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条条过道里穿行,向住院部奔去。明晃晃的白炽灯在他的头顶晃过,未知的前方一片死寂。
此情此景,一如去年那个冬天。
去年那个冬天,他在她的闺蜜兼室友的带领下,去301住院部探望失声的她。时值今日,同样的情景再现,他忽地就想,如果去年的自己,冷静的选择了漠视她的病,不听不看不主动跨前那一步,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了呢?
可惜,那不是自己。自己在面对雁行千里,哪怕是和雁行千里得了同一种病的人,永远都无法选择的,就是漠视。
他终于明白,殷玲教授拼命的阻止他与她在一起的原因了。
老师的苦心,老师的真知灼见,老师总是比看得比他更高,更远,更清楚。老师一早就看到了,看到了他作为一个学生,尚有处理不了的事情,所以提前给了警告,提前去阻止。一切,都是为他好。
只是,他非但不领情,还一心孤行,以致造成了今天这样无法收拾的后果。
心里,涌起对老师深深的歉疚。
推开病房门,他看到她了,左手手腕上缠了厚厚的纱布,纱布上面有渗出的淡粉色的血迹。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呆滞。听到声音,才把目光抬起来,移到他身上。
校方通知了她的父母,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为了任性的女儿,操劳着,奔波不止。
她的母亲,那位头发散乱,即近崩溃的中年妇人,扬起手来,就狠狠的给他一个耳光,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把我的女儿害成这个样子?”
他没有躲,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必须承受的。
她的父亲,还算比较理智,拉开妻子,斥道:“你打人家孩子干什么!我当初就跟你说过,不要这样,你就不听我的,非得要这么做,还说什么哪怕陪女儿再多一段时间也是好的。现在看到了吧,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当初你同意的时候,就该考虑到这样的后果,你怨别人干什么,为什么不看看自己!”
中年妇人无言以对,捂着脸呜呜地哭开了。
中年男子歉然地看着他。
他说:“叔叔阿姨,你们先出去吧,我跟芳芳说几句话。”
中年男子看了他一会,同意了,顺道把妻子扶了出去,掩上了病房的门。
他走近前去,女孩依然没有反应,呆滞地看着他。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他深深地叹气,“那好,我给你。”
他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塞到她的手里,他说:“你捅我一刀,把我亏欠你的都还上,我们,从此两清了。”
女孩子的身子猛剧地颤抖起来,她死死地看着手中的水果刀,并用力握紧了它。
“干什么!”一直站在门外的中年男子及时的冲了进来,就在女儿把刀扬起来的时候,他一把夺下女儿手中的刀,喝斥道,“都不要命了,什么天大的问题,为什么不好好解决,非得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女孩趴在床/上大哭。
他看着她,心头泛起一片苦涩。
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女孩,终究与他无缘。
他仿佛又经历了一次雁行千里远离的场面,好像有一把尖利的利刃重新剜开过往的伤口,血淋淋,痛彻心肺。
她离校的时候,她爸妈过来接她。那个时候,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站在校门口,站风雨里,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来送她。
她哭肿了眼睛,看都不看他,昂着头,傲然而过。走出两步,忽地回过头来,恶狠狠道:“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的!”
他苦笑,他倒是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记住他,这样她会快乐很多。
她的父亲,那因了女儿的事情一夜白头的中年大叔,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眼睛里是理解的目光。他说:“芳芳被我们宠坏了,就是这个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他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敢看这个大叔,他生涩道:“大叔,我对不起你们。”
大叔深深地叹了口气:“孩子啊,当初你来301看芳芳,我一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前程不可限量的人,你有天赋,要好好珍惜。你是农村出来的孩子,你没有丢掉农村孩子的朴实,大叔也很喜欢你。但是,怎么说呢,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她与你无缘。”
他哽咽道:“不是的,是我先放弃了。”
大叔十分的通情达理:“不管是谁先放弃,不管是因了什么样的原因,你与我们家芳芳无缘,迟早是要分开的。既是如此,早分岂不是好过以后有了家庭再分开呢?你说对吧?”
他明白大叔的意思,大叔一直都知道,他心里头住着的那个人,不是黄芳芳。
可是他还是觉得好难过,难过得快要死掉的那种感觉。因为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如果没有他一时的情感错位,如果不是他没有考虑清楚就应下她的要求,也许就不会给她希望,也许就不会造成像今天这样,她由于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只能被迫离开这座全国一流的音乐学府的严重后果了。
大叔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追上女儿走了。他一直站在雨里,直至雨水湿透衣襟,浑身冰凉,但胸口却似有千斤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又似有一团喷着火舌的火焰,烤炙着他,一重火焰一重冰,使得他宛如堕身炼狱,备受煎熬。
他就这样按着心口,拖着疲累的身躯,从校门口,一直走回宿舍。那一千米不到的路途,他足足走了半个钟头。
推开宿舍的门,同住的几个哥们都齐刷刷的把目光投注到他的身上。他笑了笑,用手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今天的雨还挺大的,我都忘了带伞……”
话音刚落,嗓子处腥甜,没有任何预兆,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同住的都吓坏了,忙围了上来:“锋子,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怎么会弄成这样?”
