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保安从病房里赶出来,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今天天空放晴,阳光灿烂,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温暖如春。让你很难想像,前两天还大雨倾盆,寒风料峭。
身上很暖,暖到发烫,但心头孤寂。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他不敢想像,他敬重的老师真的不要他了,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他的身子不由自主被带离,倾向路面的另一边,他就这样直直的扑在了地面上。
载着货物的大卡车就这样矗立在路上,车上坐着的是两兄弟,两个人呆若木鸡的坐在驾驶室里,一点反应都没有。
过了一会,其中一个道:“哥,我们撞死人了吗?”
另一个脸色煞白,嘴巴动了好几下,这才说出话来,气若游丝一般:“不会这样倒霉吧,可能是碰瓷的吧?”
第一个说话的看样子要哭了:“哥,我不想坐牢啊。”
看样子像大哥的道:“可是我们也不能逃啊,这周边全是天眼,肇事逃逸,这辈子都完了。”
弟弟模样的人已经开始抹眼泪了:“哥,我都开车开了十几年了,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呀,我家里老婆快生了,我不想让我孩子看不到他爸爸呀......”
哥哥道:“动了!”
弟弟愣愣道:“什么动了?我已经吓得动不了了。”
哥哥指着车头处的减速玻璃,激动道:“动了,那人站起来了。”
弟弟愕然抬头,朝前看去,似乎不敢相信般,他用手抹了抹眼睛,努力睁大了眼睛。
车前头,刘玉锋已经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
其实那车并没有真正撞到他,只是“吻”了他一下。但是要知道这大卡车的力量有多大,即便是那么轻轻的“吻”了一下,一般人也是受不住的。所以他才这样失掉重心的被大卡车带离,跌倒在地上。
但他还是受伤了。
跌在地上,由于是仰面摔下的,脸上有一些小的擦伤,这不算什么,主要是左手手掌被磨掉一层皮,血珠子冒出来,火辣辣的,钻心的疼。
弟弟见这个人“死而复生”,知道是虚惊一场,大喜之下这火气也上来了,降下车窗,冲着那人就吼道:“你这人是不是想死啊,要死去别的地方死去,别拉上我。这次算你好命,下次你走路记得带眼睛,红灯也敢闯,真是不要命了!”
那人骂完,开车走了。刘玉锋抬头看去,人行道上,红灯大亮。
是他闯了红灯,引发了这场事故。
他慢慢的走回人行道的边上。钻心的疼痛仍在继续,他低头看去,只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候,手掌上磨掉皮的地方,已经由血珠子变成一小滩的鲜血,半个手掌都染红了,还一滴一滴的往下掉。
难怪这么疼。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止血。忽然,就想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事情。
那个时候,他刚考入北音不久,特招入殷玲教授的班里。系里组织了一个蓝球队,他一米八五的个儿,理所当然的成了蓝球队的队长。不过,他球技也是不赖的。有那么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被人撞倒了,手掌也是擦掉了一块皮。殷老师心疼得要命,训他说,知不知道手是艺术家的生命?你这样把手弄伤了,怎么弹钢琴?接下来那一段日子,老师根本不准他碰水,除了给他上药,就连衣服都带回去帮他洗了,一直到他手上的伤口完全愈合为止。
这就是他的恩师,殷老师对他的好,一点一滴地温暖着他少小离家求学孤寂的心灵。
可是他呢,又是如何对待他的老师的呢?
他想起吃饺子的那天,有同学敲门进来告诉他,殷老师在大雨中摔倒了。他不知道,当时的他为什么那么冷漠,那么无动于衷,连去看一眼老师,扶一下老师,都不屑于去做。那可是他的老师啊,陪伴他三年,虚寒问暖了三年的恩师啊。
心里面一股悔意涌上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殷老师一定是对他失望透项,或者说,老师对他这个学生,这个徒弟,已经绝望了吧?不然的话,方才在病房的时候,老师怎么会对他说,我不认识你呢?
他按住心口,手掌上钻心的疼痛都抵不上心里的痛。他不知道,在他这样的冷漠相待下,老师的心又是如何的痛。
他在人行道边上的灯柱下坐了好久,好久,这才慢慢的走回去。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手机里显示着了好几个电话号码,是那个女孩打过来的。
换作平日,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打过去,哦不,一定会第一时间飞奔过去找她。但是,今天,他看着那个号码,想起那个女孩,第一次感觉到,所谓的爱情,也并不是完全是甜蜜的,有可能是一种负担,一种让人承受不起的负担。
他没有给那个女孩复电话,只是发了个信息给那个女孩,他说,自己去301看过殷老师了,殷老师不认他了,他觉得好累,觉得对不起老师,先不联系了,他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于是那个女孩也沉默了下来。
他开始恢复以前那种和尚般的生活,三/点一线,宿舍琴房饭堂。他开始奋力把自己落下的功课全补上。没有恋爱的日子他空出了很多的时间,他和班上激情飞扬的同学一起,学习,看音乐会,不断丰富着自己的知识面与音乐素养。他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的拉近与其他同学的距离。他依然是殷玲老师这个班里的一员。
虽然,老师好像已经决定要把他赶出班了。
他想,老师对他是如此的失望,等老师病好出院,会向院方宣布这个事情的吧。他是殷老师官宣的弟子,入门有仪式,被驱逐也会有公诸于众的吧。
这样的事情,北音也不是没有先例。
音乐这条路算是走到尽头了吗?
不知道这样的结局,那个女孩会不会嫌弃他?他身上的光环是殷玲教授给的,如今收回去了,他就是从山村里走出来的那个一无所有的农村小孩......
