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锋几乎是小跑进了地下停车场,来到自己的车旁,开了保险,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一点都没有稍作停留地把车子开了出去。
此时此刻的他,心急如焚。
朱启东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他的朋友,还有他的亲人,包括村子里的人,都会叫他锋子,这是多年来他听惯听熟的称呼,宛如小名般,很是亲切。
但是他分明记得,那个如烟花般的女子并不是这样叫他的,数天前,在301的停车场里,在他的车里,她唤他“小锋。”
小锋......
这样的称呼,在他的过往记忆中,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过他。多年前的那个文艺汇演的夜晚,由于不知道双方的年龄,再加上那个时候那个小女孩身形比他高,自然而然的,她便叫他“小锋。”
后来,这个误会一直延续下去,他也习惯了这样特别的称谓。他觉得,这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独特的称呼,就像他一直叫她“我亲爱的大姐姐”一样。
他的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虽然他觉得此时此刻他的这种感觉是多么的荒谬,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因为这样的直觉太强烈了。
纳兰,雁行千里......
他把车子在路边稍微停留了一下,取出手机,拨打纳兰的电话。之前她先打过电话给他,他的手机里留存了她的号码。
不一会的功夫,那边的手机就连通了。
“你好。”电话那头传来一贯的略带沙哑的声音,不过今天,这沙哑的音质好像又沉了一分,“请问找谁?”
他直觉,她......好像生病了。
“我是刘玉锋。”说到这,他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她的手机里并没有保存有自己的号码啊。
怕她想不起来,他又补充一句:“还记得在301门口痛哭的那个病人吗,我是他的家属,你打过电话给我的......”
“我知道。”她打断他的话,淡淡道,“有事吗?”
她的语气微冷,但他不在意,他心潮澎湃,有一股想要马上见到她的冲动。
他急切道:“你住哪里,我去找你。我刚下节目,谢谢你给我建议,我姐说了,一定要亲自登门向你致谢。”
那边沉默了一会,方道:“好。”
他马上又道:“那你住在哪里?”说到这的时候,他都能感觉自己语气的微微颤抖。
他是如此的紧张。
她倒是没有拒绝,说了一个地址。他有点印象,好像就在BJ音乐学院附近。
“好,我现在就过去。”他挂了电话,想了想,到超市买了些水果,毕竟是去登门致谢的,总不可能两手空空而去吧?还有,姐姐带给他的土特产,就在他的车上,他也一并带了过去。
她的居所果然就在BJ音乐学院的附近,那是新开发的一个小区,一整片灰蓝色的玻璃墙,很是抢眼。
按着她给的房号,他按响了门玲。这一片都是复式的楼层,在BJ地产算是中等的价位。他按着房子的价位估算了一下她的职业,应该算是白领一层的。因为只有白领,才租得起这样的房子。
门开了,却是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样子青春稚/嫩,看到他也愣了一下:“刘老师。”
这位小姑娘居然认识他,但是他对这位小姑娘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猜不出这位小姑娘与纳兰的关系,只好问道:“请问,纳兰……”
小姑娘很是热情,一听到他说到“纳兰”两个字的时候,就笑了起来:“刘老师,原来方才是你打电话给纳兰姐啊,她在屋里呢,不过她病了,着了凉,喉咙不太舒服,医生说不能说太多的话,你进来坐吧。”
刘玉锋心想,果然是病了。
跟着小姑娘走了进来,正好纳兰正从楼上下来。她似乎很喜欢白色,一身绸缎般的丝质连衣裙,只是在肩上加了件外披,脸色有些苍白,眉心处似乎有些倦怠。即便如此,也掩饰不住她那种浑然天成的美丽。有些时候,漂亮也可以是发自内心的。
或许,这就是众人所说的那种气质吧。
刘玉锋把东西放在过道里,见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由微拧了眉头。她的样子的确弱质纤纤,仿佛风一吹便倒。
小姑娘走上前去,把她扶到沙发上边坐着,道:“表姐,这外头又转风了,你怎么还穿这么少?又冻到了,该怎么办?”
纳兰含笑看着这位小表妹:“没事,瞧你说的,难不成你表姐是林黛玉啊?”
小表妹嘟着嘴道:“不是我说的,是爷爷说的。爷爷可是给我下了命令的,说如果没有把表姐照顾好的话,那是要拿我是问的。”
“他的话你也听?”纳兰笑,指了指台面,“瞧你,都多大的姑娘了,有客人来了也没沏壶茶过来,还有,把桌子上的东西收一收。”
刘玉锋快速的掠了一眼面前的大理石茶几,上面零零散散有些资料,还有五线谱。
难道这些都是教学材料,她是音乐老师?
