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的环境,我很喜欢,剧场员工不多,招聘我的人,就是剧场的负责经理,以下员工,有两名售票员和三名场地服务员、一名报幕员,后厨还一名做饭工,保洁算上我是两个人,一起负责剧场里所有的卫生。
住宿人员除了我,还有一位打更的大爷,剧场经常有夜场演出,韩经理一直想招聘一名能住宿的保洁,方便跟到午夜散场,不会因为下班晚出问题。我刚好来应聘,正合了他的心意。这是后来,韩经理说为什么留下我的原因。谁能想得到,一个期望,加上一个希望,连在一起就等于实现愿望。所以,人生处在任何低谷时,也不要气馁,总会有个适合的地方,是准备接收你的港湾。
找到踏实睡觉、吃饭的地方,立时,就感触到异乡的月亮又大又圆,夜晚的天幕上,平展漆黑,点点星辰,眨动着眼睛,似乎和蔼地欢迎我的到来。
宿舍,设在办公楼顶端的阁楼,一连五间,都是员工的休息室,我住的这间不足二十平米,南向大窗,直接能看到剧场的屋顶,在城市里难得有一块宽阔的天空,比我在家的小房间还要惬意。家里的小房间,是特意间并出来给我住,东北的平房,冬天需要取暖,为了省煤,间并出来的房间格外小,房间小,窗户也就小,冬天是暖和了,到了夏天又很闷热。比不得城市里的楼房,统一供暖,不论大小房间,都是一样的温度。
我特别喜欢这间宿舍,大窗特别豁亮,夜晚可以看整条街的灯火,不愿意眺望时,拉上窗帘,还可以感受城市里灯红酒绿的色彩。在这间宿舍里,我可以继续做、做不完的梦!
因吃住稳定,工作也就安心,我的工作范围包括剧场内、以及办公区的卫生,连带着洗涤各种剧场内的用品。我不计较干活多少,在这个城市先站住脚才是硬道理,所以任何时间都认真地去完成工作。我安安稳稳的态度,很快赢得剧场韩经理的好感,每次他见到我都会颔首而过。
经理全名叫韩啟嵘,四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体健硕,中上等的身高,着装讲究,随身总拿着一个公文包,说是经理,更像某企业的老总。他固定三天开一次小会,开会时,把员工都聚集在他的办公室。
韩经理的办公室,是小剧场里唯一显豪华的地方,能有二百平的面积,面北朝南,一张红漆的老板台,他就坐在老板台后的转椅上,眼前放着一套讲究的茶具,我们都是红漆座椅,围坐在老板台前,静静地观看韩经理的茶艺表演,烧水、洗茶、泼茶宠、再沏茶,等紫砂壶里,飘出阵阵浓郁的茶香,表演算是结束,每次会议,韩经理都泡茶,却从不见他喝过一口。
跟茶艺表演比,韩经理身后的书柜更吸引我,一壁墙实木红漆大书柜,和老板台颜色相匹配,足足有两米高,书柜上面的书,称得上百科全书,估计只是买来做装饰,从没有人翻阅过。
韩经理喜欢开会,每次会中都有很长的言讲,讲剧场的演出计划,员工的工作态度,以至今后剧场的走向,未来的发展等等。
我初次参加会议时,都有些恍惚,我一个保洁人员,有幸能参加这么高级的会议,好像在大公司,和CEO坐一起,商讨公司的大计划。心里都泛起虚荣,脸上显露出微微的满足,没有学历的我,在剧场保洁工作中,填补了今生达不到的高度,白领梦。
经历两次会议之后,才明白,这也是韩经理在填补自己的梦,他掌管的我们几个人,跟他讲的内容格格不入,对我们而言,把好门关,数清楚票款,场内沏好茶,递好毛巾,报明白节目单,做好饭菜,打扫干净剧场!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工作内容。
了解开会的真正意义,就对每三天的会议生出反感,会议占用的时间,非常耽误我打扫卫生。但,令我吃惊的是其他员工,他们毫无意见的倾听、支持韩经理的讲话,好像内容和他们息息相关似的,他们争先恐后的马屁,有些时,甚至都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简直太夸张了。我暗自叹息,自己的情商太低,若不是没人和自己争,不然保洁的位子都坐不稳。
剧场里为数不多的员工,形态各异,且个性鲜明,大概长期在剧场的熏染,都有几分戏精的成分,说话、工作的态度,都有舞台上演绎的色彩,令人分辨不出真假。我看着他们,有个直白的画面,人人带着一副笑脸的假面具,手里却紧握着一把匕首。
所以,我不太接触他们,他们对我也是嗤之以鼻,一副自认了不起的样子。是上帝赋予小人物的自信,你可以剥夺他们未见过世面的心性,但绝不可收回他们对比之下的傲娇。对于他们,我是外乡人,是混入他们城市的不明物体,选择的工作和我的身份相媲美,两种不堪融为一体,他们就又高出我一等,做了我的上层人。
另外一位保洁工,梁姐,我这么称呼她,她有五十七八岁的年纪,也是本地人,所以,也多出一份贵气。虽然,在其他员工的眼里,梁姐和我一样低微,但,梁姐从来不认为和我是一个水平线的人。
我刚上班,她在我面前就颐指气使,自居我的领导,指挥我干这、干那。对她的行为,我一笑了之,不想和她一般见识,更不和她计较干活多少,毕竟她年龄大我很多。可这个迁就,让她认为我很好欺负,她便开始得寸进尺。
说实话,我很反感她这样,好像后妈跟在身边,我犯怵年长的女人,本不想和她打交道,可是一起干活,又避免不了。时间久了,一旦触发逆反心理,我也想打个交手仗,滋润下暴躁的脾气。这是和后妈长期生活对峙,留下的不良习惯。我这泼妇的硬核体质,焉能怕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暂且让她作威作福,毕竟是新来咋到,不想惹是生非!
