得幸福吗?但为什么人奔来奔去,得到的苦比乐多呢?”
“因为太多人耽于在外部的物质世界去追求幸福了,方向就错了,幸福,你认为的幸福是什么?它不是短暂的快乐,就比如,你的身体一直被架在火上烤,你很疼,终日都处在痛苦中,有一天,突然身下的火被拿开了五分钟,在这短暂的五分钟,你不疼了,你会觉得好幸福啊,这五分钟不疼了,难道短暂的不疼就是幸福了吗?不是,你只有永远脱离火的炙烤,永远处在持续的圆满自在中才是幸福。这个火,就是欲望,被欲望驱使向外去追求幸福永远也得不到,限制性的念头迷惑了人们的眼睛,你要自己去验证,你要向内,正确的方向是向内,只有通过体验才能领悟,保持一颗清静心,答案自会显现......”
我被老爷子的一番话震憾到,沉思半天。他也不打扰,悠然自在地喝茶看书,时不时地拿笔再写段笔记。
风尘仆仆的老妈一进门,看到喝茶看书的老爷子,脸色瞬间变了。我知道她的心结在哪儿,慌忙借口带她进卫生间洗手,关了卫生间的门跟她解释。要解释起来,还真的挺难。方泽的朋友,朋友的爸爸......唉,只我跟方泽怎么在BJ相遇我就要解释半天。在她的逼视下,我又开始紧张,我一紧张,我的艰难叙述愈发加重了她的猜疑,她张口又骂:“这又是你哪个爸爸?”好么,又来了。这次把“爹”换成了“爸爸”,好像显得文明了些。
我也气了:“这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死了,这是人家爸爸。”
“外面那么多年轻人,你怎么净跟这些老头子打交道?”
要是别人跟我这样说话,我早上手了,但她是我妈,我只能夹起尾巴忍了又忍:“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方泽带我来的,我这次来求她帮我办点事情。”
“宋方泽,方泽,她把姓都改了?好么,你们姐妹倒是有缘,你求她办啥事?是不是吴建国的事?”
“你听说了?”
“我又不是文盲,会看新闻。我说,你让小泽帮忙,她外公不是都退了吗?”
我老实答:“她大舅现在在组织部,我想......”
“你倒是被你姥爷宠大的,嗅觉灵敏,会用些手段。”老妈这话不知道是夸我还是讽刺我,反正哪句都硌耳朵。
我突然想起来问她:“妈,你来上海做什么?”
“我左边腋下长了个瘤,我自查可能有点问题,就过来找我同学,让她再帮我确诊一下。”
我一下紧张了:“怎么样?确诊了吗?”
“虚惊一场,没事。”老妈回答得很轻松。
看着老妈轻松的表情,我却突然有些心里发酸。在她发现自己身体有问题的这段时间,她都是一个人,煎熬也罢,恐惧也罢,她都是一个人在承受,她这些年,太孤独了呀。我伸手欲抱她,她却一扭身,擦手开门走了。
高老爷子切了西瓜端出来:“来吃西瓜,解解暑气,今天买的西瓜还算好。”
老妈又化身高傲公主,矜持地冲高老爷子道谢,拿起西瓜毫不客气地吃了一块又吃一块。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看老妈,她还是很有气质的,就连她清高得有点跋扈的劲头也变成了说不出的高贵。我发现,在用欣赏的目光看老妈的不只是我,老爷子看老妈的神情,也有点怔仲。好像在回忆过往生命中一个美好的片段,在回忆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
我一扭头,窗外西天的晚霞烧得摧枯拉朽,灿烂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