他想起自己住301的时候,孟治平教授说过的一句话,他曾经说过,她是搞艺术的。现在想来,音乐老师也算是跟搞艺术有沾边吧。
小表妹很听话,不一会的功夫,就把桌子上的材料什么的,都收起来了。桌子恢复了往日的干净简洁,小表妹又煮了水,泡功夫茶。
小表妹似乎很喜欢刘玉锋,把他迎入客厅后,就坐在他的对面,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刘老师,您的歌唱得好好听哦,每一首都是经典,我们全班同学都很喜欢您,说每次听您的歌都感动得要哭。刘老师,您是怎么做到的?”
刘玉锋含笑看着面前这位小妹妹,有时候歌者也是发自内心的抒情放歌的,不然,哪来的情真意切呢,这些都是发自内心,源于生活的。
小表妹见刘玉锋没有说话,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刘老师,您能唱得这么有感情,因为那都是您经历过的,我说得对不对?”
纳兰在一边笑着说道:“瞧我这表妹,自来熟,见个陌生人也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你不会嫌她吵吧?”
刘玉锋忙道:“哦不,这位小妹妹挺可爱的,我没有妹妹,如果我有妹妹的话,我觉得妹妹就是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嗯,很可爱。”
小表妹朝着纳兰得意地扬扬眉:“表姐,听到了吧,刘老师都说我可爱了,就是你,老是说我长不大。”
“好吧,小大人。”纳兰笑着叹气,“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晚上你们班不是要进行一个声乐测试吗?你是打算不考吗?”
小表妹这才惊觉,抬头看一眼对面墙上挂着的古式老钟,“啊”了一声,飞快的冲进房里,再冲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书袋。她朝刘玉锋招手:“刘老师,你先坐啊,我去考试了,回头我们再聊。”
说完,一溜烟就冲出门去了。
纳兰看着她的背影摇头:“瞧我这表妹,做什么事情都丢三忘四,毛毛躁躁的,还说自己长大了呢,老嫌我烦,嫌我管着她。”
刘玉锋倒是很欣赏这个小姑娘的:“听音色,你表妹的声音不错,小孩子嘛,淘气是正常的。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比她还淘呢。一出校门就不见人影,我的老师怕我跑到什么不好的地方学坏了,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就差没在我身上装个定位仪了。”
纳兰不由笑了:“你小时候还真的这么淘啊。”
病中的她笑得依然很好看,有一种别样的纤弱的风姿,虽然柔弱,但眉宇风采却透着一种坚韧,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他想到那一大/片的芦苇荡,随风而立。哪怕劲风过去,倒伏一大/片,却能在随后坚强的全部立了起来。
这是一种柔韧的气质。
纳兰并没有注意到他在看她。此时的她,正专心的拔/弄着手里的功夫茶具。这是一套泡茶自动装置,像水泵的造型,但只要把茶叶装入茶壶中,再注入热水,只要按动开关,茶水就会自动注入茶杯之中,倒也省却了被滚烫的茶水烫到手的麻烦。
氤氲茶香中,她的眉眼愈发安宁,兼之这一整套房子黑白灰三色调的配色,令他一下子松懈下来。沙发柔软舒服,茶香四溢,飘散在鼻冀,演播大厅里的压抑,还有敲开她家门前一刻的紧张,都在这浓郁的茶香中消退开去,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放松。
她把盛满茶水的杯子放在他面前。她的手指白晰修长,像葱段般,保养得很好。他忽然在想,这样的一双手,弹钢琴的话,一定很好听。
他握住杯子,凑到嘴上呷了一口,嗯,气味香郁,是上好的德国红茶。
他也爱喝这种茶。
她也拿起一杯茶来,却不喝,而是抬头含笑望着他:“看你平日里在台上稳重老成的样子,真的很难想像得出,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一个淘法。”
放松下来的他很是健谈,他笑着摇头:“看不出来吧。其实吧,我这人性子是很活泼的那种,还有点跳脱,那个时候更是如此,如果没有管束着,就跟小马驹一样,一撒腿就跑没影了。”
“真的是这样的吗?”她不太相信地看着他。他看出来了,别看这位纳兰姑娘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但是她好像很喜欢听他说话,尤其听他说自己的故事。
他又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说真的,我不骗你,真的是这样。我那个时候刚考上北音吧,就拜在了殷玲老师的门下,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殷大妈有多严…..”
