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余震,一场声势浩大的余震。
刘玉锋亲眼看见,蹲在自己面前,跟小男孩说着话的医疗队队长骨碌骨碌的滚下了山坡,十几个正奋力挖着石块沙土的救援队队员,有的仰面八叉的摔了下去,有些被再度滚落下的石块压住,有的则直直陷入了突然裂开的口子里,成了被活埋的人……
而他,以最快的速度抓/住小男孩的吊瓶,同时以自己的身子护在了男孩子的身上。
有大石块砸落,砸在他的左肩上,他只觉得肩胛处传来一阵剧痛,痛得眼前发黑。下意识的,他把吊瓶保护在自己的怀里,那可是这个小男孩救命的药。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耳边有人在唤他:“大哥哥,大哥哥,你快醒醒!”
他顿时清醒过来。
身子一动,肩胛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如火如荼,他不敢再动了。
“哥哥,你没事吧?”小男孩又道。
他的心里一阵欣喜,幸好,幸好这孩子没事。
他微微直起身子,就看到小男孩转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小男孩满头满脸的尘土,头面包括头发眉毛都是土黄色的,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但是那双眼睛特别的明亮,如黑色的玻璃珠一般。
小男孩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受伤了,你是为了保护我受的伤吗?”说着,小男孩就哭了,两道泪水在满面灰尘的脸上冲刷出两道印痕来。
“男孩子,别动不动就哭。”他板起脸道。
男孩子赶紧不哭了,由于仍有半截身子被埋在土里,他也动不了。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擦擦眼睛,低声道:“我没哭,只是沙子进眼睛了。”
刘玉锋笑了,沙子进眼睛了,瞧这谎圆的……
看着小男孩用手去抹眼睛,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是一手的土,结果把整张脸弄得跟花猫似的,十分的好笑。
刘玉锋道:“好了,别抹了,再抹下去我就看不到你了。”
“为什么?”小男孩不明白。
“好了。”刘玉锋也不跟他解释,他抬头看看四周。二次余震,或不对,这应该不算是二次了,起码得有五六次了吧?
这次的余震威力不亚于二次地震,他就亲眼看着人被震没的。而且,他现在是彻底被困住了,既不知道那个医疗队长和外面那些救援队怎么样了,更没有办法去救他们。
现在他所处的位置,被再次落下的水泥断板隔成更狭小的空间,也更加低矮,的确的说,连直立起来都不能够。
还是要再次感谢那条屹立不倒的主梁,挡开了那一块块笨重的水泥断板,如若不然的话,他们二人就没有办法这么轻松的聊天了。
好吧,反正现在自己也受伤了,半边身子动不了了,至于那个小男孩呢,半截身子还未挖出来呢,也动不了。两个动不了的人就这样凑在一起说说话吧。
刘玉锋看出来了,这个小男孩的精神很不济,或许是因为伤口严重感染的原因吧,虽然这个小男孩很认真的在听他说话,但他分明看到,这小男孩的眼皮好像越来越重了。
他伸手去拍拍小男孩的脸:“喂,千万不能睡着,不能睡着哦。”
如果睡着了,只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叔叔,我会死吗?”小男孩强打起精神,看着他问道,“我觉得越来越累,越来越累了,我觉得好热,热得眼睛都睁不开……”
他摸了一下小男孩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他想了想,把吊瓶碰到小男孩的额头上,算作降温吧,针水毕竟温度较低。
“什么死不死的?说什么呢?”他安慰这个小男孩,“你刚才看到没有,我可是看到了啊,那么多人奋不顾身来救你,就在刚才,发生的那一场余震里,他们都掉下去了,生死未卜,就冲着这一点,你怎么可以说死呢?”
小男孩听懂了他的话,低声道:“大哥哥,我错了,我不说死了。可是,我想我爸爸妈妈了。”
他的心里面一紧,这两天里,看得太多的生离死别,他突然感到很害怕,害怕小男孩下一句话告诉他:“我的爸爸妈妈也埋在这废墟里了。”
幸好,小男孩没有这样说。
小男孩是个留守儿童,平日里跟着奶奶一起住。迫于生计,父母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为了省路费,有好几年都没有回来过年了。
虽然父母不在身边,但是只要不在震区,就不会有失去双亲的痛苦,刘玉锋为这个男孩感到欣慰。至少,这小男孩是幸运的,他不会和其他的小朋友那样,要永远承受失去双亲的痛苦,以及接受自己成为孤儿的事实。
为了提起小男孩的精神,刘玉锋再问他:“小朋友,我是听到你唱歌才找到你的。你当时被压在下面,为什么会想到要唱歌呢?”
这的确是奇怪的小男孩,按常理,处于这样的境况下,哭都来不及呢。
“大哥哥,我可喜欢唱歌了,在班上,我就是我们班里唱歌唱得最好的,所以我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说到这的时候,小男孩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他们那个班,在这次大地震里应该永远的消失了吧?
刘玉锋忙转移他的注意力:“哦,原来你是你们班的文娱委员啊,难怪你唱得那么好听,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这话是他哄这个小男孩的,当时他听到有声音传出来的时候,仔细辨认是一首歌的歌词。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一个被困了72小时滴水未进的小孩子怎么还有力气唱歌呢?或者说,那应该是在哼歌,他听了好一会,把歌词串起来,才知道有人在唱歌。
“真的吗?”听到有人表扬他唱得好,小男孩很是开心,“大哥哥,谢谢你,有你的话,我就一定要去实现我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呀?”刘玉锋引导他继续说下去。
“我的梦想,”小男孩很自豪道,“就是当一名出色的歌唱家。”
“歌唱家?”刘玉锋听出了自己声音里涩涩的尾音,“音乐这条路很难走的哦,你真的决定了,要当一名歌唱家了吗?”