尽管日子很单调,时间过得也是飞快,不觉,上班半月有余,我已经渐渐习惯。一天早上,我正在换工作服,梁姐来了,她铁黑着脸,皱着眉头,进来嘴里就嘟囔着,无非是女人常用的恶毒语言。我没理会她,天晓得,她一天和谁过意不去呢!我换好工作服,就拿着打扫工具,出了保洁休息室。工作时,我很开心,因为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只管低头干活。
但今天情况特殊,梁姐盯上我,她肚子里的气出不来,绝不善罢甘休,她又不敢和别人发脾气,只能追着我。
一个早上,她撵着我找茬,我干啥都不对。我被她闹得心烦,放下手里的拖布,直接问她:“梁姐,你是什么意思?一点活没干,还一直不消停!”我的话,使得她有借口,冲我撒泼似的大喊:“你干活能有点数吗?这活干得都不对!”我哑然失笑,整个早上,她只顾聒噪,我只管低头干活,结果她还弄出这么一篇话来。
我抿住嘴,拎起拖布躲开她,她却不依不饶地跟着我,嘴不停地絮叨,我又实在忍不住,就又说道:“梁姐,你能好好干活吗?总跟着我啰嗦什么呢?”她似乎懵住,很快就反应过来,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你干错活,怎么还不让人说吗?”我冷笑一声,反唇相讥:“每天活都这么干,怎么就不对?再者,你是我的领导吗?要你教给我干活!”她无言以对,杵在那里,见她不说话,我瞪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干活。
“梁英!”韩经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俩身后,他示意梁姐过去,梁姐听韩经理叫她,马上丢下我,一路小跑过去。韩经理又喊我:“安逸,你也过来!”韩经理给我的名字简化成两个字,都没经过我同意,不知道谁给他的权力。
梁姐有恃无恐地站在韩经理身侧,我一脸怒色,拎着拖布转过来,心想,大不了爷爷走人就是!等我也站在韩经理身前,梁姐抢先说道:“韩经理,她这个人啊,新手,不会干活,我是天天提着耳朵根子告诉啊!她还不听!”
韩经理含着微笑“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从今天起,你俩明确分担区,梁英,你是老资格,会干活,剧场那边人多,归你负责;安逸,你是新人,见识少,办公区人少,归你,以后,你不许去剧场任何部分打扫,只打扫办公区范围里的卫生。你俩都记住了吧?”
我点了点头,不等韩经理再说话,拎着拖布就走,因为,我已经绷不住脸上的笑意,如果笑出声,又损害了梁姐的自尊,还会惹一场涂炭。韩经理划分的卫生分担区,确实有点打梁姐的老脸,剧场里人群鼎沸,瓜果皮到处飞,虽说有服务员帮忙,也是点到为止,具体细节都得自己清理,我来这半月基本都是我在那里打扫,梁姐都偷懒不去。相对比办公区人少,也没有人随处扔垃圾,只是灰尘和办公废料。
韩经理这么安排,是不是警告梁姐,好好工作呢?有时候真不懂,像梁姐这样的女人,有了年纪,还不修身养性,和蔼待人,和我一样,都是保洁,装什么元老领导呢!
