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
刘玉锋倚着窗台,看楼下医护人员脚步匆匆,救护车进进出出,生命就这样在它坠向地面的时候,被及时捞起,重获新生。
他想给在病房里的女孩一个新生的希望。
有脚步声传过来,他抬头看去,看到中年男子,便问道:“芳芳睡了吗?”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医生给她注射了镇定剂,暂时睡着了,唉,也不知道醒了之后会不会再闹腾。”中年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这个唯一的女儿,快把他折腾死了。
“嗯。”他点头,“睡着就好。”
“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中年男子关切地看了看他缠满胶布的手,“对不起啊,芳芳打小被她妈妈宠坏了,受不了一点挫折。”
他看着自己这条包扎得像是木乃伊般的手臂,故作轻松道:“没事,就是划了一道口子,缝了三针,几天之后就可以拆线了,不要碰水就行了。”
中年男子抱歉地看着他。
他笑笑,抬头看向别处。他已经在301逗留一下午了。他记得,下午有一节大课,这是他继游戏厅事件之后的第二次旷课,殷玲教授追过来的电话已经快要把他的手机打爆了,他不敢接,因为说不出原因。
他不敢想像回去之后,殷玲教授要怎么训他。
中年男子看着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温文儒雅,很懂礼貌,也很能为别人着想,这样的品质难能可贵。他从他女儿同学的口中,也知道了自家女儿与这个小伙子的关系。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就是自家女儿单相思,暗恋了人家整整两年。
本来这个事情,他不该来的,毕竟跟他无关,但是他还是来了,出于关心,出于对一个同学的关爱。但是这样的关爱,会不会给自己的女儿造成更大的伤害呢?
他的妻子,却持不同的意见。她哭着对他说,你不要想着什么合不合理,你只要想想,我们就快要失去女儿了。养了整整二十年的女儿啊,你说我能不心疼吗?至少那男孩他答应了,这段时间他会陪着我们的女儿。只要有他在,我们的女儿就不会寻死,那我还可以看到她,我还可以照顾她一段时间。那男孩还说,他会陪着我们女儿一起治病,那就更好了,或许真的能够治得好呢?即便是治不好了,有这个男孩陪着,我们的女儿心情慢慢好了,也想开了,那不是更好吗?
他是正直的人,还是觉得这样不好,但终究捱不住妻子三番五次的苦求。最后,情感和理智,还是情感占了上风。
他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他也不想失去女儿。
“你真的决定了,要陪芳芳治病?”中年男子不确定的问道。他知道年轻人易冲动,说话的话作不得数的。
“叔叔,您放心,我说过的话,肯定算数。”他安慰中年男子,“芳芳是我的同学,她现在失声了,我明白那种痛苦。”
“哦,你明白......”中年男子沉吟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听说,你以前的女朋友,也是得了像芳芳现在这种病?”
刘玉锋猛地抬起头来,愕然地望着中年男子,“叔叔,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事情,他一直深埋在心里面,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黄芳芳。这个大叔,这个黄芳芳的父亲,他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看着面前这位小伙子愕然的神情,中年男子解释道:“方才那位过来查房的龚教授说的。”
他想起来,就在方才,301著名的龚教授带着一群医生过来查房,见到他时,还亲切地跟他打了招呼。
以前寻找雁行千里的时候,他来得最多的地方,就是301,因为他认为,在这所全国医疗水平最高的医院,可能得到雁行千里的机会大一些。如此一来二去,几个照面之后,也就跟这里的教授医生们混熟了。
他记得,当时他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之后,这里的医生都很热心的。
看出中年男子的疑虑,他马上道:“大叔,您尽管放心,黄芳芳就是黄芳芳,我不会把她当成我以前的女朋友的,这一点,我分得清楚。还有,我答应的是陪黄芳芳一起冶病,等她的病治好了,我就会离开,我不会让她误会的。”
中年男子这才放心下来,不管怎么样,他的女儿,他一直捧在手心保护了那么多年的女儿,他不想因了这个事情让别人有机会伤害她。
“你是个好孩子。”中年男子说道,他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了。这个孩子实在,有责任心,有担当,又能把事情看得分明。如果不是没有缘份的话,他倒真的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给这样的人。
他想了想,道:“大叔,方才我跟龚教授谈过了,龚教授说,像黄芳芳这种情况,在国内还是少见的。主要的一点,国内对于这方面的治疗还没有很成熟,不过,国外有些地方对于这方面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他还给我介绍了一位德国教授,叫史蒂文的,是这方面的权威,他每年有一段时间会来中国,会到301做指导,到时候可以邀请他主刀。不过,这费用上......”
