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转眼过去,重逢就像老唱片里偶尔发生的跳针,大多数时间,生活总是按照熟悉的节奏规规矩矩地循环往复着。快到年底,各公司流动资金吃紧,银行的信贷业务也开始变得繁忙。
“好,下午去您公司签合同。”希娴放下电话,长舒了口气,宏图建材的贷款批下来了,签完合同,自己的本月指标也顺利完成。
嗯,拿到年终奖去哪里旅游呢?
香港不错,海洋公园或者迪士尼乐园都很好玩,之前去还是大四毕业旅行的时候,是和表姐一起去的,但是因为表姐要采样水质,两人在南丫岛逗留了两天,一天去逛半山看夜景,一天去海港城购物,还有一天海洋公园和迪士尼只够玩一处了,表姐当然选海洋公园,她的专业就是走到那里都是气候、环境、海洋……虽然海洋公园似乎跟海洋没什么关系……希娴本来是想去迪士尼带着米妮的头箍做一回“迪士尼在逃公主”的,吃冰激凌、看烟火、坐海盗船,她从小就喜欢那些。
表姐笑话她就是个小孩。
这话,好像谁也说过的。
这次,她要一个人去,三天就够了,年前把攒的年假用完。父母在视频电话里说,圣诞在德国,过年回国内。
希娴在心里一阵盘算。
谁说她是小孩子,她现在长大了好不好,什么事情都安排好了呢。
站在海昌大厦楼下,希娴抬眼望向天蓝色幕墙,有几个擦窗工人坐在吊篮上用滚筒擦着窗玻璃,她一边看着,一边跺着脚打发时间。
她和马总约了三点,地铁快到站的时候,他来了个电话说临时有急事,签约要改到四点,让她先到了就去会客区喝杯咖啡。
但是希娴还是决定算着时间上去,快圣诞节了,周围的广场上布置了硕大的圣诞树,银白色的树干上缀着大大小小的五彩玻璃球,她看了会,用手机对着圣诞树的背景自拍了一张。
十二月的下午,残阳没什么热度,走了一会还真挺冷的,三点四十,她理了理头发,推开玻璃门。
里面暖气打得好足,黑框眼镜马上起了雾,她摘下眼镜,从包包里拿出纸巾,擦了两下,复又戴上。
看到不远处的电梯灯亮了两下,她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想搭上这班电梯。“叮”电梯在她面前停稳,开门的同时,面前的人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目光,抬眼看她。
眼前的男人冲她温柔地笑了笑,希娴楞了一下。
“你好,我是宁震。”宁震左手抵住电梯门,伸出右手,作势要与她握手。
宁震的这个动作把希娴逗乐了:“好巧呀,你怎么在这里?”
希娴轻快地迈进电梯,笑眯眯地看着宁震。宁震背着双肩电脑包,衬衫外面套着连帽羽绒服,像个邻家大男孩,他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桶图纸,说:“和这边的宏图建材有设计工作对接,刚送完设计图。”
“好巧,我也去那里。”
不过,刚送完?希娴看了眼上行电梯,又看看宁震,宁震不好意思用指尖挠了挠鼻子:“看到你上来,我就忘了出电梯……”
宁震说完自己也笑了,他笑起来更像个大男孩了,他个子很高,将就着希娴的身高,低下头说话的时候,几缕头发垂在额前,他用手指往后拨了下头发,抿了抿嘴唇,又看向电梯上行的指示灯,似乎在对自己说:“没关系,先送你上去,我再下楼。”
电梯的红色指示灯一层层地往上跳,两人都不说话,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希娴觉得该说些什么,转头看了眼宁震,发现他正在偷看她,希娴默默转回头,刚想开口,宁震说:“到了。”
他扶住电梯门:“有空常来咖啡馆坐坐,周末我都在。”
“嗯!嗯!”希娴礼貌地点着头,弯了弯唇角对宁震笑了,宁震的心头就蓦的一磕。
