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至1月是整年中最热闹的新年季,碧绿红火的圣诞装饰还没有撤下,鎏金的新年对联已经贴上,一串串红灯笼也缀上了发财树,商铺林立的中环本身就像一桌丰盛的满汉全席,传统的底蕴覆上洋气的外衣,有点像上海又不是上海。又或者说维港和外滩是像的,但外滩后面是纵深向城市的街道,血管一样,完成上海这座城市的内循环。而香港像一个站着的巨人,住在山上的人永远俯瞰着脚下,半山是巨人的眼睛,通往山上的路是巨人的胳膊和腰身,那些山脚下的湖海港口皆是他足迹遍布之处。
在繁华的港岛街头,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方磊在半步的前方领着路,希娴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男人的大脑仿佛自带GPS,永远知道,那条路可以通向哪里。
而希娴只知他们刚才住的酒店在干诺道,拐过几条街后,已经来到皇后大道,这里有半山扶梯可以通往山上。
上了天桥后,希娴停下喘了喘气。这里的人走路速度都好快,步履不停,彷佛下雨之前的蚂蚁搬家。正发着呆,后面的人猛地撞在她身上,她惯性地往前俯冲,若不是一大手将她扶了一下,她肯定要摔个狗啃泥了。可后面的人也有些冤枉啊,前面的人忽然停下,后面的人是刹不住的。
将她扶稳后,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伙对她耸耸肩,尴尬地说了句Sorry。
老外的表情分外夸张,仿佛在用全部的肢体语言说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希娴没多计较,冲他笑着摆摆手,表示原谅。
方磊闻声立即回过头去,看到老外正向希娴道歉,返身过去。
方磊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大意,表情有些微愠。
“还好吗?”
希娴仍捂着肩膀。
“有点痛,刚才那个人力气好大。”
“这里人多,我牵着你。”
没等希娴反应,方磊已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掌心湿润而柔软,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方磊侧转了些手背,十指交握住她,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白皙的手指,像是一把坚固的锁,他要将她锁住。
希娴察觉到方磊手上的微微施力,在紧张地护着她。他的照顾和保护仿佛屈从于本能,虽然她嘴上不承认,但在外人眼中他们分明就是一对情侣。
老外见到方磊脸僵着,马屁心起,说了句:“She is so br /retty. Have a nice tribr /.”方磊被逗笑了,拍了拍老外的肩膀,表示没事了。
待老外走后,方磊忍不住看希娴,她的脸涨得通红,似是被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上山的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专注看脚下的风景就像比例尺上的图标一样,慢慢缩小、缩小,有种微妙的气氛在慢慢酝酿。
方磊人高腿长步子大,但明显是放慢了速度在迁就着她,希娴觉察着他的体贴。
被他牵着,她很安心。
进入半山社区人就开始少了,两边的豪宅里偶然走出来一两对中年夫妇,沿着山路在散步和遛狗,还有许多跑车正往山上驶去。
方磊问希娴:“累吗?歇会儿?”
山腰处有一方观景平台,有瞭望镜,希娴好奇心起,“登登登”跑过去,转动了几下瞭望镜,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
“投币的。”方磊指了指旁边的牌子,“二十港币。”
希娴打开小包,只有纸币和一枚五元硬币,她撇撇嘴,可怜巴巴看着方磊。
方磊从钱夹里找出两枚十元硬币,投了进去。
希娴兴奋地将瞭望镜转来转去。
“哇,可以看到酒店啊,我看看能不能看到12楼的窗户。”希娴开心得不得了。
方磊心里好笑,这个方向看过去根本只能看到面山的窗口,而他们住的房间是面海的那边。
但他仍配合地问:“看了吗?”
