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来抱着小远来给我开门。赵新远他妈也湿着手从厨房出来跟我打招呼。小新正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一见我来,光脚跳下来就扑了过来。我抱起他,转几圈,亲几口,又被他拉去他的玩耍区,拿起几本书,拍拍凳子示意我坐:“干妈,读书。”
魏来笑:“小新说干妈读书读得最好。”
我强打精神,把小新抱在怀里,翻开其中一本:“来喽,小火车托马斯来喽,呜呜呜,小火车要开了,多多岛的春天来啦……”
读完小火车托马斯,又读十二只老鼠,终于读到开饭,小新仍兴致勃勃意犹未尽,我却已经累得再不想多说一个字。
我只听得魏来打电话,说是赵新远有应酬不回来吃饭,我也懒得问是啥应酬,只坐在餐桌旁风卷残云。先是喝了一大碗粥,又就着青菜和红烧肉吃了大半个烧饼才心满意足地放筷子。中午的工作餐我只吃了几口,下午连口水都没喝,早就饿坏了。
我吃完,从魏来手里接了小远,换她上桌吃饭。
小孩子到了晚上都会拒绝除了她最亲密的人之外的任何人,小远对我把她从她妈怀里抱走非常抗拒,一直哼哼叽叽在我怀里挣扎,老太太看不过,放下筷子接过了小远,抱去阳台,嘴里一边哄:“乖,俺的好娃,奶奶带你去看月亮,咱去看看月亮出来了没有……”
我拍拍小新的头,坐去魏来对面:“老赵每天都这么晚不回家?”
“差不多,几乎每天都有应酬,不是打牌就是喝酒。”
“他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
“他这几年拼了命地挣钱,就是想给我们娘几个过好日子,我们前两天去看房子了,他说现在这个房子太小,过两年孩子长大不够住,想买个大的,我看中了一个复式,二百多平,还有楼顶花园,小区配套好,还是学区房……”
“前半生拿命换钱,后半身再拿钱换命。”
魏来根本就听不到我说什么,帮小新挟了一筷子:“儿子,吃菜,不吃菜长不高。”
小新撅嘴:“爸爸都不爱吃菜,他还不爱吃水果。”
我和魏来相视而笑,还没笑出声,只听得阳台上咚地一声巨响,老太太唉哟一声,两人一起回头,只见小远跌落在地,老太太已经被吓傻,看着跌落在地的孩子呆如木雕,过了三秒,地上的小远才哇地一声,尖叫着哭出了声。
我和魏来冲过去,老太太也抱起了小远。
没有伤口,没有流血,还好。魏来抱过小远,哄了半天,孩子的哭声时大时小,一直不肯停歇。老太太吓得不轻,紧紧地搂过小新,一脸愧色地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
我安慰她:“哪个孩子不是磕磕碰碰地长大……”又打电话给赵新远。
赵新远电话那头很嘈杂,他让我等一下,等他拿着电话到了僻静处,语气很沉:“如琢,你爸的事情不好办……他名下有个金融公司,名义上是为公司筹措运作资金,其实大部分被用于借高利贷,这是国家政策的一个灰色地带,没事便罢,有事就大了,现在几家银行都在追讨,还有一些私人的……”
我默然听了半天,然后问他:“那现在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找钱呗,找钱填那个大窟窿,如果填不好,你爸就要去吃牢饭。”
“多少钱?”
“怎么?你想帮他还?别闹了大姐,他那是几个亿……”
我咬了咬嘴辱,听得小远又在哭闹,跟赵新远说,“我现在在你家,小远磕了一下,磕到头了,孩子一直在哭,好象很严重,你要不要回来带她去医院看看?”
“小孩子磕一下很正常,别恁么大惊小怪,我这边可是在为你办事,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时候走不合适,不过,我说,阿来是干什么的,连个孩子都看不好?!”
“你现在有两个孩子,大哥,你老婆只有两只手,她哪里看得过来?”
“我妈呢,我妈不是在吗?两个人都看不住两个孩子?还有你,你们三个大人呢,你是去添乱的吗……”
我气得挂了电话,问魏来:“要不要带孩子去看看?”