眼前的笑容和多年前的微笑重叠在了一起。
希娴目送电梯门慢慢合上,再去宏图公司。前台引着她走到会客室,会客室外面都是玻璃幕墙,她看到外面悬着挂绳,想起刚才看到擦窗工人,正在出神,马总站在会客室门口轻咳了一声:“希小姐,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希娴站起来,微笑着和马总打了个招呼,翻出公文包里的合同。
……
这合同一张张对过去,等一切程序办妥当,盖完章,已经是六点,冬天天黑的早。希娴走出海昌大厦,一阵凉风吹过来,她从包里拿出羊绒围巾系上。
几个穿着单薄的蓝色工作服的工人从她的身边经过,他们也收工了,几个工友摘下黄色安全帽,大声说笑着,说话间哈着热腾腾的蒸气,一边商量去哪里的烧烤摊喝酒撸串。
被工人的热情感染,希娴也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走了半条街,找到一家居酒屋,希娴在木桌椅边坐下,周围都是吸着拉面的年轻白领,公文包摆放在脚边,谈论的都是年终考核、KPI、人事调动,还有一桌穿格子衬衫,说着“建模、大数据、程序bug”的IT男,表情都很腼腆,吃面的样子也挺斯文。
希娴看了一眼回过头想,好像宁震应该坐在那桌,一点不违和。想到这里,她在心里笑了一下。
拉面端上来的时候,希娴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屏保上出现了一条微信通知,希娴点开看,宁震传送了张图片给她:
是上次她坐在咖啡馆里等咖啡时候抓拍的,角度、构图、光影都很美,突出了希娴侧脸的轮廓,翘翘的鼻子和尖尖的下巴,宛如画中人。
“谢谢”希娴回复了一句,还在后面跟了一个眯眼笑的表情。
他问:“喜欢吗?”
“喜欢。你是学摄影的吗?拍的真好。”
他说:“和咖啡一样,是兴趣爱好。”
希娴又点开宁震的头像,她记得他的头像原来是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现在换了一张咖啡馆的LOGO,好像在提醒她,咖啡馆的名字叫“thencoffee”。
“那时咖啡”希娴在心里用中英文各念了一边。她琢磨出应该取的宁震的“震”的谐音,好像挺文艺的。
刚要退出微信程序,宁震又来了一条短信:
“周末布置照片墙,是这几年攒下的摄影作品。”
他说:“有空过来看看吗?”
希娴回复了一个“小白兔点头”的表情。
周六下午,希娴从地铁站台出来,被冷风扑了个满怀。虽然是午后却没有太阳,整条街道的梧桐树叶都落光了,光秃秃地向天空伸着枝丫,有一点萧瑟。
上海的冬天有一点像伦敦,阴冷潮湿,有时还下雨,路人大多行色匆匆,因为天冷下来,去江心公园的人自然也少了。
希娴风尘仆仆地推开咖啡馆的木门,里面晕出昏黄的灯光,只坐了稀稀落落的两三桌人,有一桌是情侣,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男孩把女孩圈在臂弯里教她打游戏,女孩子带着猫耳朵的绒毛发箍,扎着马尾辫,一脸崇拜地侧转头看男孩,满眼都是小星星。
安静的咖啡馆里播放着轻柔的背景音乐,夹杂着一点点细碎的笑声,希娴眼睛扫了一圈四周,没有找到宁震,便走去前台点咖啡。
接待她的是个年轻的服务员,正在柜台上用手动碾磨机磨着咖啡豆,一点点曼特宁的香气,随着她手摇的动作弥漫开来,应该是有客人要了杯手冲咖啡。
“您好,稍等。”梳两个麻花辫的服务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对希娴说。
“一杯馥芮白。”
“好。加焦糖吗?”
“不加。”
“还需要别的吗?”
