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地走向他,两人再次对视了两秒,才一起笑了起来,同时说:“同哥,如琢。”
同哥笑着张开手臂,我迎向他,把花塞到他怀里,嘴里却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同哥,你走的时候还有青春痘呢,你的青春痘呢。”
同哥被刺扎到,唉哟一声,冲我调皮一笑,猛地抱起我,象小时候那样,把我抱得双脚离地,又转了两圈才放下我,低头深深看我,摸了摸我的头,语气温柔之极:“如琢,时间过得真快,咱们竟然十五年没见了。”
他重数字,而我重感觉。我差一点要吟诗:“是啊,咱们已相逢不识,尘满面......”
同哥的眼神变得慈祥:“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我瞬间活泼,摸着脸哇哇叫,象小时候那样用拳头使劲捶他:“什么大姑娘,我都已经是老女人了。”
同哥也不躲,做了一副美国式的夸张表情:“哦,麦高,我的妹妹竟然三十岁了。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怪不得我不敢认。”
我气哼哼地从他手里接过拉杆箱,拉着他往外走:“一走十几年,你这没良心的,良心都被你夹在汉堡里吃掉了!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我不是一直给你写信吗?”
我的恨意未消:“直男癌,你发的照片都是谁给你拍的,我恨他!”我踮脚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把,“你比相片里帅多了,帅得我都不敢看。”
可能他的那个身高摸头是最舒服的动作,他伸手又摸我的头,象摸宠物一般:“我的妹妹也长得这样好看。”
我觉得两人有互相捧臭脚的嫌疑,但身侧有帅哥,在被不远处几个女人的默默注视下,怀壁其罪的感觉使我虚荣心爆棚,便又拉着他使劲用我的小拳拳一通乱捶:“你说你不想我,你不想你妈吗?十五年哪,你一出去十五年都不回来,她盼你盼得都眼都快瞎了,你回国怎么不先回家看她,跑来找我干什么?我也是来工作,马上就要回去……”不知为何,见了十几年没见的同哥,好象只有用暴力才能表达我的感情:兴奋、喜悦、委屈、愤怒、伤感……
他仍然不躲,好象知道如果不给我把心中的怨气发完是不会罢休似的,,结结实实地承着我的拳头,嘴里蹦出几句美国口音的英语:“骚瑞,艾姆嗖骚瑞,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骚瑞个屁!”我带着他在停车场穿行,走到车前,开车门,装行李,上了驾驶室,“确实麻烦,公司把人都当牲口使,为了省钱赶时间,连着拍了一天一夜,只睡了五个小时就爬起来接你,你看我的眼袋,都快砸着脚了。”
“我给你买了礼物。”同哥笑吟吟地冲我眨眼。
“什么礼物?”我停止抱怨。
他伸出手,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块亮闪闪的女表:“东西太多,怕丢,路上一直戴着。”
我一脚刹车,把车停下,不顾后面气急败坏的鸣笛,探过身去从他手腕把表扒下来戴到自己手上,冲着阳光欣赏了半天,才满足地叹口气重新开动车子。这种戴着一块女表跨山跨海回来的举动,也只有他这种脑子里都是数字和符号的憨人能干出来。
我点开音响,从播放列表找到野菊花乐队的《请不要担心》,全仁权那声象叹息一样充满沧桑的呐喊一出,两人马上像当年那样,随着音乐一起嘶吼。
十几年未见的一丝陌生感终于消失,时光好象瞬间倒流,我们又重回到十几年前,我是那个被父母忽略,要靠吃,靠向他索取零花钱和各种礼物,才能填补内心缺失的孩子,他是那个和我同病相怜,却仍把手里仅有的一点零碎无私给予我的哥哥。这也是十多年前我们的相处模式:我要,他给。我们是寒夜里依偎取暖的两个小可怜。
当年的两个小孩,在人世间懵懂地初尝人生的苦涩与无奈时,音乐是他们的抚慰。他们收集各个国家各种不同的音乐,一起躲在房间里欣赏、跟唱、讨论,同哥就是那个时候发誓,一定要出国,一定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是以他发奋读书,先是考上清华,四年后又考了全额奖学金去了美国的波士顿,读了博士,进入一个顶尖的试验室继续搞科研……
从他考上大学去BJ的那天,他就再没回来过,一转眼竟然十五年了,在这十几年,我们一直通信通邮件,我了解他的每个动向,每一个决定,他的困苦与挣扎……我只是没想到,这十几年,当年那个青涩内向的小男孩竟然被时光打磨得如此优秀。我忍不住一边开车,一边胡言乱语:“唉,哥,你这么优秀,是不是有很多女孩追?也不知道要便宜哪个幸运的女人,呀,一想起来就心痛,如果在古代,你是表哥,我是表妹,你一定是我的,我绝不会把你拱手让人……”
“你和余栋梁怎么样?”
就不能让美梦做得长一点。同哥的一句话将我拉回现实,让我清醒知道自己的已婚身份。我一下气丧,闷闷地说:“你也知道,我妈有多强势,她说余栋梁是最好的结婚对象,我不敢反抗,只有顺从她。我和老余现在也没什么大矛盾,还好吧,就是余栋梁最近老催我生孩子,我不想生,要说我现在有房有车有工作过得也没有比别人差,但就是觉得活得没滋啦味……”
同哥静静地听着我的倾诉,脸上没有表情,只默默地递纸巾给我,让我擦不自觉流下的猫尿。我觉得我有些丢脸,我已经三十岁了,不是应该成熟坚强了吗?
回到酒店,一出电梯,拍摄组的小白蓬头垢面两眼无神地从她房间出来,先是看到我,问我一声:“刚才去你房间敲门,这么早你去哪了?”
“早?”我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下午七点。”
“我饿了,明天就要走了,晚上,咱们去喝一杯......”说着,看到我身后的同哥,愣了一下,转而露出花痴般的神情,开始结巴,“喝……喝杯饮料也行。”
我将同哥拉上前:“给你们介绍,这是我表哥,崔大同,你叫他同哥就行。这是我同事,摄像助理小白,白真。”
同哥并不上前,只颔首点头,说句你好,小白明显有些失措,先是抚抚乱七八糟的头发,又揉揉眼,嗑嗑巴巴地对同哥说着你好,快速退向她的房间:“我先回房梳洗,一会儿咱们大堂见。”
我返身用房卡打开房门,对同哥说:“哥,晚上一起喝酒,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
“能不能咱俩单独吃个饭?我有事情要跟你说。”他跟着我进屋,放下背包,拉开窗帘,窗外的阵阵涛声和腥甜的海风扑了进来,他站在窗口,背对着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寥落。
“好啊,就咱俩,一会儿咱俩偷偷出去,躲开她们,不过,小白她们那帮女人会疯掉的,她们都是看见帅哥就走不动的主儿……”我说着,看着同哥的背影,被一种莫名的伤感击中,我突然很想上去抱他,就象抱一个流落在外多年又重新找回的孩子,他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他已经将自己放逐得太久,他更需要安慰。
可我并不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我所能运用的语言又那么苍白。我上前,跟他一起面朝大海,看着海浪翻涌,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五彩斑斓的天空渐渐归于沉寂,良久,把手搭在他肩上:“哥,呃,你几天没刮胡子了?”
同哥摸摸下巴喃喃自语:“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