说到这,他笑了笑,解释道:“我这样说可不带什么贬意的啊,因为那个时候殷老师身形有些发福,就一BJ大妈的样子,所以我那个班,全班同学都在背后唤她殷大妈。你在北音任教,多少也听说过这个称谓吧?”
纳兰清澈的目光里掠过一丝讶然。她什么时候在北音执教了?
不过,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建议。而且,她自小的愿望,本来就是要进北音的。
见他正望着她,她笑笑,示意他说下去。
刘玉锋想了想道:“那个时候吧,刚来BJ,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哗,国际大都市耶,看看这高楼大厦,看看那七彩的霓虹,还有……”
他说了一大通,抬头看看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听起来很土是吧?农村来的孩子嘛,都这样,因为没见过,所以看什么都觉得很漂亮,怎么自个村里没有这些呢?就想去探索,想去弄清楚,弄明白。当然,那个时候,我最想弄清楚的,就是网吧里的那些游戏机了。”
纳兰笑了起来,原来那个时候的他去游戏厅了。
“后来呢?”她问道,“学坏了吗?”
他苦笑摇头:“哪能呢,想学坏也没有机会啊。那个时候刚开学没多久,在隔壁班一个男同学的鼓动下,我翘课跟他去了网吧。整整三天三夜,我没回教室没回宿舍,就在人家网吧里待着。人家网吧这服务也是好啊,足不出户,饿了饭菜给你送到面前来,困了还有床给你睡呢,舒服得很。就在第三天,当我在电脑前奋战的时候,那个时候玩的是什么,哦对了,大话西游,玩得正起劲的时候,我老师来网吧找我了。”
纳兰想像得出他被抓的窘态,笑着道:“居然逃课去网吧玩游戏,悲剧了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挺悲剧的。最主要的是,我们老师来网吧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跟别人组队打怪呢,玩得正欢的时候,一个人拍你的肩膀,说,起来,跟我回去。我那时候两只眼睛都粘在电脑屏幕上了,什么也想不到,就回了一句,你谁啊?我们老师说,我是你老师。我当时还回了一句,我还是你老师呢……”
纳兰指着他笑了起来:“真有你的。”
刘玉锋至今想到当时那场景也觉得好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反正就回了老师那么一句,这可把殷老师给气着了,当场把我逮了回去,带到她的琴房里,训了整整一下午,简直把我训蒙了,再然后在全班同学面前做检查,再过两天,她就给了一部手机给我了。”
“老师还送手机给你啊?”纳兰很是惊讶。她很清楚,那个BB机流行的年代,手机可是很昂贵的,不像现在,几百块的都有,简直烂大街了。
他点点头:“是的,是手机,真手机,大哥大那种,大块头的。刚接过手机的时候,我还挺高兴的,毕竟是贵重的物品嘛,然后我们老师就说话了,刘玉锋,这手机老师送你,记住,二十四小时不准关机,老师要随时随地知道你在哪里。”
纳兰忍住笑,看他颇为无奈的表情。
刘玉锋苦着脸道:“一听老师这话,我就蔫了,这不明摆着监视我嘛,你想想啊,被一台手机捆绑着,今后想去网吧,老师一个电话打过来,在哪呢?在网吧。马上给我回来。你能不回吗?这不是明摆着没得玩了嘛。于是我问,老师,这手机能不要吗?老师斩钉截铁道,不行!我又问,老师,咱们能商量商量吗?老师说,没得商量!”
没想到以往的窘事,他能说得这么可乐,纳兰笑得甚是开心,给他续了茶,道:“你们老师还真严格。”
他点头:“那是,严死了,反正每天里,两个钟头不见我,电话就追过来了,非得说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跟管儿子似的。”
她笑:“你就这么乖乖听话,没想过反抗?”