希娴想了想又要了块巧克力布朗宁。
点好咖啡,希娴找到窗边的座位,想了想,朝着能看见门口的方向坐下。隔开一条走廊的一桌是个中年男人,背对着门口坐着,面前摆在一台苹果笔记本,戴金丝边眼镜,穿深色西装,没有系领带,一旁的座椅上放着公文包,包上搭着粗花呢的灰色大衣,有一些低调的时髦。
年轻的服务员把做好的曼特宁端过去:“先生,您的咖啡好了。”
“谢谢。”
男子的嗓音很耳熟,好像哪里听过,长得也有点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希娴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慢慢挪开眼睛,点开对话框对宁震说:
“我到咖啡馆了。”
“好的,我马上过来。”
后面又接着一条,
“先点杯咖啡,我请客。”
“已经在喝了。我自己坐会儿,你不用着急。”
希娴端起咖啡喝了两口,挖了一勺巧克力蛋糕,刚放下匙子,宁震风尘仆仆地推开门,门上铃铛的撞击声很响,玩游戏的情侣和工作的男人都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
宁震一手里提着个巨大的画框,足有半面墙,另半边腋下夹着一个鼓鼓的牛皮纸文件袋。
宁震放下画框,站定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希娴笑了笑。希娴的唇上还沾着奶沫,立即回了宁震一个笑容。
宁震脸就有些红了,不知是紧张,还是热的。
他不知她什么时候过来,怕她来了他不在,又不想让她久等,更不好意思在微信里问她,只好取了画框一路小跑着回来。
宁震从吧台倒了两杯柠檬水,一杯递给希娴,在希娴的面前坐下,宁震一口气喝了半杯水,看了眼希娴嘴角的巧克力碎屑,又递了张纸巾给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宁震看希娴蛋糕吃完了,招呼服务员收拾了一下,便把照片从文件袋里倒出来,黑白、彩色的照片层层叠叠地几乎铺满了整张桌子。
希娴随手拾起一张端详。画面中是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一脚踩着足球,一手捏着冰棒努力地吸着腮帮子,吮着冰棍,他满头的汗水正淋漓地顺着脖子淌下来,印湿了汗衫的胸口,吃冰棍的神态分外专注,仿佛在和烈日的融化抢速度。
“哇,这,拍得也太好了吧?”
宁震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又从许多照片里挑出一张给希娴看。
风景画,彩色的。远处的白色三叶风车缓缓地旋转,风吹过紫色的薰衣草,草茎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好像花的舞蹈。希娴不懂摄影,但她觉得一定是用专业设备拍的,竟然能拍出风的形状。
“风本无形,风的形状是物的形状。”希娴想起某次在哲学书上翻到的一句话,于是就脱口而出了。
宁震看着希娴,眼睛里仿佛有光。
目光太灼热了,希娴避开了,继续看照片。
“你为什么喜欢摄影?”
宁震默了一下说:“捕捉美,定格美,我觉得很有意思。”宁震立刻想拿出手机里抓拍的照片给她看,但只是迟疑了片刻,觉得应该挑一个更好的时机。
不然,她会觉得他是个跟踪狂吗?
人啊,一旦有了喜欢,总是瞻前顾后的,生怕这轻易到手的喜欢,像肥皂泡似的,一戳就破。哪怕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相处着,宁震已经觉得很美好。
希娴鼓着腮,像在挑选当季的新款,只觉得每一件衣服都想试,没想到选个照片也会如此纠结:“每一张都好可爱,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那我们盲选。”宁震用玩笑的语气说,但又好像不是开玩笑。
他用手从后面作势蒙住希娴的眼睛,换了认真的语气说:“选吧。”
希娴有点意外,但并未多想,只当他是逗她。
希娴便像洗牌似的,用手掌一顿搓洗,伸出双臂趴在桌上将散乱的照片归拢一处,说:“我手臂里圈住的这些。”
“好。”
宁震真的是,只要希娴说什么都说“好”。希娴走了神,看了看四周,好像咖啡馆里只剩下他们了。
零星的客人都走了。生意萧条成这个样子,真的能赚钱吗?不过希娴只是想了一下,立刻觉得好像主人都不介意,她似乎没有立场关心咖啡馆的生意。最后连服务员也换了便装下班了,走的时候还贴心地在玻璃门上挂上“暂停营业”的木牌子。
她等着宁震从仓库里拎了工具箱出来,从里面取出电钻,铁皮尺,平衡仪。他给自己戴上工作手套,就开始往墙上钉木框。宁震干活的姿势很利索,井井有条,专注而迅速。
订好了画框,希娴用指甲帮忙扣掉无痕胶的贴纸,将照片一张张递给宁震,宁震负责将照片贴上背景板,一会儿就配合得很好了,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他们就一直认真地往墙上贴照片。
有几次,宁震贴得快了,希娴还在撕背胶,宁震就在梯子上俯瞰着希娴垂下的睫毛,她的睫毛软软的、密密的,像两把扇子,因为在认真做事,所以眉头微微蹙着,仍是大学里初见时的明媚可爱。
终于,希娴把最后一张照片递上去,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笑出了两枚小小的梨涡。
完成后的画框很美,两人驻足观赏了一会儿。黑白的人物肖像中,间杂着为数不多的几幅风景照,是陌上花开,兀自芬芳,但又没有一点点喧宾夺主的意思,矛盾却和谐。怎么形容呢?像深海之下的暗涌,有种喷薄欲出的力量。
希娴天马行空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宁震,你有没有听说过濒死体验?”