“刘玉锋!”班里有同学在叫他。
他抬头,那同学已经走了过来,拿出手机,点出一则讯息给他看:“巫冬临老师的音乐会,官方消息出来了,音协很多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出席。殷玲教授也在邀约之列,我猜过半个月,老师的病也好了,到时候老师会带你一起去吧。”
他沉默了一下,方道:“不可能吧,巫冬临老师这个乐坛大咖,唱了那么多烩腅人口的歌,如今又是音协的副/主/席,那么多的唱片公司请他作指导,还有历年大型的音乐大赛的评审,都少不了他。又教出那么多有名望的学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我哪有什么资格去他的音乐会呀。”
那个同学笑了,挨着他坐下来,揽住他的肩膀道:“刘玉锋,你就别再谦虚了。别的我就不说了,哥们,你知道我最佩服你的地方是什么吗?”说到这,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里。我最佩服你的,就是这里。你逃副课逃了有半个学期了吧,你居然就这么短短半个月时间的恶补,你就补回来了,还拿了学院的奖学金!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
刘玉锋翻着手里边的乐理读本,笑了笑。
殷老师要带他去巫冬临老师音乐会,这事殷老师跟他说过。不过,那都是他把老师气进301之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还有脸去吗?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如何跟父母说,自己要放弃音乐这个事情。
他不敢想像,如果家里人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之后,会是一个怎样的反应?家里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或许会被打死吧。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他的殷老师,已经决定放弃他了。
他想起那天到301探望老师的情形,老师对他的冷淡与驱离。他觉得老师这样做是对的,他这是绺由自取,自作自受。
离开自己追求了那么多年的音乐,这个想法一出来,自己都觉得难受。但是,那个女孩又是他没有办法可以放弃的,因为,她有着和雁行千里一样的遭遇,她的身上,有雁行千里的影子。
有时候,他会想,老天好像对他也挺公平的,把雁行千里从他的身边带离,又把这个女孩送到他的身边来。他清楚的考虑过了,这一世他是不可能再找得到雁行千里的了,那么,他想要执着这个女孩的手,走过一辈子。
他想把她当作“她”,虽然,有些不公平,但他会用一生的光阴去补偿她。
北音有一个很特别的,不同于其他音乐学院的地方,那就是放假与不放假之间并没有明确具体的界限的。这里的学生都很拼,几年不回家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主要是这里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这里有永不间断的音乐会,这里有永不间断跳跃着的音符。即便是放假了,也有几场重要的外事音乐活动在这里举行。
大部分的学生都选择留下,他却选择回家,至少,对于自己的决定,他要给家里人一个交待。
他的回去,给那个边远偏僻的小山村带去了一点小小的震动。他是那上穷困的小山村飞出来的金凤凰,也是第一个走出山村的人。村子里的人在训孩子的时候都会说“你看看人家刘家的儿子,都到首都上大学去了,多出息啊,看看你们……”
他就在乡下人训孩子的过程中,“出名”了。
进到村口,一直到他的家,一路上都有人跟他打招呼:“锋子,回来了呀。”“锋子,有空到我家坐坐。”“锋子,我刚从地里收了好些番薯芋头,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些回去。。。。。。”
送他番薯芋头的是村头住着的陈大/爷,他在读艺校的时候,是标准的“白饭状元”,穷得只有白米饭,菜都不舍得买一份。晚上饿得胃疼,多亏陈大/爷给他的一袋番薯芋头,这才挺了过来。
当然,上了北音之后,他学费全免,每个学期还有奖学金,自然就不用陈大/爷给他送番薯芋头了。
不过,陈大/爷的这份恩情他还是深深记得的。于是他跑过去,拿了一对方才在路上买的护膝给陈大/爷:“大/爷,这个给你,冬天用上,你那老寒腿就不会老发作。”
陈大/爷很开心的接过:“好孩子。”
他没有给家里打电话,家里人不知道他回来,有点手忙脚乱。他进屋的时候,就看到母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正紧张的收拾着桌上的饭菜。
一碟咸菜,一碟腌制好的辣萝卜条,还有就是白粥。
“妈,午饭怎么吃这个?”他疑惑地问道。
母亲把东西收好,这才说道:“昨天晚上去你三叔公那里吃喜酒,大鱼大/肉的,吃滞了,今天就清淡些,清清肠胃。”
母亲说得自然,他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他有奖学金,也给家里寄过钱。但母亲又把钱退回来,说是让他留着,平日里买点想吃的,还有,攒着买音乐会的票。
他不知道住在乡下的母亲如何得知他们学校有音乐会的。但是明星大咖的音乐会是要门票的,学校作了大量的工作,卖给学生的都是打了折,很低廉的学生票,但依然还是要钱的。
母亲说别往家里寄钱,家里用不着,于是他就把奖学金花在音乐会的门票上了。
这次回来,他发现父亲的身体好像比以前差了一些。以前他的父亲腰板很硬朗,扛起两三百斤重的东西,走路生风,都不带歇的。但是现在他看到的父亲,背有些驼了,微微佝偻着腰,手里还柱了根拐杖。
母亲说,你父亲这段时间干重活把腰扭伤了,没事,给医生看过了,就是普通的扭伤,打针吃药,现在已经都好得差不多了。
晚饭丰盛了一些,儿子难得回来,母亲把家里喂养的一只花萝鸡宰了。香喷喷的鸡肉端上来,母亲招呼儿子吃。
看着二老心情好,他咬咬牙,道:“爸,妈,我想,下个学期,我不读了,回来帮帮家里。”
二老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齐齐惊愕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