他摇头:“反抗不了。你要知道,当时在北音里,殷大妈可是鼎鼎有名的声乐系教授,有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入她的班里。如果我忤逆她的话,她还不把我从她班里赶出去啊。你要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要进殷大妈的班里呢,我如果被赶出来了,空出一个位置来,那些想进去的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我呢。”
纳兰笑,知他说得谦虚了。
在跟小表妹住的这段时间里,从小表妹的嘴里,她已经多多少少了解了他一些。听说当年他是以专业分第一的排名考入北音的,而且,自拜在殷玲教授门下之后,学习一直很刻苦,这样有天赋的人,再加上后天孜孜不倦的努力,不成功都是不可能的。而且,像他这么优秀的学生,爱才的殷玲教授一定是灌注全部心血悉心培养他了,哪能说赶他走就赶他走啊,顶多是吓唬吓唬他的。
气氛融洽,两人聊得甚是开心。茶过三巡,自律的刘玉锋记得方才小姑娘说的话,说她表姐病没好,医生嘱咐不能说太多的话,再说了,自己好像也打扰到人家休息了,该走了。
她起身送他,来到玄关处,那里放着一幅画,已经用镜框装裱好了,还没有完全开封,但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的颇有韵味的山山水水。
刘玉锋这两年跟着音乐界的一位大咖,也就是巫冬临老师学唱歌。巫冬临老师早年名声在外,后来他渐渐退居二线,常常把展示的机会让给自己的这位爱徒,更多的时候,则是在家里练习画画。
人常说诗书乐异不分家,果然,这位巫老师也有绘画的天份,还特别擅长油画,他经常在刘玉锋的面前说,他最祟拜的人就是油画大师蒋正辛先生,他喜欢蒋老师那种无束无拘,驰骋于天地的豪气。久而久之,刘玉锋耳熏目染,也能从各种画作中看出些端倪来。
就像今天,他一眼就看到了这幅画。因为这幅画给他的感觉是一阵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就跟在巫老师家看到的,是一样的风格。
他的心情略有些激动起来:“这画,是蒋正辛老师的作品吗?”
见他的目光落在画上,她点点头:“是的,前不久我向蒋老师求的。他花了一个通宵,给我画好了。”
“能给我看看吗?”刘玉锋道。他实在掩饰不住激动的心,实在是太想看这幅画了。
要知道,蒋正辛老师已经八十岁的高龄,按理说这个年龄已经封笔了,所以近年来关于蒋大海的作品极少,幅幅都成了珍品。
“可以。”她点头。
他来不及去想面前这位纳兰姑娘是如何那么轻易就求得蒋老师的真迹,他实在太喜欢蒋老的作品了,经得她的同意后,马上他就伸手把包装拆了开来,看了一会,问道“这画的主题是:明天,对吗?”
纳兰复又点头:“你说得很对,这画的主题就叫做:明天。”
刘玉锋直起身来,退开两步欣赏:“画得好,主题更好,层次清晰,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你喜欢?”她忽地问道。
“当然喜欢。”刘玉锋道,“我的另一位老师,巫冬临老师,你也认识吧?他就很喜欢蒋老的画,我经常在他那里学习,久而久之,也喜欢上了蒋老的画作,画得真好。”
“那这幅画送你吧。”纳兰忽地说道,抬脚就过去给画重新包装,看样子真的要把画给他了。
刘玉锋吓了一大跳,忙摆手道:“这怎么行呢,这么珍贵的东西。人常言,君子不夺人所爱,再说,这画是你求来,我怎么能说拿走就拿走呢?”
“这没什么。”纳兰的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反正这画作也是我跟蒋老打赌赢来的,何况我喜欢的画家也不只蒋老一个,宝剑赠英雄,你那么喜欢蒋老的作品,送与能够欣赏它的人,也是这画与你的缘份。”
她话说得中肯,他也不好再拒绝,只好收下。不过,既然收下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不表示一下谢意,不太好吧?于是他说:“这样吧,你赠我名贵的画,我无以回报,一顿饭可否赏脸?”
纳兰没有拒绝:“好。”
刘玉锋从小区出来的时候,看着手中的画,感到有点茫然。
他觉得,每次与纳兰姑娘的相遇或见面,都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是奇怪,明明是真实的,但感觉上又是那般的不真实。
就拿今天来说吧,明明自己是登门道谢的,结果呢,反而把人家一幅珍贵的画作给拿走了……
他虽然出身农村,尽管父母都是在田里劳作一辈子的农民,但是父母对他的家教还是很严的,不许他们姐弟俩去贪图人家的东西。自己小时候倒没什么,长大了反倒违背这条家教了。
他摇头,那位纳兰姑娘似乎总有一股魔力般,鬼使神差的,自己不自觉的就照着她的话做了。他觉得,自打碰到纳兰姑娘,他觉得自己都不太像自己了。
还有,他都差点忘了此次上门所谓何事了,好像是为了去求证的。而结果呢,什么都没求证到。
他觉得,纳兰姑娘应该不是雁行千里吧?
如果她是雁行千里,她就应该认得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