说出口后,自己觉得太过骇人,就弥补了两句:“不是我,我也是听说的。”
外面漆黑的行道树在路灯下拉长了身影,像一个个的怪物,希娴暗暗咋舌,心想,这时候还真适合讲“鬼故事”。
“听说有个日本的老妇人,生了重病在医院弥留了多日,她苏醒过来后,就说了自己昏迷时的梦境。
她说,她飘在风里,飘过了很多自己年轻时去过的地方。但是这样飞了很久,也烦闷了,想找人说话。于是找到有人的地方就降落了。
这是一个便利店的门口,有许多人在排着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张纸条准备进去。老妇人就排在队伍后面,问前面的人,为什么要在这里排队,为什么每个人手里都有张纸条?排在前面的老爷爷很热心地解答她,我们是排队去死后的地方,手里的纸条是生前账单。
生前账单是什么?老妇人又问。老爷爷说就是记录你生前所作的事情,根据你生前的经历来判断你死后应该去的地方。
老妇人看看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口袋里也没有任何纸片。但她仍要打听纸片的用途,心想万一此行不去地府,又重回人间,应该努力积攒死后信用,这样死了以后才能去好地方呀。
老妇人又问,那纸条上积攒的是这辈子做的好事吗?老爷爷摇摇头,好事还是坏事是很难有标准的,人死后去哪里看的是生前的体验,每次有了新体验都会被积攒下来,积攒的越多,去的地方就越好,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神的分身。我们死了以后意识就回去神那边……老奶奶还要其他问题,但她已经被救活了。”
宁震负手而立,站在照片墙前面,认真地听着,一点都不愿意打断她的故事,他喜欢听她说话。直到她说完,他才说:“我想知道老奶奶醒来后怎么样了。”
“听说,她身体康复后,去学了打碟,成了夜店里最潮酷的奶奶。”希娴笑了,“据说她每次出场都很轰动、非常受欢迎。”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活着的时候都要好好积攒新体验。”宁震站起身,“走,去吃饭,去没去过的店。”
也不知怎么就在店里磨到了这么晚,希娴穿好外套,系上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宁震穿着黑色羽绒服,并排走在她的身旁。
晚上的街道真的很吓人,如果都不说话,就更吓人。宁震的手插在裤兜,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希娴开口问:“我们去哪里?”
“过了十字路口拐个弯,有家新开的西餐厅。”
“我很喜欢吃西餐。”
“喜欢吃什么菜?”
“奶油蘑菇汤、烟熏三文鱼。”
“喜欢吃鱼?牛排不喜欢吗?”
“嗯,牛排也行,不过更喜欢吃鱼。”
“听说喜欢吃鱼的小孩聪明。”宁震打趣道。
“我奶奶说,我像我爸都喜欢吃鱼。”希娴的发言像个小学生,很多时候她都是这样乖巧的样子。
像什么呢?宁震想,像上次她发过来的表情“小白兔”。
“哦,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大学教授。”
……
宁震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一个个问题的答案,她说的每句话,他都在认真地记。到了餐厅,他给希娴点了烤海鲈鱼,自己点了份意面。
这算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吗?晚上躺在床上的宁震眼前又浮现出希娴的温柔的眉眼,他忍不住笑了,摸出手机,输入“今晚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光标跳动的时候,他又往回删除,最终只发了一句“晚安”。
希娴回了一个睡觉的表情。
那个表情是小兔子拉起被子蒙在头上的动图。他看了很久,他想象着她此刻正做着这个动作,想了会儿竟有些心猿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