“对的。”小男孩的回答沙哑中带着坚定与执著,“我从小就立志要当一家歌唱家,这是我的梦想,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我都一定要实现它。”
他愣住,呆呆地看着那个小男孩。男孩子花猫一般的脸上,目光清澈如泉。
这个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能否得救还是一个问题,但他却说要当一名歌唱家,还说得那么肯定。他忽然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在当时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况下,自己不也是这么执著的说过,要当一名歌唱家的吗?可是现在呢,自己是打算放弃了吗?
他不敢直面这样的拷问,毕竟他已经自我放逐了这么长时间。
小男孩子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摇了摇他:“大哥哥,你是觉得我在痴人说梦,对吗?我现在这个样子,都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他忙打断小男孩的话:“孩子,这话可不能这么说,谁说你不能活下来的?大哥哥会一直在你的身边陪着你的。你要记住,不管何时何地,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弃。”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又愣住了。
是谁告诉他这句话的?
眼前的昏暗中,似有薄纱拂过。他看到了一个初中小女孩的模样。那个小女生很漂亮,明亮的大眼睛,弯弯的黛眉,近在咫尺,她的声音很好听很好听,她说:“小锋,不管何时何地,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弃。”
这是雁行千里的原话,是她在他最艰难困顿的时候,在他最想要放弃的时候,无数次在邮件里出现的话,她写给他的话。
在那一刹那,他豁然明白了,不管她身在何处,不管她在天涯的那个角落,她永远是他生命里的最明亮的那盏明灯,烟波浩汗的大海中矗立不倒的灯塔,永远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抱紧身边的小男孩,他说:“你要记住大哥哥的话,只要你坚持,只要你不放弃,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痴人说梦,只有梦想成真。”
“真的吗?”得了鼓励的小男孩的眼睛里再度放出光来,那是希望之光,“大哥哥,这话是谁跟你说的呢,是你的老师吗?”
他摇摇头:“不是,是一个大姐姐给我说的。”他叹了口气,“其实那个大姐姐吧,年龄比我还小上三岁……”
“那你说的那个大姐姐会唱歌吗?”小男孩再问道。
“会啊。”他笑了,“那个大姐姐啊,大哥哥很小的时候,就跟你一般大的时候吧,我就认识她了。她有一把好嗓子,唱的歌可好听了,当时我所在的那个村子,还有附近好几个学校的同学们,都很喜欢听她唱歌。她唱歌的时候,所有人鼓掌是最响亮的。”
“那……”小男孩侧过头来看他,“大哥哥,你会唱歌吗?”
“会啊。”他再度笑道,“这样吧,大哥哥把大姐姐以前唱过的那首歌,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小男孩很是期待。
他清清嗓音,想了想,便唱了出来:“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失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白云悠悠尽情的游,什么都没有改变…..”
小男孩显然被他独特的男高音给震住了,愣愣地看着他,问道:“大哥哥,你唱歌为什么这么好听?你是学什么的?”
“我是学声乐的。”他含笑道,“想考BJ音乐学院吗?大哥哥现在就在那里就读。”
“原来你是北音的呀。”小男孩顿时激动起来,“北音可是全国一流的音乐学院呢,大哥哥,你好厉害哦。考上北音可是我从小的梦想呢。”
“想不想来?”刘玉锋逗他,“大哥哥在北音等你。”
“真的吗?那要说话算话哦。”小男孩伸出手来,特地将小小的尾指弯了弯,“我们来拉勾。”
“好。”刘玉锋答应他,然后又道,“大哥哥答应你了,那你也答应大哥哥,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
“嗯。”小男孩仿佛听懂了,重重地点了点头。
“大哥哥,你的声音真的好好听啊,我可以跟你一起唱一首歌吗?”
“好的,你想唱什么歌?”
“亲爱的小孩。”
“好。”
……
那一天傍晚,挖掘机撬开了巨大沉重的水泥板,把那个孩子,还有他解救了出来。那个孩子是幸运的,医生检查过后说,胳膊虽然断了,但是没有粉碎性骨折,不用做截肢手术。还有,用上最高端的抗生素,创面的感染也完全可以控制得住,孩子的手臂算是保住了。
而他,则冲到河边,蹲在河水时,在漫天红霞里,在昏黄的夕阳余辉里,他哭得跟个孩子一般,把这段时间受的委屈都哭尽了。
他想起他考学时,父亲佝偻着身子在清晨雾色茫茫中陪他走过二十里地到县里车站搭车。
他想起他取得地方艺校录取通知书时,为了填满那天文数字般的学费,父亲母亲厚着脸皮,陪着笑脸,受着冷眼一家亲戚一家亲戚的借钱。
他想起了他最亲爱的姐姐,为了凑足最后那三千块钱,牺牲掉一生的幸福,嫁给她不喜欢的人。
他想起他前不久他回去的时候,父亲摔伤了腰,动了手术,瞒了他整整一个学期。他想起母亲为了还欠下的那七千块钱的父亲的手术费,给人家绣花做衣裳至深夜,眼睛几近失明……
他怎可辜负?!
他更加深深记得,她说过的,“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看到你,站在这个世界上最闪耀的舞台上,替我歌唱。”
那一刹那,他觉得,心间处,波涛激荡,久违的对音乐的激情,久违的对音乐的执著,统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