“被树挡住了,只能看到最上面几层。”希娴又将瞭望镜转了转方向,看了会儿维多利亚港口停泊的船只,眼前又黑掉了,二十元看十分钟,时间到了。
希娴意犹未尽,又伸手向方磊,方磊无奈摇摇头,打开钱夹,翻了半天,只剩一枚十元的硬币了,希娴把自己的那枚五元硬币也放在方磊的手心,说:“还差五元,等会儿吃完晚饭有了找零再来看。”
方磊心说,刚才走了那么多路,吃完饭,你可走不动了。
不过方磊还是笑着收起了硬币。
天很黑了,两人去找能直达山脚的索道。时间已过了八点,餐厅来过电话确认,是否保留座位,餐厅表示可以再保留半小时。两人匆匆赶到M88大厦二十层。一番折腾,下午茶提供的热量早已告罄,坐在二十楼的景观卡座,注意力都在菜单上的各色佳肴。
西班牙海鲜饭,火腿配蜜瓜,墨鱼汁面,烤乳猪,饮料点了鸡尾酒和红酒,方磊看看希娴:“还要加点什么?”希娴戳了戳菜单上的提拉米苏。
“再要一个提拉米苏。”方磊对服务员说。
两人用柠檬水濯了濯手,擦干后,等服务员端上餐前面包。
服务员将面包篮、黄油、餐具摆好,又在玻璃杯倒上水。餐厅的灯光忽暗了一层,水晶顶灯熄灭了,留了脚灯和星光灯,突出舞台的追光。
周围响起了一阵鼓掌声,一个由亚裔和黑人组成的乐团在表演区摆好了架势,随后一个看上去是马来或者印尼的女歌手,穿着金色的吊带礼服,缓缓登台。
原来,九点过后这里就自动切换成PUB模式了。
“love me tender,love me true……”橄榄皮色的女歌手微微摇晃着丰满的身体,深情款款地唱开了。
那真是一口令人惊艳的好嗓子,有磁性的烟嗓,低声如诉,高音如钟,情绪表达甚是有感染力。
希娴看得入了迷,听得出了神。
恐怕古人说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也不过如此吧。
希娴看着台上,方磊看着她。他的心也被这曲子打动了,有了片刻的失神,一种失而复得,近在咫尺,又想更进一步的心情,如同曲中蛊惑人心的歌词,让本来冷静的他变得不平静了。
“希希。”方磊轻柔地唤她。
方磊的棕色的眸子注视着她,眼眸深深。
希娴如水般的星眸也回看着他。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
尴尬地笑了笑,又等对方重新说。
默了片刻。
方磊终于开口:“你,今晚真漂亮。”
希娴又觉得脸颊发烫了。
“Excuse me”白色衬衫、黑色马甲和西裤的的服务生礼貌地把托盘上的前菜和鸡尾酒端上来。
又开了红酒给方磊斟上。
一曲终了,希娴也忍不住激动地鼓掌。
方磊叫了候在一旁的侍者,要来纸和笔,写了张字条递给他,侍者微微颔首。
希娴仍旧陶醉在音乐声中,恍若未觉方磊的小动作。
方磊笑看着希娴,也轻轻地击了几下掌。
方磊轻轻举起酒杯向希娴示意。
他们同时举杯,叮,水晶杯的清响中,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目光对视的那一刻,希娴的心砰砰、砰砰地撞击在胸腔,她皮肤本就白皙,这会儿更是掩藏不住地脸红。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充斥着胸口。
“我们……”希娴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方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深眸像海,一汪不见底。
方磊的心也突然重重地撞着胸口,三十一年的岁月里,几多商场的浸淫,勾心斗角的残酷竞争都在让他的心变得坚硬冰冷。但此刻,他竟仍然为她心动着。
“我们……可不可以先做朋友?”希娴抿了抿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方磊不知如何言语,只拉起她的手背,靠近唇边,极深情地吻了吻。在希娴朱唇未启之前,他多么想听到她说的是“我们和好吧”,但现在这句“先做朋友”也已经足够。
足够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方磊知道,希娴终于肯靠近他了,那个五年前逃跑的小姑娘对他说“我愿意从朋友做起”,然后呢,她会愿意把心交给他的吧。
他激动着,滚烫地唇深深地印在她的手背上,情根深种,舍不得放手。
方磊抬起头,蓝色的星光映在他的眼底,像星星,像水波。
“下面这首曲子,是这位男士点的,他说要献给自己最爱的人。”唱歌的女人居然会说中文,不是粤语,是纯正的普通话。
女歌手正笑着向他们的方向伸出手,掌心朝上,是一个邀请的动作:“The song for you!”
舞台的射灯在歌手的麦克风前笼成一束光圈。
那一刻,他和她都在期待着前奏的响起。
寂静中,长发蜷曲的女歌手,用富有磁性的嗓音唱出了第一个音符——
Starry starry night
那夜繁星点点
Paint your br /alette blue and grey
你在画板上涂抹着灰与蓝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夏日里轻瞥一眼
With eyes that know the darkness in my soul
便将我灵魂的阴霾洞穿
Shadows on the hills
暗影铺满群山
Sketch the trees and the daffodils
树木与水仙花点缀其间
Catch the breeze and the winter chills
捕捉着微风与料峭冬寒
In colors on the snowy linen land
用雪原斑驳的色彩
Now I understand
我终于读懂了
What you tried to say to me
你当时的肺腑之言
……
悠悠的旋律唱着窗外的夜空,醉人的歌声直唱到两人的心深处。
忽然,方磊慢慢站起身,将餐巾搁到一旁,走到希娴面前,微微躬身做了个屈膝礼。