他看着地上的一滩血,用手抹了一下嘴唇,手上也是殷/红的鲜血。他摇摇头:“没事,方才心口这里堵得慌,现在舒坦一些了。”
这话一说完,他就觉得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学院的医务室里,手背上插着针头,挂着水。
何主任的医务室很大,还有一个很大的留观房,里面有五六个床铺,流感时节会有好多生病的同学过来挂水,但是现在,除了他一个人以外,再无其他人。
心灰意冷的他静静的躺着,一动不动,脸色和床单一样苍白。
外面,传来殷玲老师和何主任的说话声。
殷玲的语气里透着紧张:“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吐血了呢,严重吗?”
接下来是何主任宽慰她的话:“别紧张,我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这孩子心思重,压力太大了,加上最近遇的事又多,一下子急火攻心,就吐血了。没事,好好静养几天就好了,你呢,也别责怪他了,他心里已经够难受的了。”
“这孩子啊……”外面,传进来殷玲教授悠长的叹息声。
他扭头去看窗外。
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要把所有的情感吞噬进去。
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透不进来。窗台上放着一盆吊兰,青白边纹,徐徐垂了一地。
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爱的人,可遇而不可求;爱他的人,想爱而不可得。
那一刻的他,心如死灰。
他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
尽管校报上他的名字无数次出现;尽管某某师哥师姐的毕业音乐会上,也会邀他上去,共歌一曲,为他们的音乐会增色;尽管琴房里依然飘出那高难度的旋律,那高亢激扬的歌声;尽管他吐字依然字圆腔润,音色极好,音律极准,别人听得如痴如醉;尽管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是北音的风云人物……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往日对音乐的激情,不再有了。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他的恩师,殷玲老师看得清清楚楚。殷玲教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那一天,汶川地震。
地震一起,牵扯了全国无数人的心,各地行动,多方支援,北音也不例外。他是第一个提出要代表学校送物资到震区去的人。
为此,校方为难了。
他可是北音声乐系的高材生,几十年难得出来的好苗子,校方惜才,当然不希望他亲自到震区去。人才嘛,自然要用在合适的位置,不然的话,就枉费学院这么多年的培养了。
校方找他谈话,说不通。然后,校方又找了殷玲教授过来,想让她劝服她的学生。殷玲教授沉默了好一会,深深叹口气,道:“让他去吧。”
两天后,他坐上装满物资的大卡车,奔赴在前往震区的路上,同去的除了学院后勤人员之外,还有医务室的何主任。
这半年来,何主任总是时不时的把他从殷玲教授的琴房借了来,名曰跟他算旧账,要他在医务室里帮忙,把以前他拿走的半橱柜的枇杷膏给赔回来。但是他明白,何主任这是把他叫了去,开导他,但他不为所动。
何主任十分的纳闷,别看这何主任在外人看来,是治嗓子的高手,很多明星大咖都亲自登门找他保养嗓子。其实,何主任在读医科大学的时候,还选修了一门心理学,学得也不错,也取得了学位。但是,在这位声乐系高才生面前,他觉得,自己的学识不够用了。不管他说什么,这位刘大才子从不会忤逆他,会按照他的话,一一落实。但是,何主任能够感觉得到,这位刘大才子根本就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究竟什么原因呢?何主任想不明白。
至少何主任觉得,一个学生的早恋,不过三四个月的光景,能进展到什么程度?并非一见钟情,换句话说,是一时感动的情感错位,这样的感情能有多深?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心碎神伤的局面?
他真的不明白。
其实,何主任哪里知道刘大才子内心的煎熬?多年的虚幻等待换取一场真实的爱恋,以为可以从此圆满,以为从此可以把她当作“她”,哪怕他认为这是不公平的,他也会一生去补偿,但是,一切只不过水月镜花,只余满地伤。
车子还未进入震区,已经开始有些颠簸了。这场地震引发的面积之广,不可想像,即便是远远的未到震区,路况已经不大好了。
但刘大才子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就那样看着窗外,仿似老僧入定。坐在他旁边的何主任看他一眼,道:“做好心理建设,现场会比新闻播出来的更惨烈。”
刘大才子默默地点了点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何主任也不去管他,知道他仍是那个未走出困局的小孩。
困局分为很多种,有客观有主观,客观的终有突围的那一天,只是时间问题。而主观意识上的呢,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那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一道屏障,别人进不去,自己也出不来。等哪天真正想通了,撤下内心的防线,这屏障就自然而然消亡了。
何主任是真正喜欢这个谦逊的孩子的,他一直在等,等这个孩子撤下心防的那一天。
他相信这个孩子内心足够强大,一定可以做得到。
就好比,这个支持他送汶川的举动,就是殷玲教授来问他意见时,他替殷玲教授作出的决定。
北音是音乐的圣殿,是象牙塔,虽说那里已经培育,或是正在培育着无数的音乐人才,但更确切的说,那是一个温室,里面的小花们在里面茁壮成长,但是移出外面,能不能经得起外面的风雨的考验,这还两说。也就是说,并非所有自音乐圣殿出去的人都能成名,有的人会一生荣耀,光环加身,名字为千千万万人所记住;而有的人呢,沉寂一生,难有作为。这都取决于他们对于风雨的适应程度,当然,还要加上小小的运气。但是,内心脆弱的人,上天也不会给予机会吧?
他就是想让这个孩子出去看一看,直面死亡,那将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浴火重生。凤凰涅槃,才能飞得更高,他希望这个孩子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