魏来哄着怀里仍旧有气无力地哭着的小远,说:“先观察下吧,如果不行再去。”
我去洗碗,收拾桌子,老太太带小新去洗漱上床睡觉。一通忙活,魏来怀里的小远仍旧不肯好好睡觉。给他冲泡的奶粉,她吃几口便要哭几声,而且会不自觉地摆头,象是非常不舒服的样子。我当即立断:“不能再等了阿来,现在就走,去医院。”
两个简单收拾,出门去医院。
我们驱车去了省医。
急诊室的医生是个年轻医生,他检查了头部、腰、胳膊、腿,说是没什么大问题,也不开药,只让回家继续观察。临出急诊室,他叫住魏来:“我建议您带孩子明天去眼科再让主治医生检查一下。”
我的心一沉。
折腾到半夜,我到家的时候,老余已经睡着,只有听到动静的富贵在门口摇着尾巴热情地迎接我。我原本不喜欢养狗,但爱狗的老余在婚后强行抱它回来后,我和老余吵过几次未果,只得勉强接纳。它从当初来时的小狗娃,几个月就长成了一条几十斤的大狗,性格却极为温顺。知道我不喜欢它,在我面前也总是低眉顺目的象小受气的小媳妇,只要老余不在家,它是从来不叫的。
我脱掉靴子,富贵咻咻地给我叨来拖鞋。我的心一暖,我平时对它很坏,它对我却一如既往地亲热,我没有象往常那样踢开它,摸摸它的头才弯腰换鞋。
我洗洗躺下,辗转半天无法入眠,脑子里关于父亲的回忆如被开了闸的水,一刻不停地往外淌。
当年的父亲帅极了,国字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红齿白,手掌的温度干燥又温暖。他喜欢将我抱起来,转一圈,再举过头顶,用他的大鼻子蹭我,用他的胡子扎我,直到我咯咯笑着求饶。
他出身穷苦,特别珍惜粮食,每当我挑食剩菜剩饭,他都会端过去吃掉,再温柔地教我背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招来老妈的一通嘲笑。出身良好的老妈心高气傲,在父亲面前总是充满了优越感。颐指气使的公主作派在生活中变成了一种压力,使父亲渐渐喘不过气,开始偷偷在外面寻找女人对他的崇拜。但,我们一家四口还是曾经有过快乐时光的。
我五岁时和如蹉随他回老家,被如切带去山里玩。我和如蹉脚慢,一时没跟上和如切走岔,在山里迷了路。父亲和叔叔带着乡亲们找了半个晚上。找到我们时,父亲又急又气,一脚将如蹉踢翻在地,却一把抱起我,用力把我抱在他温暖的怀里,擦着我脸上的泪,柔声哄我:“别怕,小琢,我的乖女儿,爸爸在呢,不怕……”
过了一年,如蹉出了车祸,老妈疯了一般逼问我怎么出的事,我恐惧、愧疚、害怕、伤心,不敢哭,也不敢说,只吓得缩成一团发抖,是父亲将我抱走,搂着我睡了一夜。那一夜,他的怀抱是我最安全的港湾,将一切恐惧阻挡在我的世界之外。
如蹉出事后,父亲愈发疼爱我。我有比同龄人多许多的零花钱,我有最时兴的玩具和文具,我有几大箱子的故事书和杂志。有次他出差韩国,给我带回一些碟子,当我和同哥听了野菊花乐队的歌后,迷上了摇滚乐,他便投其所好,又托人从国外陆陆续续给我买皇后乐队的,披头士的,U2的,甲壳虫的,林肯公园的……
我要学吉它,他就给我买了一个大师做的手工吉它,并给我请了私教……
那只吉它在他和老妈一次激烈争吵中,被老妈在暴怒中摔成了碎片。
那只破碎的吉它也成了他和老妈婚姻死亡的一个符号。
我在他们相互指责,相互厌弃,相互仇视的冷漠关系里,从一个乖觉听话的孩童,慢慢进入了阴郁孤僻的青春期。
他面对老妈时的不耐和面对我时的一味讨好,老妈对他的怨恨和对我的控制,令我在无所适从中开始叛逆,我在他们日复一日的争吵中所表现出来的比他们更冷漠的绝决,使他们失去了最后的一点粘合剂,婚姻终于走向终结。
这么多年,我一直黑暗中悄悄舔舐他们失败的婚姻给我留下的阴影和伤痛,从未治愈。
我不相信爱情,我对爱情没有期待,却又对爱充满渴望。我害怕男人无端表现出的热情,我害怕男友的痴缠和深情的眼神,内心无法与对方保持长久的亲密关系,却又拼命地想抓住每一个对我好的异性。在我和老余的婚姻里,我随时都做着抽身的准备……
我是爱父亲的。老妈对他的深深憎恨令我不敢表露自己真实感情,时间久了,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把他当成陌生人,屏敝于我的生活之外。但是,此刻,我深问,我是爱父亲的啊。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我有着和他一样浓密的发鬓,修长的手指……我很爱他,很爱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