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作者。
所以整个故事由我主宰,被我支配。
纸笔的沙沙声赋予了我一种造物般的快乐心情。
不,不只是快乐,可以说是狂喜。可以让人一天一夜不吃不睡的那种狂喜。
我曾经也用电脑写作,只不过现在电脑、手机一类的东西被我弃置很久了。
这没什么不好,我不需要和外界联系。
《局外人》阿尔贝·加缪。冉存从书架最高处把这本书取下来。这个书名触动了他,他时常觉得自己对于整个世界来说是个局外人。
这家小小的书店冉存经常光顾。这里可以买书,也可以租看。自己的零用钱大半都用来租书了。看书,看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书,是冉存唯一的爱好,也是冉存五百度近视眼的由来。
他什么书都看,让人似懂非懂的大部头名著或者时下流行的武侠小说都在冉存的涉猎范畴。沉浸在书里的时候,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暗淡的人生。
一次只租一本太不划算了,冉存打算多挑挑,钻到现代文学的架子旁边,这么大的架子空了近乎一半,谁这么大手笔,带走这么多。
估计是看到冉存呆住的样子,书店的老板冲他笑笑,“你来晚啦,上午时候有个人一下子买走了好多。一个年轻姑娘,个子不高,力气倒不小,提走两大包书。”
冉存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蹲下来在一摞过期杂志里随意翻捡,注意到一本去年的地理杂志。
封面的照片颜色很醒目,广袤的潮乎乎的深绿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画面,远处有微微隆起的矮丘和海一般深蓝的天空,浓稠的色调让人觉得画面近而拥挤,可广阔的空间又使人感到又远又空旷。真正抓住他眼球的是封面的右下角,一排小字,“封面:阿根廷潘帕斯草原摄影淳于真”。
从小店出来,冉存抱走了一整摞地理杂志。
第二天上午的模拟考冉存交了白卷,因为他翻了一上午杂志。
去年、前年的一共有二十多本,里面有两本的封面都是淳于真的作品,另外她拍摄的好几组照片出现在了杂志的南美风情版块,拍摄地点大多在阿根廷,还有的是在乌拉圭、墨西哥、洪都拉斯。
淳于真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六七岁吧,竟然去过这么远地方。
南美洲,地理书上的名词,遥远得让人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
从那一天开始直到许多年后,每当冉存想到南美洲,眼前都会浮现出深蓝深绿的浓烈色彩。
“欢迎光临。”冉存推开了这家名叫“花”的花店,里面那个熟悉的声音懒懒地说。
淳于真抬起头来对上冉存的眼睛,随意地笑了笑。冉存也下意识地报以微笑了,说不上为什么他又回到这里,也许是好奇过去快一个月她的店到底怎么样了。
“你的花店都弄好了?”
“嗯,昨天早上开张,到现在就来过三五个人。”她说着抱怨似的话,但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其实并不在意。
“这些花挺漂亮的。”冉存看着屋子里各色的花朵,有的插在瓶中,有的种在盆里,一朵朵扬着柔软的脸庞。春城的春天来得很早,现在三月初,天气已经十分好了,这些花朵想必能开很久。
淳于真没搭话,站起来把手里的画报塞到墙边的架子上。冉存注意到她的手指很是纤细修长,手腕处骨头圆圆地凸起。
她真的按照那天晚上说的那样在这面墙上钉了个架子,现在上面摆满了书。唉?书?整整半面墙的书。里面好几本看着很眼熟。
“这些书,你不会是在,城东那家书店买来的吧?”
“嗯。”她简洁地回答了,漂亮的丹凤眼流露出“你怎么知道”的意思。
“那家书店我常去,这里面好几本我都看过。昨天去店里看发现半个架子都空了。”
“这里面有你喜欢的书吗?有的话你从我这借也可以。”
其实倒不一定有,但冉存飞快地点了点头,尽管说谢谢的时候有点局促。
“淳于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她的名字让冉存觉得自己很傻气。“你,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我好像,在地理杂志上看到了你拍的照片。”
冉存突然可以对自己解释为什么会有强烈的愿望想要来这里了,因为那些照片让自己对她好奇。
“你读地理杂志?”
“我一直都看。”假话,冉存说了一句目的不明的谎言。
“我在欧洲读了大学,又在南美待了五六年。原本读的是艺术史,后来发现自己很喜欢摄影,喜欢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就专心做自然地理摄影师了。从那以后,我没在任何一个地方连续住过半年以上。”
冉存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虽然知道这样有点不礼貌。她说的话就像是天方夜谭,是过去十八年一直生活在这座小城的冉存不曾接触过的存在。淳于真在冉存眼中变成一个了不得的传奇人物。
“那,你为什么会来春城啊?就为了摄影,还是度假旅游?”
淳于真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远处,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了一下,又也许不是,只是夕阳的余晖在这时候刚好落在她脸上。“春城啊,就当是我和这里有缘吧。”
她收回自己的目光转了话题,给他讲起了那陌生大陆的风土人情。随便闲闲地道出几句,都是他从没听过的奇妙经历,淳于真就像他看的那些书一样,包含着一个广博又精彩飞扬的世界,不,比他看过的所有书都更精彩和鲜活。
只不过,“就当是我和这里有缘吧”,这个让人糊涂的回答吊起了冉存的胃口,但他没有再追问。他不想冒犯她,像她这样神奇的人理所应当会有一些秘密。
冉存从淳于真那里借走了几本书,有借书就得有还书,那他就还有到这里来的理由,还有听她说话的理由。
走出来,站在花店外面,回头看她的小店。
“花”,多么奇怪又理所应当的名字啊,谁会给自己花店这么起名呢?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种种奇怪放在她身上都那么理所应当。
冉存从来都觉得这个房间要么就是个污脏的酒馆,要么就会是个废弃的空屋,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这里满是蓬勃的芬芳。
毕竟这一度是冉存最讨厌的地方。
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常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小酒馆喝个烂醉,回到家摔盆砸碗、见谁打谁。直到十二岁那年冉存被一酒瓶砸在脸上,流了满脸的血。挨了十多年打从不反抗的母亲冲上来,举起菜刀向背对自己的丈夫狂砍了十多刀直到对方当场毙命。
从那以后,父亲在土里,母亲在牢里,冉存在舅舅家里。
冉存很难解释对自己的父母究竟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们都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彻底的恨和彻底的爱都让人无比痛苦。
于是他选择在心理上尽可能地疏远他们,不去多想一切与他们有关的人和事,就算知道这只是掩耳盗铃。
伸手摸了摸书包的外层,那天淳于真给他的名片被随手放在里面。现在冉存打开书包,把它夹进一个没用过的本子里,小心地放进了最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