希娴惊讶地看着方磊,方磊托起她的右手,带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方磊搂着希娴的腰,缓缓转到了舞池里。
轻柔的歌声里,希娴侧过头靠在方磊的肩上,沉醉于音乐带去的回忆中。
许多年前,他牵起青涩的她,在月光下起舞,午夜的电台播放的正是这首曲子。
无比熟悉,无比眷恋,中间却隔着一千多个日夜的思念。
他拥着她,跳着只属于他们的一支舞。
时间仿佛静止了,直到音乐声止,方才的一切才仿若从梦中醒来。
渐渐地,周围响起诚挚的掌声,在场的宾客都被他们发自内心的舞蹈所感染,也许想起了自己的爱情,也许想到了自己的爱人。望向他们的眼神里几多欣赏几多羡慕。
方磊牵着希娴走回座位旁,开始用餐。
爱情中的人,味蕾也是不同的。
后来回想起来,他们只觉得,那晚的用餐经历真是美妙极了。无论是火腿配蜜瓜的清爽甘甜,还是海鲜饭的浓郁鲜香,还有烤乳猪的脆嫩多汁,都是他们吃过最美味的。就连餐后的提拉米苏也能在希娴的心里排到甜品界前三。
用完餐后,两人仍是意犹未尽,又续了一杯酒,继续欣赏歌手的表演。希娴看着手中那被叫做蓝色夏威夷的鸡尾酒,酒体的色泽成冰蓝色,入口有清甜的椰香混合着凤梨的酸甜。
鸡尾酒的度数浅,但于她,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方磊看看希娴迷离的眼神,就知晚饭后再上山看景的承诺已是作废,喝完这一杯,他该带她回酒店了。
午夜十二点的街头,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兰桂坊的酒吧门口闪烁着霓虹灯光的店招,衣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穿梭在街头,仿佛是去赴一场盛大的宴会。
方磊扶着希娴,她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歪向方磊,脚下已是虚浮无力,为了支撑起身体不往下滑,她双手搂着方磊的脖子,傻傻地笑着说:“方磊,宿舍都已经锁门了……”
别人喝了酒最多说个胡话,撒个泼,这个小姑娘,喝完直接穿越了。
也不晓得她怎么在银行混的,再怎么说信贷部多少也会跟客户吃个饭,饭局上难免喝点酒,难道回回都是这个状态?方磊越想越觉得,希娴真不适合这个工作,没有他护着,她得吃多少亏。
想到这些,方磊脑门上的神经突突地跳着,转而又安慰自己,希娴毕竟才入职一年,签过的大单也就宏图一家,老马这个人也不至于真占小姑娘便宜。
方磊扶着希娴的腰往上提溜了一下,腾出一只手去拦TAXI,不一会儿一辆空车停下。
方磊扶着希娴坐上车,开车的司机大佬促狭地看着后视镜笑了笑,心想:才上半夜就醉成这个样子。
“去哪里?”
“干诺道文华东方。”
司机拍下计价器,发动了引擎。因方磊报地名时说的是纯正的普通话,司机也用港普和方磊聊了两句:“来香港玩乜?”
“是。”
“女朋友饮醉咗?”
“嗯。”
……
司机大佬本是个热心肠。但见方磊没兴趣搭腔,“要唔要去凉茶铺饮口醒酒茶”的话便咽进了肚子。
一定是他太多事了。
司机识相地闭上嘴巴,默默开车。
一路上希娴还在哼哼唧唧地呢喃:“宿舍回不去,我们晚上住哪里?”
希娴见方磊不回答,又不依不饶地扯他的衬衣下摆,方磊被缠得没法子,只好接话:“住酒店。”
“啊?”希娴睁大眼睛。
希娴一骨碌坐直了,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又倒回了方磊的肩头。
正偷听两人谈话的司机,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后座一眼。
好像还是个大学生啊。
女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啊。
希娴一路上睡过去,下车了也不醒,方磊只好把她抱回房间,一路上门童和值班经理都忍不住眼睛瞟向这两人,但毕竟尊重客人的隐私是最起码的职业操守,看一眼就立刻“非礼勿视”,让目光聚焦别处。
未免客人尴尬,连平时“先生晚上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口头禅都干脆不讲了。
方磊这一段时间,厚脸皮的事情做了一大堆,也是不在乎多这一桩了。
他腾出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门卡,刷开了1206的房门,把希娴放在床上,给她脱了鞋。
希娴仍是不老实地蹬来蹬去,在床上翻来翻去,及膝的连衣裙缩到了大腿根部,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方磊无语,掖开被子把希娴塞进去,眼不见心不烦。
他也喝了酒了,难免情难自已。
方磊将希娴安顿好,打了个电话到前台要了蜂蜜水,给希娴喂了几口,小公主闭着眼睛喝完蜂蜜水,倒头就睡了。
方磊站在床头,托着腮沉吟了会儿,犹豫要不要留下来照顾她。他去隔壁房间简单地冲了个澡,换上睡衣,做着这些的时候,记挂的还是希娴。
唉,身在曹营心在汉。最终方磊还是拿起桌上的房卡,刷开1206的房间。
只是没想到,方家大少爷也有要在沙发上凑合一晚的时候。窗边的双人沙发也就宽1.5米左右吧,哪能睡人啊。正躺、侧卧,方磊在沙发上折腾半天,也没能将185的大长腿摆出一个舒服的睡姿。
睡不着便要跑厕所,方磊去洗手间方便完,回来看到希娴身上的被子卸了大半,怕她着凉,便默默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两度。
房间热了,方磊怕热,便更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双手抱胸发着呆,就这么怔怔地隔着一床的距离看着希娴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