他有些为难地望着中年男子,其他地方他还可以帮得上忙,但这费用,他一个穷学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费用不是问题。”中年男子截钉戴铁道,“我就芳芳一个女儿,就算把房子卖了,砸锅卖铁,我也要把女儿治病的钱给凑足。”
他道:“那好,距史蒂文教授来301的时间,还有一个月,这个月里,我也帮忙凑一下钱吧,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凑多少算多少吧。”
中年男子有些激动,他看着面前这个有担当的小伙子,知道自己的女儿的病有希望了,他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好孩子,叔叔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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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音,琴房。
殷玲教授盯着眼前这位眉眼英俊,神情恭顺的孩子,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从晚上七点,至现在九点了,她都已经训了他整整两个钟头了。他站在她的面前,低垂着头,不说话,似在做无言的反抗。
以前的刘玉锋从不这样的。
每每他做错事情了,她训他,他都会哭。一边抹眼泪,一边蹲在她的脚边,低低的哀求她:“老师,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老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你这样会气出皱纹来的......”
她往往会被这个淘气又不失嘴甜的孩子给逗笑,最后惩罚就自然而然的不了了之了。
但是今天,这孩子怎么了?
“老师,我姐生病了,住院了,就在301。”他不敢看他的恩师。这是他平日第一次撒谎,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差点听不到。
殷玲教授愕了一下:“你姐病了,住院了?”
她当然非常了解这个孩子的家庭情况,也知道他的姐姐为他付出了很多,为了供他上学,连一生的幸福都牺牲掉了。
“病得严不严重?”殷玲教授果然很紧张,“住在几号病房,我去看看?”
他吓了一跳,忙拦道:“医生说了,我姐需要休息,还有好多的检查要做,下个月就做手术了。老师,您要去的话,等下个月她手术成功了再去吧。”
他当然不能让殷老师去301,那岂不要穿帮了?
如果知道真/相的话,殷老师铁定会把他逮回去,琴房的门都不让他出。因为,师门严令,求学期间是绝对不可以谈恋爱的。虽然他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殷老师铁定会往那个方面想。
他答应过黄芳芳的,要陪着她,一直到她的病完全治愈。
他要排除一切干扰,这其中也包括他的恩师。
说实在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面已经是很愧疚很愧疚的了。他觉得对不起殷老师,她对自己这么好,跟亲儿子一般,自己却要欺骗她。
等过了这段时间吧,他一定会向殷老师请罪,请求老师原谅的。
过了两天,更让他愧疚的事情发生了。
在声乐系教学大楼三楼转角处,殷玲叫住了上完大课,正准备匆匆赶往301的他。他站住脚步,刚转过身子,就看到殷玲老师朝他走了过来,将手中一个鼓鼓的牛皮纸袋交到他手上,道:”孩子,这是老师平日里攒的一些存款,五万块钱,不多,给你应一下急。“
他忙推脱:“老师,这怎么可以?不行的。”
他真的不敢要。
他知道,他的恩师是个有望的教授,收入不少。但是这些年来,殷玲教授整副身心扑在了她的那些学生身上。每个学生的家庭状况,她都了如指掌。谁家有个什么不能解决的困难,比如家里人生病,没钱看病啦,谁家农忙时节没钱买肥料啦,老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还未等学生开口,老师就把钱给人家送过去了。你说,这样的好老师哪里去找?这样的好老师,哪个学生敢不听话?不听话就对不起老师了。所以,再调皮的学生到了殷玲教授的手下,都是服服贴贴的。
正因如此,他才不敢接老师的钱的。而且,他也没有收下老师的钱的理由啊。那所谓的他姐姐生病,都是他瞎编的......
殷玲教授见他迟迟不接下来,生气了:“锋子,你不要忘了,你能够上学,你姐姐付出了多大的牺牲。虽然是一家人,但是你姐姐对你的恩情,你这一辈子都不可以忘记的。现在你姐姐生病了,而且还生了这么重的病,这腰椎的事情,可不是什么小事。她跟你父母为了给你还你读地方艺校时借亲戚的那些钱,在田里干活,累出来的。我打听过了,这腰椎上动手术,还要上钢钉,花费可不小。动则几万,多的时候十几万都是要的。你把这钱拿去,不够的话,老师再去给你想办法。不管怎么样,治病要紧。”
他的眼泪都快要下来了,他愧疚的叫道:“老师......”
那一刻,他差点就要冲口而出,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敬重的老师。
“瞧这孩子。”殷玲教授笑道,拍拍他的肩膀,“快去吧,你姐姐正等着这钱救命呢。”
他扬起头来,把眼泪咽回去。他甚至下意识的在天际搜索了一下。他期盼此时此刻,天际飞起一道闪电,把他劈死算了。
他太对不起他的恩师了。
但是今天天气晴朗,不要说闪电,就连一朵乌云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