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纳兰不应该是搞艺术工作的,而应该是个医生才对。因为,她说的话太准了。
在车祸现场的时候,她曾经对脚断了的他说过这样一句话:“待会有你受的。”当时的他虽然觉得脚很难受,但是并不是十分的疼,所以也没有太在意纳兰的这一句话。待手术完成的第二天早上,麻药好像放多了点,孟教授来查房的时候,他的脚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所以他对孟教授说,不太疼。可是到了下午,麻药完完全全散尽了,疼痛便呼啸而来,那种剧痛,仿佛整只脚都不是自己的,短短一个小时,他就崩出了一头的冷汗来,嘴唇也几乎要咬破了。
刑菊小护士有些看不下去了,她道:“刘老师,很痛是不是?别着急,我马上给你打止痛针。”
他摇摇头,他知道,打太多的止痛针,对脑子不好,记忆力会减退。如果为此影响到自己以后了,上台老忘词那还得了?
他努力的分散着注意力,想想事故当晚,想想那个叫做纳兰的女子。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她,疼痛似乎变得不那么疼痛了。他觉得那应该是个很温暖的姑娘,一副古道热肠,遇事沉稳果断,还有,他认真看过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子。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扛过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上一个晚上的剧痛,到第二天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了,疼痛才慢慢减缓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虽说是开放性的伤口,但是孟教授的医术绝对高超,复位复得非常好,兼之他的身体底子不错,恢复极好,很快就出院了。
在301住院的日子,虽说单调了些,但却是他人生中最宁静的时光。
301良好的保安措施,很好地隔绝了他与外面的联系。这里保安林立,探病只能进一人,探病时间一过,保安会立马把你赶出来,绝不能影响病人休息。
打完针,吃了药,闲暇下来的时光,他更多的是望着窗台上徐徐盛放的吊兰发呆。在这里,他有足够的理由不用强迫自己练声,不用做早课,而这沉淀下来的空虚里,思念的情绪却倍长。他知道,这是参加了东子那一期的“星光煜煜”留下的后遗症。他太了解自己,关都关不住。
他永远不能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是到他们那个乡里的交流慰问团要走的前一晚。那个柔柔弱弱,却有着惊天歌喉的城里小姑娘过来找他。当时,在晒谷场东北角的一排草垛后,刚从地里劳作回来的他,浑身上下都是黄泥巴印子,他拘束地站在离她约有五米的地方,刻意拉开着距离,既是自卑,也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
她一点都不介意,反而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小弟弟,你的声音很好,跟我一起唱一首明天会更好,可以吗?”
她婉转的声音如黄鹂出谷,他不能,也无法拒绝,于是,草垛的上空便飘扬起她的歌声,还有他的。唱完后,她对他说,小锋,我是注定要报考BJ音乐学院的,等你长大以后,你可以过来找我吗?我会在北音一直等着你。”
那个时候的他,家里沉重的负担,已经让他过早的思考自己的人生之路。只不过一个农村的孩子,读书总绕不过农活去,农忙期间更是全校停课,一停就是大半个月,这样的读书质量是根本无法跟城里那些什么农活都不干,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孩子们相比的。
他苦恼,苦恼人生仿佛找不到出口。而这个小姑娘的话,却犹如在他的迷茫的人生道路上,点亮了一盏明灯,让他看清了自己应该走出一条什么路来。
就在那一股冲动之下,他紧紧握着小姑娘的手,他说:“好,你等着我,我一定来。”
小姑娘笑了,她说:“小锋,我等着你,等着你来,来与我同台放歌。你看,我已经跟你合作过了,我们唱得很好,配合得很默契,不是吗?”
这是她的期冀,也是他的期待。
那个时候,聚光灯下星光璀璨的舞台,是他人生最大的向往。
于是,在读完三年初中之后,他毅然而然的选择走自己的人生之路,报考了当地的地方艺术学校。
地方艺术学样与BJ音乐学院,只有一步之遥,他在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奋近。
这是他的心愿,也是他们共同的心愿。
他永远都记得她说过的,“我在北音等你,不见不散。”
只是,他考上了,却与她擦肩而过。
高考前,她出了意外,失了声,嗓子坏掉了,上北音便成了泡影。整整两年,他收不到她的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她回复的唯一一封电子邮件,她说她要走了,到国外治嗓子,走了也许就不回来了。
他的心彻底凉了。
整整一个冬天,他萎顿不振。琴房飘出的琴音也不像往日那么美妙,飘出的歌声也不如往日那般嘹亮。
他想去找她,但是她留给他的,只是一个“雁行千里”的艺名,和一个邮箱的名字。通信交往整整十年,他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甚至不知道她就读在BJ的哪个学校。
BJ那么大,他怎么去找她?
