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说了,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和我比起来,小泽比我幸福一点。她的曾任军区司令的外公还活着,外公外婆在童年给予她最好的照料,母亲不是家庭妇女,凭着家世和自己的能力在一家企业做至高管,有足够的财力给她最好的生活,供她读最好的学校,出国留学,修最贵的艺术专业。虽然母亲再婚生子,仍旧爱她,从未让她有过匮乏。小舅和小舅妈离婚的时候,她还小,根本不懂离婚是怎么回事。她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在她生活里说消失就消失了,反而要让她向一个陌生的男人叫父亲。直到她又有了弟弟,她才窥得一点生活的真相:她的亲生父母离婚了,她和别的孩子是不同的。从此,她学会了察颜观色,她尽量让自己乖一点,从初中就开始住校,尽量远离那个并不完全属于她的家,直到她成年。
方泽全程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说完问我,我也很平静地跟她说我这些年的经历,父母怎么离的婚,我怎么上的大学,婚前混乱的情史,仓猝而短暂的初婚,二婚后的生活。
“你真的谈过十几场恋爱?”方泽有些不可置信,捂着嘴笑。
“当然,我太孤独了,我想找一个爱我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找到,象一只蚂蝗,见人就扑上去,不停地找,不停地试,又不没有耐心去维护......不是不想维护,是不懂,我不懂得怎么跟一个人长期相处,不懂得给予,我只会索求,只会去要,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注定失败......”
方泽伸手过来握住我:“可怜的姐姐,我好想抱抱你。”
我笑着挥手:“可怜?要是我大学的辅导员听到,一定跳出来揭发我,我可是他遇到过的最难管的刺头。”
方泽笑着摇头:“看着不像。”
“我一上大学就天天逃课,以打工的名义出去瞎混,抽烟喝酒,混夜场,我们辅导员还以为我家里贫因,要给我申请助学贷款,直到有一天她在夜店门外碰到我,我喝醉了,正叼着烟跟两个女的冲突,她认出我,想去保护我,却被我一拳打到鼻血长流......”
“后来呢?”方泽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叫家长,妈的,我没想到,大学了还要叫家长,为此,你大姑,我妈差点断了我的生活费,你大姑爱全世界人民,爱她的患者,爱她的学生,就是不爱我,我和老吴结婚,你大姑她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
“你和现在的丈夫老吴还好吗?”
我没有回答,反问她:“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
“你这么漂亮,怎么会没有人追?”
“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宁缺勿滥。”
暖气开得热,她挽起衬衣袖子,我看到她露在外面的一截雪白皮肤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痕,便问:“这个伤是怎么回事?”
方泽缩回手臂,神态有些不自然:“去年不小心划伤的。”
我没有再问。
“晚上我带你去三里屯喝酒吧,好久没有晚上出去玩了,想当年在英国,周末我和朋友们会沿街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喝过去,喝醉为止。”
说去就去,两人结了账,就一头扎进风雪里。
先是挑了一家音乐酒吧,里面有乐队正在演出。疯狂的电音几乎震聋耳朵,两人在里面喝了一杯深水炸弹,又被方泽拉着进了另一家。
混迹于各种衣着时尚的俊男美女和肤色各异的老外之中,方泽如鱼得水,带着我一个酒吧一个酒吧地喝下去,我被她灌进去各种我从未喝过的酒,有甜有带苦的龙舌兰,有香槟,很烈的威士忌和白兰地。不断有各种男人前来搭讪,有披着一头乱发的吉它手,有神情忧郁自称作家的眼镜男,有衣品显得很高级的金融白领,我只傻笑着看她与人聊天,欣赏她举手投足间的洒脱与从容。每个人都有小故事,他们聊得很有趣,我听得也很入迷。
同哥的第六个电话终于被我听到,我躲进洗手间,只听得他语无伦次地说:“如琢,你在哪儿?你快回来,小莹生了......”
“啊,生了,太好了,男孩女孩?”
“你快回来吧,小莹出了状况,昏过去了一次,医生说......”
我的酒醒了大半:“我马上过去。”
我冲回座位,拉起方泽就跑:“快,同哥的孩子生了,你嫂子不太好。”
两人出门,踩着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街口,好不容易打到辆车,飞奔去医院。
孩子很健康,胖胖的小女婴,躺在二姨怀里睡得香甜。同哥神经质地在急救室外踱着步,一见我,还没张嘴已崩溃,哭得象受了委屈的孩子:“如琢,小莹还在抢救,医生刚才下了病危通知......从产房出来,她本来好好的,要我妈把孩子抱过来看看,还没看一眼,突然说肚子疼,一下就昏过去了,你没见她流的,是血啊,象水管,不停往外涌......”
从小到大,我从未见同哥哭过。他那颗强悍的大脑在我们这些庸人眼里,是传奇,是神一般的存在。现在他终于被生活拉入凡间。我用力抱住他:“没事,没事,吉人自有天相。”
方泽上前扶住他的胳膊,递给他一张纸巾:“哥哥,现在医疗技太发达,嫂子一定不会有事的,不用太过担心。”
同哥情绪稍稳,长臂一伸,反手将我和方泽揽在怀中:“如琢,这是小泽吧,谢谢你,小泽。”
在这样的情景中相见,他们表兄妹倒是不用我费口舌介绍。
正说着,有护士出来:“病人家属,经过抢救,病人的病情稳定,现在送去加护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