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慧明道别很伤感。
这两年来,他事必恭亲地帮我熬药、针炙,将我身体的病痛去除了大半。随他在座前听他口吐莲花讲佛法,使我平稳度过了我生命中的至黯时刻。“很好,非常好”是他的口头禅。在他嘴里,痛苦是福报,痛苦是解脱的开始,一念即是天堂,一切都刚刚好。
我在此时离开,在他看来,也是刚刚好。
我和周医生把吴老头送到机场,上了回家的高速。
不知周妈是怎么给周医生转述的,他从上车便全程笑咪咪,给我开门递水举止亲呢,好像我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我一路如坐针毡。
答应周妈的请求,只是权益之计。我说的是试试,怎么信息传递到周医生这里,就成了我愿意?
吴建国的突然离世,将我对一生中所有不告而别的痛感放大。哥哥、父亲、好友、丈夫,生命中至亲的人,每一个人的离开,都是那样决绝,猝不及防。我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身体的疼痛确实在减轻,但心里的伤痛却在日复一日的沉淀里,积沙成丘,荒草漫生。
虽然和吴建国共同生活的时日很短暂,聚少离多,苦多乐少,但那时的苦是一种苦,此时的苦又是另一种苦,前者箭箭穿心,痛不可当。后者钝刀割肉,生不如死。
对过去的追忆和悔恨在这三年的时光里发酵,即使吴建国已经在梦中渐渐虚幻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但一时半会儿,我还不算忘不掉他。一时半会儿,我还不打算放过自己。一时半会儿,我还不能开始新感情。但对于周医生这种无私又无害的好人,我不忍伤害,不忍拒绝。
他依仗着我的不忍,明目张胆地开始了他的道德绑架。真不知道,像他这样心地纯良的老好好,还能干出这样流氓的事。我无语凝噎。
长途开车使人疲乏,为了安全,我捏着鼻子跟他聊天:“周医生,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
“咱俩同年同日不同月,我比你大一个月整。”他回答得很干脆,说完,回头看我一眼,带着祈求,“如琢,以后能不能不叫我周医生,叫我周逸,或是小逸也行。”
我坦然拒绝:“怪别扭的。”
“那就叫‘亲爱的’,嗯,这个好,这个好。”他拍着方向盘哈哈笑,转而又小心亦亦地看我一眼,发现我没怒,又勾着嘴角笑出了一弧皱纹来。
我苦笑着摇摇头,一指前路:“亲爱的,看导航,前面马上要转高速,别走岔了,下个服务区停一下,我的腰受不了了,下去活动活动,你也休息一下。”
“好的,亲爱的。”别说,他的“亲爱的”叫得那是真自然。
我被他搞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如琢,咱们回去后,你直接去住我那边吧,哦,我的意思是,你这几年都没回家,家里一时半会儿肯定没法住人,我那边已经让人打扫好了,反正,早晚,你都要搬过去的。”
“也行。”
周医生没想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干脆,又或者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时半会儿反应不及,呐呐半天,才一脸正色地说:“如琢,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没有关系,反正我喜欢你就够了,我会尊重你,你即使住到我那里,想离开随时可以走,当然,我更想你从此长住,我们结婚,让我好好爱你,保护你。”
“保护我?”
他的脸一下红了:“以前都是你保护我,以后,我来保护你。”
我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吴老头肯收徒,你倒是可以跟着他学几招,自保是没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吴老师收我为徒了?你出去玩的那些天,吴老师收了我和如磨做他徒弟,教了我们几趟拳法,既能强身健体,又能防身,我和如磨每天早上五六点就起来练拳,你没发现我最近瘦了吗?”他捶了捶胸膛,得意洋洋,“都肌肉,肌肉。”
“吴老头个骗子。”我笑着咬牙切齿。吴老头说他单传,却逮谁要收谁为徒。
“对,他就是个骗子。”
我诧异:“你也觉得他是骗子?”
“不,你说他是骗子,他就是骗子,我以后唯老婆马首是瞻,老婆说啥就是啥,即使你说煤是白的雪是黑的。”
老婆?短短几分钟,从亲爱的变成老婆。如果不是在高速行驶的车上,我恨不得暴走。但咬牙忍得脸绿了青,青了绿,我愣是没发火。
面对一个好人,一个品格高尚,心地良善,性格温和,总是笑脸相迎,眼里的深情能把你溺死的好人,好像但凡有一丝异心,就会被自己的良知钉上道德的耻辱柱,遭受强烈谴责似的。
可我此刻,就是想掐死他。
“你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
“两个,一个大学,一个工作后。”
“为什么没有结婚?”
“一个嫌我木讷没情趣,一个嫌我没钱,又没时间陪她。”
“你这是三无产品。”
“所以,只能求你收留我,反正,我是赖上你了。”周医生又换了新招,开始装可怜。
以前完全看不出来,他会得可真多。
我无奈地摆摆手:“行吧。”
进了服务区,我径自下车去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看到同样从卫生间出来,走在我前面的周医生,原本一路对他的腹诽,突然化为一阵酸楚和怜惜来。
他的腿,并未完全复原,是瘸的。只是他平时走得慢,又尽力掩饰,再加上我一直躲他,不肯正眼看他,所以从未察觉他走的路的姿势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此时,跟在他身后看他走路,长途开车,加上他急匆匆地去吃食摊位买东西,跛得就愈发明显了。
我跟在他身后,看他快走几步,先去买了两根玉米,又买一杯热腾腾的红枣梨汤,一转身,发现我,脸上立刻洋溢出笑意,把玉米举给我:“知道你饿了,你爱吃玉米,两根够了吧,小心,烫呢......”
我接过玉米的同时,挎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身体顿时一僵,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才放松下来,柔声问:“腰还疼么?”
我的声音比他还温柔:“还好,你的腿还疼么?”
“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
这一来一回的问答,两人又是好笑又是苦涩地相视而笑了。我不由得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概来,虽然一身伤痕,但我们还活着。
慢悠悠地走至车前,他却又胳膊一夹,扯着我围着花坛又转了两圈:“再走走,再活动活动你的腰。”
“一会儿我开吧,你开了二百多了。”
“我开,我开,你的腰不适合长时间开车,你先吃玉米,喝梨汤,还有一百多就到了。”
“你再开就真瘸了。”
“我瘸得很明显吗?”周医生立刻挺直了身体,步子也迈得小了点。
“很明显,周逸,你就是个瘸子,死瘸子。”
“那你就是腰精,好妖精。”肉麻得要死。
他这种人,无论多重的拳头,打到他那,都像打到棉花上。不知是他多年训练的职业素养,还是他天性如此。
两人嘻嘻哈哈地上车。
随着车轮滚滚向前,我突然近乡情怯:“周逸,这次回去,我可能会一无所有,也许会债务缠身,你确定不嫌弃我这个大麻烦?”
“钱是什么?钱是水,来得快去得快,切莫强求。有钱是福报,没钱是智慧,好妖精,智慧无价。”
虽然只活了三十多岁,也算是经历过无数起伏,见识过各种油嘴滑舌,好话能说一萝筐,正事却不办一件的人。同时,我身边又不乏雪中送碳的朋友,这类人大多人狠话也狠,骂起人来恨不得把你骂得狗屎不如。但像周逸这样,没有企图心,没有功利心,只做不说,纵使开口,也总是那套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的抚慰笑语,令人闻之如春风拂面,不忍拒绝。
我看着他五味杂陈。他的侧脸,虽说五官稍显平淡,但也算周正,如果真要挑毛病,那就是他的皮肤,太白了,白得像面团,少了点阳刚之气。
还有,他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