其实他想跟她说,即便以后不唱歌了,无所谓,即便不能同台演唱,也无所谓,她还有他,他会替代她,一直唱下去,把她不能在舞台上唱歌的遗憾,统统填补回来。
但是,她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响。毫无声息的邮箱,再没有往日的温情,它只不过是一个收发邮件的地方,只收不发。
她是个骄傲的人,对于自己失声造成的遗憾,她选择了最绝决的方式,就是远离音乐,远走他乡。
他找不到她,或者准确的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她。他唯有窝在琴房里,一遍遍的温习练声,似乎这样,才能忘掉她,忘掉这个说消失就消失掉的人。但是心里总有那么一块,空荡荡的让人心慌。
他在被窝里握紧拳头,使劲闭了闭眼,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的话,今天晚上就真的无眠了。
有敲门声,特护替他开门,是中央歌剧团的,他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请假,说明情况,徐伟杰大校很是重视,说要派人过来看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过来了。居然是他的小师妹,今年年初刚进入文工团的袁珊珊,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算是殷玲教授的关门弟子吧,在北音的时候就经常转着他的身边转,整天二师哥二师哥的叫个不停。
此时走进来的袁珊珊显然已经哭过了,两只眼睛红红的,一看到他就扑到病床前,围着他看个不停,看到他的左腿缠着纱布,打着石膏,又要哭了。
他忙去宽慰她:“小师妹,你哭什么呀,二师哥不是好好的吗?不就是一个意外嘛,没事的,再说了,你听说过301骨科的孟教授没有,他亲自给我主刀,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不出一个月,二师哥就好起来了。”
在学校的时候,刘玉锋就对这个小师妹诸多照顾,把这个小师妹当成亲妹妹来看待的,所以袁珊珊很依赖他。
“二哥哥。”袁珊珊叫他,这小师妹不肯叫他二师哥,非得叫他二哥哥。“你疼不疼啊?”
“没事。”刘玉锋轻松道,“大夫说了,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保护措施做得好,送进来又送得及时,手术很成功,所以,没事,一点都不疼。”
说实在的,这点疼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怎么也敌不过雁行千里给他造成的伤害吧,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疼痛感,那种钝钝的,切割般的疼痛感。
“不疼就好。”袁珊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
刘玉锋失笑,伸手把纸巾递给她:“瞧你,都大姑娘了,这一会哭一会笑的,让人笑话。”
据他所知,这个小师妹前不久才跟团去了XZ4000多米海拔的哨卡慰问,高原反应没令得她哭,没想到自己出事了,她居然哭得这么伤心。
“我才不管呢。”袁珊珊一点都不在乎,“听说你出了车祸,可把殷老师急死了,她非得要来,但是301只允许一个人进来探视,老师这才没有过来。”
“老师知道我出车祸了?”刘玉锋有些懊恼,他本不打算让家里和老师知道这个事情的,免得他们担心。
“老师哪能不知道呢?人人都知道老师可是把你当成她亲生儿子看待的。”袁珊珊道,“自打听得你出事的消息后,这几天里,老师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大圈了,她还埋怨自己说让你陪她去参加那个什么访谈,如果不去的话,你也就不会出事了。”
听得前半段的时候,刘玉锋懊恼不已,但听得后半段,他又不由失笑:“这本来就是个意外,老师怎么反倒赖上节目组了?”
“爱屋及乌,你出了事,老师自然就认为是节目组的错了。”袁珊珊嘟着嘴看了他一眼,“我觉得老师就是偏心,在众师兄妹中,老师最偏的就是二哥哥你了。”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投降。”刘玉锋摇头,让着这位小师妹,“你们只看到老师对我好的一面,却没有看到老师对我凶的样子,可吓人了。”
“会么?”小师妹不相信,“老师那么好,说话都和和气气的,不可能啊。”
“那是你听话,没让老师生气。”刘玉锋哄她,“在众师兄妹中,你最听话了。”
“那是。”这话在袁珊珊听来很是受用。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可爱的小师妹,回去以后,知道该怎么跟老师说,才不让她担心了吧。”刘玉锋道。
袁珊珊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二哥哥尽管放心,老师最喜欢我了,我说的话老师都信的。”
“别让老师过来。”刘玉锋又道。
他知道殷玲教授是个特别操心的人,如果她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徒弟变成这副样子躺在病床/上,肯定会着急上火。
就好比当年任性的自己,不是让老师操碎心了么?
现在他是成年人了,事业算有小成,不能再这么不孝顺了。
“那二哥哥你也要答应我,赶快好起来,不要让我们大家担心。”袁珊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道。
“好,我答应你。”刘玉锋含笑望着小师妹,点了一下头。
袁珊珊忽地想起什么,道:“二哥哥,听到你出事,我担心死了,我姐姐回国好几天了,我都没来得及去看她呢。”
“你姐姐?”刘玉锋不太明白。
他听说过这位小师妹的身世,说她本是一个中学的音乐老师的女儿,多年前,这对夫妻带着女儿出国旅游,返程的时候,乘坐的轮船失事坠海,一轮船的人只有两个幸存者活了下来。这个事件在当时那个年代还是挺轰动的,很多人同情这个小女孩,给她捐款。再后来,听说她被一户人家收养了。出于对这名小女孩的保护,为了不影响她日后的成长,媒体再没有追踪报导过。想必现在袁珊珊口中说的那个“姐姐”,就是收养她的那户人家的“姐姐”吧。
“就是我姐姐呀。”袁珊珊继续道,“我姐姐可厉害了,不过二哥哥你也挺厉害的,改天我介绍我姐姐给你认识,好不好?”
刘玉锋有些失笑:“我要认识你姐姐做什么?我听得你这么说,知道你姐姐很厉害就行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袁珊珊一副委屈不高兴的样子,他十分宠爱这个最小的师妹,只好说:“好吧,什么时候我有空的时候,还有你姐姐有空的时候,你再介绍她给我认识,好不好?”
袁珊珊这才高兴起来,又说了一会话,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望着小师妹走出去的背影,刘玉锋不由觉得好笑。这小姑娘真的是被宠坏了,不答应她还不行。可是,他们这些搞艺术的,圈子里可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的,搞艺术的,要找对象也是要找个同样搞艺术的。也不知道这小师妹口中的那位姐姐是做什么的,如果不是搞艺术的,怕是恩师也不会答应。