我高高兴兴地按照安排,直奔办公区,开始打扫自己的分担区,我能想象出,梁姐苦瓜脸抽动的模样,那种满腹委屈,又申诉无门的表情。平时,她不高兴就是那副嘴脸,在众人面前走来走去,生怕别人没看到她。剧场里的人,都是自扫门前雪的性格,谁能拿她当回事,看到了也当笑话,她还不自知。
我边干活,边开心地想,韩经理真是我的贵人,给我工作的机会,不愁吃住,现在又给我撑腰,安排我打扫办公区,工作轻松,还不用和梁姐打交道。
像我这样一贯被人忽略的人,得到一点恩惠,从心里感动不已!心情也从没有过的愉快。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梁姐岂是省油灯,没事还找茬闹事,看别人顺心,她心都不舒服,今天吃了哑巴亏,怎么能“咽下”这口闷气呢!
果然,下午刚上班,我正准备拿着扫把,清理下天井院,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孩,从连廊跳过来,拦住我,他能进来剧院后院,想必也是内部人,我没见过他,就上下打量着,他脸色苍白,一双呆滞的眼睛,镶嵌在大大的黑眼窝里,一定是经常熬夜造成的,眼圈再加深一些,活脱脱港片里的僵尸。他个子很高,长得干瘦,佝偻着腰,两条细麻秆似的双腿,微显O型,双脚外撇八字站姿。我一脸疑惑时,他开口问我:“哎,你就是那个保洁啊?”他的声音是烟嗓中带着破音,直接划破我的耳膜,我有几分厌恶他,只“嗯”了声算回答。
他又对我说道:“挤兑我妈的就是你吧?臭娘们儿,我警告你啊,我妈,那是我妈,你再挤兑我妈,要你好看!”他作势挥挥拳头。
“挤兑你妈?谁是你妈?”我一头露水的问。
“梁英就是我妈,你他妈的给我记住了,没有下次!”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伸过来,细长的一根手指指到我的鼻尖。
这是梁姐的儿子!我心里替她心凉半截,我这孤家寡人,体会不到当父母的心态,但理想中,儿女总该是父母的希望,眼前这厮是什么东西!我轻轻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他恶心的手指,然后,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没挤兑过你妈,大概你误会了!”
“你他妈就别狡辩了,我妈回家,都和我说了,就你,一个外来的娘们儿,还敢给我妈气受!”
突然一股愤怒涌上来,心里的一丝同情,转为对他的憎恶,这个缺家教的干尸,跟他妈一样令人讨厌,我回怼他道:“你说话嘴干净些,尊重别人,也是尊重你的父母,知道吗?”
“就他妈骂你啦!怎么啦?骚娘们儿!”不论是他的腔调,还是出口成脏的话,都激怒了我,平白无故让这具干尸羞辱一番,换做谁都实难忍受,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对着他脸甩了过去。
别看他一副蔫头耷拉脑的样子,毕竟是年轻人,反应很快,他迅速偏开脸,我的手掌打空,因用力过猛,我随之失去重心,身体踉跄着跟了过去,我本能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稳定了身体,在他回过脸时,我咬着牙,又抬手照着他额头,一巴掌拍了上去。这次,他没躲开,结结实实地挨了满脸花,更要命的是,我手腕上戴了一只玉石的镯子,镯子不名贵,但很坚硬,百分百的力道砸中他的鼻梁骨。
我眼见一股红流,从他的两个鼻孔喷溅而出,形成一条血色瀑布,直达胸口,我慌忙撒开抓他胸口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怕血蹭到身上。
同时,梁姐尖利地叫声传出来,随后,人也从角落里钻出来,一瞬间剧情反转太快,我又退后几步,站住脚跟,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里有点后悔,我是被骂后的条件反射,其实,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事到如今,也没有后悔药。见梁姐冲出来,怕她撕扯我,忙又躲闪几步。但她并没有奔我来,而是扑向她的儿子,此时,梁姐的儿子,额头一片红手印,鼻子以下都是血污,他向前倾斜着身体,双臂弯曲着伸开,双手无处安放的张开着,刚才的霸气全无,沙哑的嗓音中,带着嘶嘶啦啦破音,喊着:“妈,我要死了!妈,快救救我!”
梁姐抱着儿子,哭嚎着,刚才争执时,引来后台的部分演员观看,现在人越聚越多,他们目睹这场闹剧变“血案”,都在不远处,抱着肩膀,看着热闹,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
我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乱哄哄的脑袋,逐渐冷静下来,我拿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报了警,同时,也叫了救护车。心想,先抢救一下,或许,判我刑时,会少判几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